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聖瑪麗醫院急診室(St. Mary,s Hospital Emergency Room)
明尼蘇達州羅契斯特市梅約醫學中心(Mayo Clinic)
住院醫師第四年的六月
急診室的門被撞開,救護人員衝進來,把病人推到一號外傷急救室時,我小跑步緊跟在旁。
「是個十四歲的孩子,給拖拉機碾到,」有位救護人員說。「我們到達現場時還有知覺,血壓一百∕六十。右腿血肉模糊,有開放性骨折,到處都是泥巴。」
「叫什麼名字?」我問。
「喬漢森。肯尼?喬漢森。」
「肯尼,撐著點,」我在這個已失去知覺的男孩耳邊輕輕說著。
我掀開覆蓋男孩下半身的被單,一股濃烈的糞肥惡臭撲鼻而來。他的腿噁心難看的往一側扭曲,脛骨鋸齒狀的末端從髒兮兮的藍色牛仔褲裂口露出來。一灘血水暈開,濡溼了床單。
把男孩抬上一號外傷急救室的手術台時,他突然睜開眼睛,開始輕輕發出抽抽搭搭的嗚咽聲,同時搜尋著熟悉的面孔。我把手放在他頭部一側,輕輕撫摸他的頭髮。「肯尼,你現在在聖瑪麗醫院的急診室,」我告訴他。「你的媽媽爸爸也在這裡。他們在另一個房間。」
他轉動頭部呻吟著。「我的腿。天啊,我的腿!怎麼這麼痛。」
「我知道很痛,肯尼,我們會幫你。」
「血壓七十八∕四十,」護士喊出數字。「脈搏一分鐘六十。」
我細細檢視肯尼的傷口。我在他斷裂的腓骨長肌末端下方,發現有坨血跡斑斑的糞肥插進骨頭裡,於是拿鑷子將這坨糞肥夾起丟到地上;又發現他脛骨前動脈上也有,再拿起止血夾夾起。病患除了仍有緩慢的滲流,大量出血已停止。
接下來的數分鐘,我們弄了一個小切口,插上鎖骨下中央靜脈導管,並打進滿滿的血和輸液。半小時內,就讓他的血壓上升至一百一∕六十。我告訴護理長準備手術房。她拿起電話時,順口說男孩的父母想找我談談。
喬漢森夫婦坐在家屬等候室遠處的一個角落,兩個人擠在沙發上,見到我進來時,馬上站起來。喬漢森太太雙手扣著丈夫的左手臂,依偎在丈夫身旁,一直盯著我手術褲上的血跡看。
我先自我介紹,接著告訴他們,肯尼雖然失血過多,但生命跡象有起色,狀況似乎穩定了。「我們才剛要送他去手術房,」我說。
想再多說點什麼時,家屬等候室的門突然打開,一個年輕人衝了進來。「爸!」他說。「我找到了。」
「這是我兒子艾略克,」喬漢森先生說。「他回農場去找肯尼不見的那一小段骨頭。」
艾略克把手伸進夾克口袋,然後遞給我一條乾淨的白色手帕,裡頭裹了一段七、八公分長、髒兮兮的脛骨。這東西其實不一定派得上用場,但我想讓這男孩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便說:「辛苦了,艾略克,你幫了個大忙。」
「肯尼的腿有救嗎?」喬漢森先生問我。
當時我更擔心的是能否救活肯尼。這男孩休克過,差點就失血而死。我很想請他父母放心,但我的專業知識告訴我別做出任何承諾。「喬漢森先生,」我說,「我們會全力以赴的。」
「拜託了,醫師。拜託。」
我點點頭、握了一下喬漢森先生的手,又緊捏了一下喬漢森太太的肩,便直奔手術房。
他們把肯尼推到最大的那間十號手術房。在急診室裡,幾乎每個人都在大聲發號施令、喊著要醫療器材、衝進衝出的。手術房恰恰相反。這裡通常是靜悄悄的,就算要說話也儘量壓低聲音。在這裡,我們指揮若定。我們是外科醫師,手術房可是我們的地盤。
靠放在遠方牆邊的,是一台微微發出嗡嗡聲的呼吸器。心電圖監視儀發出斷續的、讓人寬心的嗶嗶聲。兩名麻醉醫師並肩站在手術台前頭的位置。他們才剛完成插管。手術房刷手護士站在後方台子前,小心排放手術器械。兩名流動護士進出手術房,帶來消毒過的器械托盤。角落裡,一名放射科技師在可攜式的X光機旁耐心等候。
我把那段脛骨交給流動護士,請她去消毒,接著便刷洗雙手,加入其他五位住院醫師的醫療團隊。這五位醫師各有不同外科專長,如今都圍在一條支離破碎的腿旁邊。男孩受傷的程度現在顯而易見。很大範圍的肌肉、皮膚和骨頭都不見了。部分神經和動脈也扯斷。泥巴、糞肥和肥料到處污染。
住院醫師一個接一個上前探查傷口,接著不是流露出畏縮的神情就是搖搖頭,最後都退後一步。沒人確信該怎麼做。是該盡全力挽救那條腿?還是截掉它?
他們全都看著我,因為我是骨科總住院醫師,也就是得做出最後決定的那一位。
我站在手術房的中央,明亮的燈光打在肯尼血肉模糊的腿上。我努力把其他事情拋諸腦後。前一晚睡了多少覺、今天接下來還要忙什麼,這些此刻都不重要。眼前有個差點就活不了的可憐男孩正躺在手術台上,毫無知覺任由幾個陌生人決定是否要割掉自己的腿。
我哼哼啊啊支吾了半晌。若是順從自然的反應,當然要挽救這條腿。儘管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也要姑且一試。這孩子才十四歲。試試看,會有什麼損失嗎?要真不行,再來截肢也不遲。這不是我們最起碼該給他的嗎?
我實在沒把握。肯尼的腿受損到這種程度,想挽救他這條腿的舉動可能會要了他的小命。
但是若換作是肯尼自己呢?他會選擇什麼呢?要是叫醒他說:「肯尼,你的腿受傷嚴重,我們該截掉它還是努力挽救它?」有誰認為他會說:「截掉它」?
老天!他只有十四歲啊。
除了通風口的呼呼聲、心電圖監視儀穩定的嗶嗶聲,房間裡一片靜默。兩名麻醉醫師從手術台前頭無菌布單後方狐疑的望著我。其他住院醫師靜靜站在一旁,有人盯著地上看,有人凝視著眼前裂開的傷口,但就是沒人動,沒人出聲。他們全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