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之迷
第一章
柯克廉抵達台北城時到城中區西門町書籍販賣中心書城地下室詢問藍白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順便問及藍白是否按時到這個書城來,照管藍白出版社攤位的人說他是每天來,但時間在早晨或下午並不一定,今天他還沒有來。柯克廉非常感謝那個人告訴他這些事;因為他已經有許多年未曾和藍白通信,自他離開城市到鄉野的地方生活就此和他失去了連絡;藍白也改換了住所。他到街邊的一座電話亭打電話給藍白,一個細柔的女人聲音問他是誰,他報名給她,她卻說不認識,他知道她是藍白的妻子,她又表示記不起他的模樣,柯克廉覺得很難為情,請她要藍白來聽電話,她說藍白在洗手間要他等一下,直到藍白終於親自來接電話。藍白知道是他時頗表驚訝和猶疑,好似嚇了他一跳,他有點敷衍地說他半個鐘頭之後開車送書到書城來,要柯克廉在那裡等他,柯克廉想向他說明什麼,但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他站在商店走廊下凝思片刻,對自己身處此境覺得非常的迷亂,很不巧的是天氣並不好,有下雨的徵兆,空際灰暗而氣候悶熱。這一帶是商業和娛樂的中心,人潮大都擁擠在走廊上緩慢地移動;街道上行駛的車輛數量驚人,順流不息地穿梭而過,行人被迫在街口必須走上陸橋才能通過。柯克廉盤思著如何度過這半小時,或甚至要超過一小時,誰知道藍白想玩什麼花招。他想到處看看回憶著約五年前同樣的城市的各種與現今不一樣的形態。要是他一直住在城裡未曾離開將不會有現在不順應的感覺。街道走廊上的年輕人似乎佔著大多數,他們是穿著牛仔褲和卡其上裝,模樣都像是大學生,男女都同樣蓄留長頭髮。柯克廉奇怪他們三兩結羣的腳步為何那麼緩慢和悠閒,而眼神冷默近乎無情,他和他們同樣在那街道上就顯得呆板老舊,與他們那一股驕傲而冷酷的息氣格格迥異。他在這城裡經過了學生的時代,以及之後很長的生活經歷,現在有三十五歲,回想起來並不是現在的樣相,那時他們是活潑而勤奮,不斷地學習和工作,現在這批新的年輕人像是老氣橫秋,一派享樂的樣子。他們有點像櫥窗裡穿衣服的塑膠模特兒,使人看見他們的外表好看而卻感覺裡面並沒有流通的血液。
他在武昌街和西寧南路一帶的戲院流覽了一周重新轉回西門町的圓環,就在他走下石階朝書攤走去時,從背影認出藍白短小圓胖的身體,他似乎已經交代清楚事務後要轉身離開時看到柯克廉向他走來。藍白仍然是老樣子,但馬上能辨認出他修飾過的外表。他看到柯克廉時臉上展出微笑,伸出手來和柯克廉握手,但似乎不該那樣說卻這樣說道:
─我以為你失蹤了。'
─失蹤?柯克廉覺得藍白的口氣令他驚訝。
─我說半小時。
─你來就馬上走嗎?
─當然,他說,我額外等你十分鐘。
他們走出地下室站在外面的走廊,柯克廉在人聲吵雜中問他:
─我的書賣得如何?
藍白戴上褐綠色太陽鏡對柯克廉打量一番。
─算是賣完了,剩下幾本書店退回的爛書。
─謝謝你,柯克廉拍一下他的肩膀。
藍白自顧地走向一部橙色的小旅行車,柯克廉跟在後面,他打開車門招呼柯克廉坐進來。
─我們去那裡?柯克廉問他。
藍白開動馬達,他說:
─我們到明星去談談。
他說的明星使柯克廉馬上想到他昔日和寫小說的朋友常去的那家麵包店二樓的咖啡室,但他並不確信藍白說的就是同一家。
─那一家明星?
─你不知道嗎?
─也許我知道,也許我不知道。
─那麼到達時你便知道了。
藍白從衡陽路繞圈回轉到武昌街,當車子停在麵包店的門前處,柯克廉才明白藍白所說的明星就是和他心裡想念的同一家。還是那走起來會發出響聲的木板樓梯使他覺得親切,推開門時絕沒有想到誰會坐在那裡,雖然他早在心裡湧起多層的記憶,他和老姜、正雄、還有幾位他們身邊的漂亮女人,和畫家老歐等,常在晚上七點會聚在這裡,吃這裡特製的黑麵包或蛋炒飯,漫談文學。但柯克廉並不想到他們這些人現在還可能在這裡;他們早被沖散了,他也懶得去推想散開的理由。可是意料之外的,在推開門時他發現有一個熟面孔在最靠裡面角落的一張桌子,桌上擺著書、稿紙和咖啡杯子,在柯克廉心中他是一位硬漢,最近在文藝界掀起談論熱潮的年輕作家李明,是最初柯克廉把他介紹給文藝季刊的那位宜蘭人。柯克廉舉手向他招呼,李明坐著眼光銳利的盯著和他進來的藍白;他沒有向李明走過去,和藍白坐在進門的一張桌子,未等侍者過來藍白即對柯克廉表示他們還是離開先去吃午飯。這使柯克廉感到有些意外,那時卻正是要午飯的時刻,為何藍白在未進明星咖啡室之前不表示請他到餐館吃飯,等到此時好像有什麼不對勁才藉口要去吃飯。他想藍白並沒有打算請他吃午飯,問題在李明,他發現李明那明銳的眼光不斷地注視這邊來,那憤怒不快的眼色使藍白產生不安,因此他表示去吃飯只不過是個離開的藉口。他不想馬上問藍白為什麼?他並不感到飢餓,但既然他這樣提議何不暫時順著他的意思。他想為藍白解圍也是一件應做的好事。柯克廉站起來,藍白有點急忙地已經拉開門閃出去,柯克廉走到李明的面前,對他表示他有事和藍白磋商,回頭再來他聊談。
─出版的事嗎?李明說。
柯克廉點點頭,李明馬上警告他說:
─那傢伙不是好東西,你要注意。
─我知道。柯克廉急著要走開所以這樣說。
─對他不能客氣,李明又說。
─好,回頭見。
柯克廉對李明所顯示的激憤態度甚為疑惑,但沒有時間和他交談,他想回頭再來見他就可以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藍白坐在他的小汽車裡面,對柯克廉遲慢下來有點不高興。
─李明對你說什麼?
─他沒說什麼。
─沒有?他表示懷疑地望身旁的柯克廉一眼。
─真的,我好久未見他了,我們到那裡吃午飯?
─我請你吃牛肉麵。
他回答的口氣頗使柯克廉感到萬分失望。他沉默著讓藍白開車到一條巷子裡。這條賣牛肉麵的巷子滿地污穢,桌子十分油膩,柯克廉不發聲色地坐下,未表示任何異議。然後又意外地聽到藍白訴說他的經營苦經。他並不想和藍白引起什麼衝突,只希望他能夠迅速的再版他的短篇小說集,可能的話他還有一本新的長篇小說也一併由他出版。但談到版稅的問題時藍白表示不能按照合約的內容全數付給,依照合約他應付百分之十的版稅,以二千本計算有八千元,藍白說:
─我只能給你五千元。
─以前未算清的版稅如何了?
─以前的一筆勾銷,我搬家時許多文件都弄掉了,沒辦法整理,你以前已拿去了一部分錢,坦白說我出版你的書並沒有賺到一分錢。
─我知道我的書也許不好賣,但……
─我完全看在朋友份上幫你的忙,你不應該和我計較。
─這點我十分感謝你,但既然你說要幫忙,事實上是應該給我足夠的版稅,否則也不能算是幫忙了。
─我最近銀根很緊,藍白說。
─那麼你最好開給我一張遠期支票,我不在乎。
─不,你聽我說,再版的書我給你五千元,其他的不要談。你帶來新的小說嗎?
─你要的話我回鄉即可寄給你,但新書出版的版稅如何?
─同樣五千元,藍白說。
─𡂿,我的朋友,柯克廉苦笑著說,這算是什麼幫忙,你一點都沒有想到我的處境嗎?何況我一向和你都沒有認真去計較,一連拖了五年,這算什麼朋友呢?
─我這樣對你是最最優厚,你可以去問別的出版社,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厚待你,你同意了我們明天就重簽一份新契約。
那碗牛肉麵加了許多辣椒,使柯克廉吃完後滿頭汗水。─不錯罷?藍白指牛肉麵問他,柯克廉回答說:─的確不錯。藍白付了賬後對他說:─我很忙,我不能陪你,明天照樣在書城見你。
翌日清晨柯克廉搭公共汽車離開市區,到郊外的一個新社區,他在榮民總醫院下車,然後步到一條對面的巷子,他看見藍白的那輛橙色小車停在一幢高雅的公寓樓房下面,但那幢樓房的一面巨大的漆成紅色的鐵板門似乎擋拒著任何來客的進入。昨日柯克廉步回明星咖啡店時李明還在那裡,事後他有點兒後悔再轉回去見他,聽他道及藍白做人的那一套使人不齒之處。嚴格說來每一個人都有令人批評之處,在沒有絕對的真理之下,有些人一定是另外一些人的指責對象,有時虧欠他人是絕對不可免之事;他想在這樣爭權奪利的城市裡,就更加的不可免除恩恩怨怨的存在了。李明對他道及的有關藍白的行為是涉及到他尊嚴的受損,事關有一次藍白跑到李明家去,很滿意李明租住的那幢獨院房子的清靜雅緻,詢問之下房主有意要賣,藍白馬上表示要買下來居住,他第二天又偕他的妻子來看,已經決定要買下來,李明表示如他真要買那麼他就另外物色別的房子租住。就那樣決定了,李明如期搬走了,他表明要非藍白要買他是不會搬家的,結果有一天他重遇那位屋主,他對李明說你的朋友爽約了。就是這麼一件事,李明說:─你不知道,老柯,那傢伙一點修養都沒有,他到處隨意吐痰。這事指藍白偕他的妻子來看房子時在院子吐了一口痰或二口痰,因為李明成全他使他事後回想起來對藍白這傢伙感到無比的憤怒。在這樣的情形下,柯克廉當然沒有把他和藍白的事的真正內容告訴他,使他火上加油,因為李明表示:─他要是對你有任何欺詐的話,我就藉這個理由替你好好揍他一頓。這一點柯克廉當然清楚是他學生時代混太保遺留下來的脾氣渣汁,說說可以,未必他敢在這樣的明理的年歲裡真正為他抱不平向藍白動武。李明說完了話就收拾他的行頭離開了。柯克廉繼續坐在那裡飲咖啡聽音樂,然後他決定去看一場電影,晚上找一家二三流的小旅館住下,他帶來幾本書,躺在床上閱讀,只看了幾頁,就為心裡無形中盤繞的念頭打斷,整一天的事讓他覺得有趣,但那版稅的事就令他不得不嚴肅了起來。藍白在柯克廉按鈴之後下來見他,帶他到遠離公寓樓房的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