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島地面溫度……攝氏度,……華氏度,需要轉機的旅客請往……機長代表全體空服人員,感謝您,再會。」機長的英文聽起來就像艾諾,這讓她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艾諾告訴她,四季如春的C島是人間天堂,看多了華美精緻的歐洲歷史文明,需要粗礪鄉野和天然山水的調劑,這裡旅遊業發達,人人能說幾句英文,她根本不用擔心,何況他會來接機,已經幫她準備好住處。
四周人紛紛解開安全帶,這時廣播發出沙沙的雜音,背景裡有人快速說著什麼,然後是機長的聲音:「各位旅客請注意,國家防疫局剛剛通知我們,從X地入境的航班,需要檢疫,請您下機後,依照工作人員的指令,往檢疫區接受檢疫。謝謝合作。」
與此同時,空服人員出現了,每個人都戴上白色口罩,一路上親切的笑容不見了,露出的眼睛一雙雙都像監視器,眼神裡有一絲什麼,讓她頓覺陌生。開始派發檢疫單,黃色和紅色兩種,同時派發口罩。她注意到前面幾排乘客拿到的都是黃單,空服人員遞給她的卻是紅單,她警覺地問:「這紅單子是?」
「上面是您的名字嗎?」
「是的。」
「待會兒出了機艙,會有人舉牌子帶您到檢疫區的。」
紅色和黃色,有什麼不一樣嗎?黃燈是提醒,快速通過如果來得及,紅燈就動不了了。C島不過是返家途中的暫時停留,只停留五天,五天四夜,她跟艾諾分別一年後第一次相聚。艾諾要帶她吃特色海鮮,廣場燒烤,教她衝浪……巴黎別後,她跟艾諾一直保持著連繫,得知她在X地工作,艾諾邀她返鄉途中見面,C島就在她返鄉航線上。
彷彿記得在網上讀到某種傳染病的蔓延,正是在地球的這一角落,但她並沒有跟艾諾所在的地方聯想在一起。她來看人不是看景,對這裡一無所知,也寧可保持著這份無知。就像她對艾諾所知有限,才被吸引吧?
她把紅單子塞進包裡,背起牛皮背包,腳步輕快往前走去。一下機,果然看到前頭排起了幾個隊伍,黃單子和紅單子,但也有一些人沒有拿單子,直接右轉去搭電扶梯。她找了個人比較少的紅單子隊伍。
紅組的負責人是個蓄平頭戴大金耳環的胖女人,戴醫用口罩。她點清人數,「請跟我來。」
「行李呢?我還沒領行李。」那件行李裝滿了她工作上的材料、紀念品、衣物飾品、筆電和給艾諾的電動刮鬍刀。
胖女人轉頭,「我知道,女士,你甚至還沒過海關呢!」
他們在機場裡走了一段路,推開一扇玻璃門,裡頭有幾間辦公室,許多像他們這樣的旅客進進出出,工作人員穿著太空人那樣從頭蓋到腳的白色防護服。大門在她身後碰一聲關上。
有人查問:之前去過哪些地方?這次會住在哪裡?連絡人電話?資料輸進電腦,護照被複印,測量體溫,棉花籤探進喉嚨深處狠狠刨了一下,放進寫著姓名和號碼的防菌袋裡。
「請問,是什麼傳染病?」
對方含糊吐出她沒聽過的英文單字,或著根本不是英文。交給她一張打印出來的單子,上面有個G開頭的十三位號碼。「關於檢疫的所有事情,都需要這個號碼,妥善保存。」單子上除了她的資料外,還有一個諮詢電話,她比較安心了。
艾諾應該已經在外頭等她了。她拿出手機,卻沒能接上機場的無線網路。她有豐富的旅行經驗,遇過趕不上飛機,飛機故障,有人在機上發病各種緊急事件,但從未糊里糊塗進了一個有傳染病的地區。如果有無線網路就好了,至少可以查一下疫情。為什麼艾諾沒告訴她有疫情呢?是突然爆發的?如果疫情嚴重,她在出發時應該就會被警告,或者,進出口岸都會被封閉。
她想找人問,但胖女人這時又把門打開,揮手讓大家跟著走。走了一段路,胖女人推開一扇門,所有人的行李箱都靠牆排著隊。
她抓住機會問:「這裡有無線網路嗎?」
「有的,你需要註冊。」
大家都拉好自己的行李,胖女人便引他們走過另一扇門,辦理入關手續。她以為不跟其他旅客排隊是彌補檢疫損失的時間,但立刻就明白是隔離。他們被懷疑帶有病原嗎?如果這裡是疫區,難道他們不是該被保護的人嗎?海關人員要她拿下口罩對準攝像頭,既沒有歡迎她,也沒有祝她愉快。
出關後,她低頭在手機上來回撳,卻一直未能註冊成功。很多國家的機場無線網路都是自動登錄的,她心裡嘀咕。
「不好意思,」她跟胖女人說,「能幫我連絡一下我的朋友嗎?我沒法打當地電話。」
「你要借電話?」
「我需要借電話。」
「我幫不了你。」胖女人從口罩後說,似乎喘著氣,口罩被她吹出的氣息波動,腋下衣服兩團深色汗漬。
她有點意外這樣一點小忙竟然得不到幫助。「別的機場都有電話服務站,可以買無線上網卡,可以辦門號,可以……」
胖女人只是直愣愣看著她,像是聽不懂,或是不關心。她突然記起自己不是單獨一人,還有十幾個同伴。她轉頭尋找,人人都戴口罩拉著行李,她不知道如何從戴口罩的面孔去辨識人,何況根本不認識,一路上只是下意識跟著前面的人,那是穿黑色條紋襯衫的寬大背影?大家依照指令行事,沒有人提出任何問題,現在,他們往前去了,丟下她。
胖女人腰帶上掛著的對講機響起,湊到嘴邊嚷出一串話,對方也嚷了一串話,來回數次。胖女人把對講機掛回腰帶,腰帶把肚子勒成兩截,上半截隨著她的動作晃動。「跟我來。」
雖然她不喜歡這個女人,不喜歡她直愣愣的眼神,不喜歡她走起路來大屁股搖擺的蠢樣,但她這時像落水後抓到一根木頭,緊緊跟隨,生怕跟丟了。胖女人打開一扇門。她從沒注意到機場裡有這麼多扇門,門後有窄窄的通道,亮著白燈,白牆上沒有任何圖片和文字,各種電線管路在頭頂上走。這樣走了一段路,胖女人突然停步,打開左手邊一扇門,外頭的熱氣襲來,她像從水底浮上水面,看到幾個石灰泥的大柱子,托住一條公路,車子在上頭呼呼地跑,公路下停了一些車,等著拉客或是其他,有人在哇哇叫喊著什麼。已是黃昏。
胖女人手裡突然多了個噴霧器,對著她從頭到腳狂噴一氣,行李也不放過。「好了,消毒完畢。記住,在檢測結果出來前,不得外出。」女人指著外頭,一部黑色小轎車,車門打開,一個戴口罩男人快步朝她們走來。此時身後的門砰地關上,她使勁推。嘿!哈囉?一秒鐘前,她恨不能插翅離開這個鬼機場,現在覺得裡頭可能更安全。她無法再保持鎮定,有如見多識廣的專業女性。
這些人以檢疫之名,要把她帶到哪裡去?
男人一把攫過她的行李,扔進破車的後車廂。
「嘿,你在做什麼?」
男人抬頭,捕蠅草的眼睛。「快,這裡不能停車。」
是艾諾。她鬆了口氣。艾諾快速繞了個大彎,逃命似地上了公路。
「說這裡有傳染病?你為什麼沒說?你知道我剛才簡直是……」
「啊,你要戴好口罩,不可以摘下來。」
艾諾的回答就像是沒回答,只是安撫地碰碰她的手臂。她遂不再開口,雖然有滿腹疑問。這裡換接另一條公路了,這裡靠右下高速了,車子開在大路上,小路上,進入一個小鎮,她以為到了,但是車子繼續往前。她閉上眼睛,嘴巴乾苦,胃痙攣,失去了時間概念……
車停,引擎聲沒了。她睜開眼睛,眼前是艾諾的大圓眼睛,露出眼白。
「我們到了。」
艾諾把車子停在雜草叢生的空地上,拎起大行李輕鬆往前走。這是一片舊公寓房,每樓六層,整齊排列,四周不見人影,如不是幾個窗戶後透出燈光,她都要懷疑這是什麼廢棄的舊樓,或是根本沒蓋好的爛尾樓。經過一個崗哨,一個戴口罩穿制服的警衛站在進口處,哨亭裡還有一個。艾諾喊了句什麼,警衛揮揮手讓他們進去。
到了其中一棟,艾諾帶頭爬樓梯,爬到第四層停下。沒有電梯。她知道艾諾不是有錢人,但能去歐洲旅行,曾經學醫,有聰明風趣的談吐,怎麼樣也是中產階級吧。她沒有想到會住在這樣的地方。她不是沒住過簡陋的所在,為了工作,她曾住在比這條件更差的地方,窗戶沒有玻璃,用水要去井裡打,到處是蒼蠅蚊子和大蜘蛛,吃什麼都拉肚子,而那個戶外廁所……不過,那是工作,現在她是度假啊!她調穩呼吸。今晚可以對付過一晚,明天就搬到酒店去。
艾諾打開房門,一股霉氣。「我朋友的地方,借給你,有吃的,有毛巾,有床單枕頭被子什麼的,有自來水和電爐,你會好好的。」
艾諾把基本的生活配備,說得好像是五星級酒店。她悶得喘不過氣,一把拉下口罩。
艾諾退後了一步,「哦,不,你不可以。」他再退一步,摸摸自己的口罩是否戴得嚴密。「聽我說,我冒了大危險接你,檢疫隔離要三天。」
「三天?開什麼玩笑?我只有五天,不,四天!」她驚呼,「我沒有病啊,是你們這裡,你們這裡有傳染病,我來的地方沒有啊!為什麼把我關起來?」
「冷靜點,他們沒告訴你嗎?過去這一天,你出發的城市,爆發疫情,那個,我們之前也有,已經控制住,現在,輪到地球另一邊。」
「真的?」她半信半疑,「這裡有無線網路嗎?」
「沒有,我的手機有,不能借你,事實上,我依法,不能跟你在同個地方,只能送吃的,有什麼緊急需要,找我。」
「我怎麼找你?」
「我每天都會來。」
「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艾諾看著她,長睫毛沉重地搧動,眼神裡沒有重逢的快樂,沒有一點激動,有的只是謹慎的揣度。她發現一切都錯了。不但踏上這個旅程是個錯誤,他們剛才的重逢也錯了。一年不見,他們早又是陌生人。本來這陌生可以是催情的,可以是刺激的,只要一個緊緊的擁抱,一個深深的吻,他們就又是一對愛侶。但現在她成了囚徒,他不過是獄卒。她感受不到他的魅力,只覺得他在抗拒著什麼,懼怕著什麼。他也感覺不到她的魅力,那曾經令他欲罷不能的銷魂魅力。他們曾有過那樣的默契,總是分毫不差接住對方的話頭,以機智幽默娛樂對方。瞧現在他們都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