〈另一種生活〉
您最好在七點半前趕到虹橋火車站,拿台胞證先去出發層取票,票上有閘口號碼,八點十六分的高鐵,車開前三分鐘閘口關閉,切記!
老總祕書艾娃昨晚九點多打電話來,說廈門颳颱風,今天的班機全部取消,臨時改買高鐵票,下午兩點多能到,勉強可以趕上三點半的開幕茶會。
她向來討厭早起,從小就如此,大學時期的早課總是上不了,出差沒商量,她在手機上設了鬧鐘,七點半趕到火車站,最晚六點一刻也得起床了。但是當她趕到車站時,已經快八點了,上海虹橋火車站龐大複雜如迷宮,密集的商店、多個出入口和電梯,挑高的大廳裡人潮洶湧,她從地鐵口出來後,費了一番功夫才摸到取票窗口,而這裡正大排長龍。有身分證的人,網上訂好票,直接刷身分證過閘口,而她必須拿著草綠色的台胞證去取票。她站在隊伍最末一個,心跳開始加速,右手拉著小皮箱,左手握成一個拳頭,嘴唇微微顫抖。她察覺這緊張,提醒自己,鎮定,深呼吸,即使這是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缺席的活動,但她的心跳繼續加速,右下眼皮開始不可克制地顫動。似乎年紀越大,越容易緊張,她還記得當年到上海時的無所畏懼。或許當初她只需對自己負責,而現在要對整個營銷部門負責。
刷票快步通過閘口,她提著行李箱,抓緊公事包,踏上電扶梯,腳不稍停直到月台。車廂在另一頭,她深吸一口氣,再次狂奔……下一秒鐘吧,下一秒她將重重跌倒在地,公事包滾落鐵軌,小皮箱裡的套裝和化妝品散落,整個的灰頭土臉,而車廂裡的男男女女面無表情看著她。不值得同情,這個女人,注定趕不上車。
你應該過另一種生活……有人在耳邊說。
她不敢分神去看是誰在說話,此時列車員已經在向她揮手,示意她就近上車。是啊,為什麼她非要到自己的車廂上車呢?先上車再走過去也是可以的,至少不用跑得這麼狼狽。她上了車,走過兩個長長的車廂,來到自己的座位,此時車子啟動了,很快地加速,一小時三百公里往前疾馳。一排三座,她的是窗位,另外兩個沒人。她把行李箱放到頂上的架子,坐下來拉開小桌板,放好公事包和皮包,初春的微寒天氣,她卻出了一身汗。把外套脫了往旁邊座位一放,長長吁了口氣。還好,趕上車了!掏出紙巾拭了拭臉上的汗。早上來不及化妝,快到站時再說吧,有六個多小時呢!想到這麼長的旅程,獨自一人,像偷得浮生半日閒。有多久了,她不曾有這樣的奢侈,可以不做什麼只是長時間地發呆。嚴格來說,也不是不做什麼,她正以一小時三百公里的速度向目的地飛奔而去呢!她心情突然開朗,饒有興味地四處打量。
原以為自己是最後一個上車的旅客,此時卻見一個年輕媽媽往這裡走來,懷裡抱一個捂著天藍色毛巾被的嬰孩,手裡提著個大包,一個小女孩緊跟在後。車廂裡的空位不多了,她下意識把隔座上的外套拿起來。年輕媽媽果然在她這裡停步,喊著後面的女孩:「就這裡,進去,坐好。」然後自己也在女孩身邊坐下來,一個大包和一個嬰孩,擠在一起。
「我幫你把包放上面吧?」
「啊?不用不用,我就放這裡。」那女人把女孩座前的小桌板拉下,放上大包,讓女孩也把背上那個小書包取下,就放在大包上面。女人長得敦實,一張平扁的圓臉,內雙的眼睛,小圓鼻頭上冒著汗珠,嘴唇很厚,人中部位的汗毛很長,一頭染成黃棕色的長髮用個紅髮圈束起來,髮際冒出的黑髮已經三四公分長了。一坐定,就去看懷裡的寶寶,寶寶緊閉眼睛熟睡著,她掏出一條鵝黃色的小毛巾,輕輕拭去寶寶嘴角的口涎。所有關於這個媽媽的穿著和神情,都有種歲月的勞損痕跡,但是關於寶寶的一切,不論是身上的衣物和蓋被,那條擦口涎的毛巾,都是嶄新鮮嫩,更不用說寶寶那粉嫩嫩紅撲撲的小臉蛋,一切剛剛開始。才開放生二胎,這年輕媽媽可真會抓住機會。
「媽?」女孩叫,那媽媽看著寶寶,恍若未聞。女孩嘟著小紅嘴,眼睛不大,但睫毛又長又翹,皮膚白淨透著紅暈,頭髮隨意梳成兩條辮子,上頭散夾著幾個五顏六色的夾子,幾絡髮絲拂在圓圓的臉蛋上。
「媽!」她大聲喊。
「噓,小聲點,弟弟睡覺呢!」
「媽,」女孩耳語般用氣音說,「我要吃餅乾。」
「你才吃過飯糰,吃什麼餅乾?」
「你說上車給我買餅乾的。」
「要等人家來賣,你看到有人賣嗎?」媽媽不耐煩地說。
「等人家來賣?」
「對的,你乖一點,書包裡有故事書。」
「我要玩手機。」
「手機沒電了。」
年輕媽媽把寶寶的蓋被掀開一角,大概是怕孩子熱,又不敢整個掀開,怕睡覺著涼,嘴裡儘管應付著女兒的要求,眼睛從未離開過懷裡的寶寶。
她旁觀著這一切,同情起身邊這個女孩了。「小妹妹,你幾歲了?」
女孩看著她,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專注,好像要把她給牢牢記住。
「阿姨問你幾歲了?」媽媽替女兒答話,「四歲了,小燕四歲了。」
「我四歲了。」小燕伸出四根肥肥短短像小筍尖的指頭,腦袋瓜一歪,可愛的模樣把她逗笑了。
那個媽媽看她和氣不搭架子,便跟她聊起來。帶孩子回外婆家呢,夫妻兩人在上海開了一家小小的閩南粥鋪,女兒去年才從外婆家帶回來身邊,因為外婆身體不好了,照顧起來吃力,他們幾年下來也掙了點錢,想著把女兒留在身邊,在上海長大多好。但是不久後就懷上了,生下來是個男孩,家裡人都高興得不得了,可是這麼一來,她可真是忙不過來了。
「那小燕又要回去跟外婆住了?」
「不然怎麼辦?」年輕媽媽看了女兒一眼,小燕面無表情,似乎不懂大人正在談論她的未來,「這孩子都被老人寵壞了,要這個要那個,不聽話。」
年輕媽媽此時的抱怨,不過是藉口吧,選擇兒子、犧牲女兒的藉口。媽媽的心明顯都在新生寶寶上了,並沒有因為要跟女兒分離,給予她更多關愛。
「我媽身體不好,癌。」年輕媽媽聳起鼻子用力吸了口氣,像是對命運不滿,又像是無奈認命,這麼一吸,擠出很多條皺紋,神情看起來也不年輕了。她發現幾乎所有當了媽媽的女人,突然間內裡就硬了,可以跟命運對著幹。婚姻和孩子要求她們腳踏實地,原先女孩那種溫柔作夢的神情被務實精明取代。她明年就四十了,但臉上還保有一種女孩的神情,敏感執拗,喜嗔分明,感覺比真實年齡年輕許多。她自詡維持著年輕時對待世界的一種姿態,沒有被改變多少。
年輕媽媽操著閩南口音說著老人的病、上海的小店、店租費怎麼節節升高,將來還是得回老家等等,她點著頭。這個陌生人的世界,跟她的差別太大了,起不了共鳴也無法參照。在上海,一般只跟自己圈子裡的人交流,誰會去關心開粥鋪的外地女人有什麼悲辛,僅有的可能交會不過是買碗粥,但她又不去那種地方消費。但此刻,在這個一時哪裡也去不了的車廂,因著對小女孩的同情,還有一種偷得浮生半日閒的度假心情,她耐心聽著陌生人的故事。
「阿姨!」小燕扯她的袖子,「你也要去外婆家?」
「哦,不,我要去,去找朋友玩。」
年輕媽媽問她去哪裡?做什麼的?她簡單說自己是代表公司去廈門參加活動,公司專做各種材質的高檔茶葉罐,跟台灣、福建有很多生意往來。
「你是台灣人?」
她一愣,沒想到這個「鄉下人」竟然猜中她的身分。年輕媽媽笑了,說她們老家也是講閩南話,在台灣有遠親,以後也想去台灣玩。
「你孩子多大了?」
她又一愣。這是個很普通的問題,女人到了某個年齡就會面臨。但是在她的圈子裡,早就沒人問了。她所有的心痛和皺紋是因為工作,不是因為親密愛人。
「沒孩子?」
「沒有。」
「我表姊也沒有,結婚五年了都沒有。」年輕媽媽盯著她看,「我表姊想孩子哦,路上看到別人家的孩子都想抱想親。」
「有的女人特別喜歡當媽媽。」
「她每次看到我家小燕,抱著就不放,我懷了老二後,她就說,把小燕給我吧!其實,讓孩子跟我表姊過也可以的,我表姊夫自己有茶園。」年輕媽媽看女兒一眼,小燕正趴在阿姨膝頭上看窗外的風景,一半身體的重量壓在阿姨身上。「這孩子跟你投緣呢!」
她向來不是有孩子緣的那種,缺乏母性,她自己覺得。看到別人的孩子再怎麼可愛,也不會想親近。結不結婚,我也不管你了,但是你就當不成媽媽了,到時候可別後悔。媽媽這麼跟她說過,她嗤之以鼻。女人又不是一定要當媽媽。
到現在,她也不能說自己後悔,只是走了一條不同的路。每條路上的女人都在哭著笑著喊著,寂寞或空虛,為著不同的理由。她有過很好的日子,當別的女人在柴米油鹽尿片裡漸漸磨損,吵著要先生多一點的注意力,她的事業節節攀升,工作肯定了她的智慧和能力、她存在的價值。旅行、靈修和充電,投資理財,慢跑做瑜伽,屋裡永遠有她喜愛的花草和音樂,週末無事時,躺在沙發上敷玫瑰補水面膜,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男人其實也不缺,至少在三十五歲之前。後來倒也不是因為青春漸逝,而是合適的約會對象越來越稀缺,結婚了,或是自慚形穢不敢追求。那些情焰火花變得零落,最終安靜下來,她習慣了一個人,跟她的筆電約會。
都要中年了。逐漸脫去水分的容顏,逐漸僵化的關節,逐漸寂寥的心境。有時竟什麼都不想要,失去了追求的欲望,只是在一個慣性運作的軌道上,就像走在跑步機上,不敢稍停但哪裡也去不了。接下來呢?她已經用了半輩子去證明在職場上的才幹,但她應該還有更多,更多的潛力要開發,更多的角色可以扮演。應該可以過另一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