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我出版《意象風景》時,心中經常有一種想法,那就是:儘量抽離自我,讓意象自身呈現詩的風景。因為抽離,詩作的題目文字儘量縮減。整本詩集中,兩個字為題的詩作共有四十一首,一個字為題的詩作共有二十七首,超過兩個字的詩題只有六首。
我的詩作經常「不說明」題旨,很少有「抽象概念」與情緒的字眼。《意象風景》的詩作更是如此。詩集中,一、兩字的題目大都呈現一個動作或是一個景象,如〈景象〉、〈風景〉、〈之後〉、〈癢〉、〈觸〉、〈幕〉等等。這樣的命題方式,對於任何情境,作者都不做說明,任由讀者想像發揮。
這是我那一段時間「執著」的想法,臺中文化中心出版後,我自己大致看一遍,嘴角不自覺地浮出微笑,心想:這就是我想要的詩集。
但近幾年,偶爾翻閱這本詩集,我將「作者」的意識隱去,以一個過路陌生的讀者看這些詩,閱讀不時讓自己疑惑甚至是驚異。正如上述,我的詩從不說明主旨,純粹以「意象」做「秀」(show),因此,在閱讀時,有好幾首詩雖然意象清楚,但很難掌握整體情境的輪廓。如〈之後〉,這兩個字不免引領讀者自問:「是什麼之後」,「之前發生什麼事嗎?」當讀者陷入如此的疑問時,詩行就可能變成獨來獨往的意象,很難勾勒成詩的情境。閱讀,變成對讀者的考驗,甚至是一種折磨。其實,這首詩與「什麼事的之前與之後」完全無關;如此命題,書寫時只是透露一種心境,一種時間行進中的轉折,一種時間過後可能的演變。但因為題目是「之後」,閱讀可能陷入「什麼事的之前與之後」中的泥沼,而錯失這首詩意象的繁花盛景。
兩個字的詩題如此,一個字的詩題更可能會讓讀者置身天馬行空。《意象風景》這本詩集中,不少一個字的詩題是描寫動作,如:望、飄、觸、傾、聽、奔、登、升等等。這是動作本身,沒有其他動作背景、過程的提示。讀者要進入詩的情境也有相當的難度。過去有些讀者說我的詩很難,我經常很疑惑,我的意象大都來自現實人生,意象敘述很清楚,文字很少刻意扭曲造作,怎麼會難呢?但,我現在能體會到一般讀者所感受的「難」。這個「難」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我的詩不「說明」題旨,因此對於那些想在詩中找主題的讀者,覺得難。二、是《意象風景》獨特的難。意象呈現一種動作「進行中」的狀態,缺乏具體情境的描述或是更明白的暗示。
如此的新發現,並不是對這本詩集感到失望。但重新閱讀中,發現若在題目上略微變動,讓詩題有更完整的敘述內涵,將有非常明顯的效果。〈之後〉那首詩,若是把整首詩的第一行「蟬叫醒夏的時候」當作題目,整首詩的情境就凝聚起來了。把〈景象之三〉改成〈刀劍鏗鏘之後〉,一個戰爭過後的「景象」就了了分明,閱讀馬上能感受到戰爭場面的悲劇。
再者,從一九九八年出版《意象風景》至今,二十五年已經過去了。隔著時間的距離重新看這些詩,不免有新的發現。過去的詩行、意象,有些已經無法面對當下的審視。於是,詩行做一些變動、修改,甚至是大量的改寫,已經是無法避免的命運。能「修改」舊作,也意謂當下已經跨越當時的視野與格局。如上述的〈之後〉,這首詩的第一行是「蟬叫醒夏的時候」,第二行是「正是雲要揮別山頭的時刻」,這次的重新閱讀覺得兩行的結尾「時候」與「時刻」太接近,應該略微調整,最後定稿變成詩題的第一行也改成:「蟬叫醒夏時」。這是意象的甦醒,詩的再生;類似的情形,不勝枚舉。於是,一本「變臉詩」詩集就這樣出現了。
以這個角度重新看其他詩集,也有新的發現。於是,《爆竹翻臉》與《放逐與口水的年代》也有一些詩「變了臉」。另外,二○○三年出版的《失樂園》,裡面有一些詩是「九二一」大地震心靈的震盪,而如此的震盪在二○一九年之後的「心冠病毒」中迴響。有些詩行與意象不自覺地在《變臉書》裡變成另一首詩。如〈國難〉裡的詩行「清晨,報紙有如訃文」成為一首新作的標題。〈災後〉中第二節變成《變臉書》中的〈輓歌〉的主要意象。我相信很多讀者跟我一樣,傾向以《變臉書》中新的詩名與修改過的內容取代舊有的詩作。但對我來說,《失樂園》的〈災後〉不應該被《變臉書》的〈輓歌〉取代。因為新作並不意謂對舊作的否定,而是以另一種新的面目作為時間落差下空間的迴響。藉由兩首詩的並存,我想呵護那個在兩個現實巨變中「神祕再現」的思緒。
這本詩集分成兩部分,正如標題所示,第二部分是「變臉詩」,第一部分則是全新的創作。整體說來,數十年來的書寫,詩作歷經一些風格的變化,乍看似乎有不同的面目,但詩心正如初心,並沒有變臉。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