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以文字煨煮浪漫的詩人
徐行詩集《迷幻‧城市》收錄120首詩作,分五輯,輯名「城市」、「咖啡」、「驛站」、「晴雨」、「輕重」,詩風基本延續《燈下‧夜泊》(2019)、《琉璃‧邂逅》(2020),意象柔美,語音紓緩,承載的卻是詩人強烈的情感折衝。
例如〈活著〉:「若還有任何一顆星∕不願意隕落∕漆黑的夜空就難卸下∕默默陪襯的職責」,「每扇誠實的窗鏡上∕都浮貼過一兩枚∕疲憊的身影」。
徐行善寫情詩。「妳」與「我」的對位,在這本詩集也佔據相當篇幅。然而徐行情詩是一種關於錯位的傾訴。例如〈水生動物〉:「我知道自己∕只能從妳深邃的眼神裡∕追悼遠方曾經蔚藍的汪洋∕然後回想起臉頰的鰓痕∕悄悄溫習∕屬於魚的姿態」。這種錯位在徐行詩裡,尤其隱喻的是時間而非空間。
徐行情詩的苦澀與淒美,或即在此。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但橫阻在妳我間的是時間,如何穿越。試看〈下在列車內外的雨〉:「沒有任何一班列車∕認真聽過廣播聲響的叮嚀」,「妳不也時常∕悄悄地誤點了嗎」。或者〈致光陰〉:「妳我在光陰面前∕注定是出師未捷的敗者∕妳早在豆蔻年華∕預寫 數行墓銘∕為埋葬這∕熱烈卻虛無飄渺的愛情∕我走在回憶裡頭∕撿拾 一張訃聞∕為悼念那∕沸騰卻空空如也的青春」。
是以,寫詩對於徐行,儼然生命必要出口。通過詩集中十餘首「論詩詩」可窺見徐行創作觀。例如〈詩殤〉:「躲進詩歌的真空包裝∕假裝還能大口呼吸」,或者〈等待天亮〉:「我以堆砌不盡的詩歌∕悼念無從懷抱的伊人」。
徐行少見遊戲之作,偶爾為之,見異彩,例如〈關自在〉、〈禪機〉、〈古老〉、〈被窩〉、〈脆弱〉等。〈脆弱〉哀而不傷,苦情得可愛:「妳曾說 我的文字∕尖銳得像顆∕狙擊手慣用的步槍子彈」,「妳曾說 我的詩集∕殺戮 殘暴 野心勃勃∕活像某艘能摧毀∕整支艦隊的核子潛艇∕但是親愛的∕妳是唯一拆穿這樁真相∕卻能安然微笑∕幸福過完餘生的女孩」。
徐行詩集表現一位詩人與現實交戰後的千瘡百孔,透光,無非因為裡頭藏匿一顆不願隕落的星。
張期達 2021.8.25
於廈門日東花園酒店隔離中
自序
城市的原貌是座迷宮
寫這篇序的地點,是在桃園市區裡的某處隔離旅館,從機場入境後搭防疫專車直驅旅館入住至今,已經到了第七天,約跨越一半的隔離期。目光從房裡探出窗外,視野範圍有限,緊鄰巷弄的是那種自建的透天厝,樓頂加蓋了鐵皮屋,目光更遠處是幾棟約十多層樓的大樓。每到傍晚,沿著街道傳入耳畔的是清潔車播放的名曲 ─ 少女的祈禱。這就是我熟悉的家鄉,台灣。台灣的夏季是颱風頻繁造訪的季節,近日逼近北台灣的颱風竟起了個浪漫的名字 ─ 烟花。
我往返海峽兩岸工作已超過四年,最近兩趟的飛行竟伴隨屈指難數的核酸檢測,檢測棒探鼻、入喉的痛苦,唯獨當事者能深切體會。來回一趟飛行的機票錢加上兩岸旅館的食宿費,總計七萬、八萬台幣是省不了的。自從台灣出現防疫破口,因確診或因施打疫苗副作用間接死亡的人數總計七百多人,想像這七百多人背後所連結的家庭與情感,怎能不讓人怵目驚心。刷開臉書訊息,有對當權者歌功頌德、萬般體諒的留言,也有檢討過失、痛心疾首的留言,兩造可說是壁壘分明。套句老派的說法,天理公道自在人心,所謂的真實,也不是建構在網路風向或數據操作上頭。
這趟返台行程,需要預先備好的手續層層疊疊,必須提供的相關證明與填報查驗繁瑣費時,疫情時期的跨境出行,失去了說走就走的那種瀟灑與充裕。搭機返台的前幾天我和學校其他同事一樣仍奔忙於公務,某天我前去好友的研究室一趟,正在門口等候他前來會合時,過沒多久,只見他緩緩從走道上往我和研究室方向走來,同時他正以手機點閱剛出生不久的兒子的影片觀看,我也因此聽見小公子宏亮的哭聲,登機前兩天和好友一起去做核酸檢測時,還一起參與了為這位小公子命名的票選活動。這位好友性格溫和樂觀,因疫情期間的諸多不便利與不可思議的高額花費,我言談間曾經吐了點苦水,他竟能以「可以這樣想,至少我們都還健在」這句正能量的話來轉換我的心情。
疫情下、不便利下、獨處下,換個角度看,其實我們有更多閒暇去靜下來思考,吃喝玩樂以外的某些深刻的議題。譬如,眼見一些生命莫名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同時另一些生命卻果敢地來到這個世界,死生輪轉所架構起的時空環境,很像佛家或許多宗教常常談論的那套觀點,人們從生到死走過的這遭,目的固然不宜馬虎敷衍,但過程,終究又是加倍重要。
我想許多人都跟我有一樣的感受,原本熟悉的世界以及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在疫情肆虐下竟變得極其陌生,生活節奏被打亂,生涯規劃與進程被迫停擺,連簡簡單單地想和家人親友們碰上一面,都像是一種艱難的挑戰、奢侈的行為。點閱網路留言,聆聽朋友間的言談,竟開始充斥著陌生語彙,三級警戒、準四級警戒、微解封、校正回歸、認知作戰、政治防疫,有些看上去令人心情沉重,有些看上去則讓人啼笑皆非。
社會氛圍因揮之難去的疫情而變得紛擾沉鬱,民生經濟、生活模式所受到的波及歷歷在目,人間疾苦不再是杜甫詩中吾人必須透過遙想所浮現的圖像。見到電視新聞播報,經營餐廳的店老闆在攝影機鏡頭前雙膝落地跪求疫苗的慘況,年長者因搶打疫苗殘劑而奔跑摔跤的淒苦,數十年老店因負擔不起店租而結束營業的無奈。疫情使然,各行各業都有各自的難處,方方面面襲來的左支右絀之感也不知何時歇止。
病毒貌似不能以人類慣用的思維去下定義,疫情這事,若捨棄人類獨尊的角度去看待,便是無善無惡的存在。縱使認知上可憑此自我寬慰,但人們娛樂上甚至工作上承受的打擊卻又是千真萬確,這種因疫情所造成生活步調上的延宕和停滯,宛如在人類生活圈裡建築起一座陌生的迷宮,才試過的那條路闖不過,再試過的這條路也走不通。
我們似乎只能冷靜下來與這座迷宮共處,莫學無頭蒼蠅般胡亂竄逃,我們似乎得謙和地承認某種可能性,或許迷宮是某種形式的家,是自己人生旅程之中,血肉難分的一部份。詩歌對我而言,則是人生另一番行走的姿態。
徐行 於桃園
202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