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金德是要出國的沒錯,他要帶劉淑蓮去歐洲,這是他們已經計畫大半年的事情。整棟社區的人都知道,他們要先去英國,看那泰晤士河和倫敦眼,走訪牛津大學,接著再搭海底鐵路到巴黎,參觀羅浮宮和凱旋門,最後是去義大利,感受那羅馬古都的情韻。
連新來的管理員都知道他們會在這禮拜六出發,怎麼說取消就取消了?
「哦,還不是因為哲哲。」林金德淡然的回答道。
「要帶孫子?」老許很自然的將目光移到兒童遊樂區,果然看到了在玩耍的哲哲。
「對啊,仲凱在忙工作,臨時要我們幫忙帶。」
「但他不是早知道你們要出國?」老許不解的問道:「怎麼還要你們照顧孩子?」
「就臨時有事呀。」
林金德夫婦這輩子從沒出國過,為了這次的歐洲之旅,他們規劃了將近有半年之久。
林金德是輪胎工廠退休的,辛苦大半輩子,才將兒子拉拔成人。他們夫妻倆不是什麼有知識的人,能說得出口的成就,就是這獨生子林仲凱,以及積攢買下的這座公寓。
六十三歲,是該享福了,早從年初他和太太就決定要出國玩,但路線上他們一直存在分歧,林金德想到巴黎去感受那人文藝術,劉淑蓮卻想去羅馬參觀教堂;是可以兩者都去,但林金德又不想舟車勞頓,他體會過那坐遊覽車趕路的「進香團式旅遊」,實在不想活受罪。
但最後,他依然妥協了,他總是讓著劉淑蓮的,這次也不例外,不過劉淑蓮也有退讓,行程從原本的四個國家,縮減為三個國家―然而就在一切都準備好,行李都打包好時,兒子的一通電話打來了,說他工作太忙,郭娟妤也忙,能幫忙帶一下哲哲嗎?
於是兩個老人放下行李,退了機票,又擔綱起保母的角色。
「我說你這兒子也太不孝了吧?」老許聞言,不客氣的說道:「你們都幾歲了,還要把屎把尿。」
「不能這樣說吧?」林金德僵著臉苦笑,聽別人說他兒子不孝,有些不高興了:「仲凱也知道我們要出國,是我太太熱心,堅持要帶哲哲,畢竟從外面再請保母也不便宜……」
「他就知道你們兩老一定不會拒絕,還故意去問你們,擺明就是吃定你們。」
這話說得林金德啞口無言,他想反駁,卻支支吾吾,因而氣得火冒三丈。這老許又不是他們家的人,憑什麼批評他的兒子?現代人工作那麼忙,讓父母照顧一下孩子有什麼不對?
老許看出林金德發飆了,林金德本是溫文儒雅的人,這次是真的氣到心裡去了。但老許可不打算善罷甘休,他本來就是有什麼說什麼的人,看不慣的事情他會直說。
「哲哲現在也才三歲,你們是打算顧到什麼時候?」老許問道。
「當然是顧到他長大,不然平常也沒事做。」林金德忍著脾氣回答。
「我講一句實在的吧,你們兩夫妻也不比我小多少,和我們同年紀的,陸續都有人掛了,你自己也一身病痛,有糖尿病和高血壓,現在不去旅遊,以後等著後悔。」老許敲著拐杖說道:「你以為多的是時間,錯了,你自己想想,當孫子長大後,你幾歲了?」
「又不是沒機會了,等仲凱工作鬆了點的時候,再出國也不遲。」林金德嘟噥道。
「那你就繼續等吧,你從五十歲等到六十歲,再從六十歲等到七十歲,日子依然沒改變,時間一晃眼就過了。」老許無奈的搖搖頭:「當某天你終於下定決心要出去玩一趟時,手邊的拐杖只能支持你到樓下的草坪了。」
這話忽然間就說到林金德的心坎裡了,猶記自己是五十五歲退休的,怎麼一下子就過快十年了呢?這些日子他都是怎麼度過的?
他轉頭望向遊樂場裡的哲哲,覺得那小小的身影十分陌生,卻又在下一刻變得熟悉,像極了他兒子小時候。三十年前,林仲凱也就那麼大而已,甚至沒有哲哲那麼高,營養不良,瘦巴巴的,常躲在桌子下不吃飯,讓劉淑蓮氣得要死。
他望著他的孩子長大,拉拔他的孩子長大,目送他上大學,離開家裡,有了喜歡的人,結婚生子。如今彷彿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他和劉淑蓮重新當起父母,得再經歷一次養育孩子的過程。
「現在的年輕人一點責任都沒有,生的小孩全丟給父母照顧,自己在外面享樂,你說這樣小孩以後怎麼可能和爸媽親?」老許還在義憤填膺的發牢騷,但林金德的思緒早已飛掉,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自從哲哲出生後,除了那段喝母奶的日子外,確實都是他和劉淑蓮在照顧的。每週一到五,林仲凱會在早上將孩子帶來,自己和郭娟妤去工作,晚上再來接孩子;週六週日,林金德和劉淑蓮才有一點喘息的空間,但有時哲哲也會過來。
照顧自己的寶貝孫子,林金德和劉淑蓮自然是甘之如飴,但兩人畢竟年紀大了,體力比不上年輕時候。要哄要餵、要帶孩子睡覺、要換尿布,這些甜蜜的負荷終歸還是一種負荷,身體很吃不消。
老許的話讓林金德越聽越有道理,光是拉拔他的孩子長大,就已用了他二十年的精力,等到他孩子的孩子也長大了,恐怕他已經躺一半在棺材裡了。某一天,難道真的要拄著拐杖下樓,顫抖的到這個中庭吹風,假裝自己在遊歷歐洲嗎?
他累了,忽然覺得自己累了,沒有那個精力了,辛苦了大半輩子,他不想再重複過去的生活。
「怎麼啦?」老許原本滔滔不絕的在講著自己的大道理,見林金德表情不對,便問道:「你也覺得這裡種桂花根本不對嗎?」
「咦?什麼桂花?」林金德嚇一跳,驚覺話題怎麼轉變得這麼快,他壓根兒沒聽老許在講什麼:「沒有啦,只是你剛剛講的很有道理。」
「哪個有道理?」
「就是哲哲那個。」林金德嘆口氣說道:「我和阿蓮(劉淑蓮)這輩子都在打拚賺錢,沒吃過什麼好東西,也沒去過什麼好地方。退休後,阿里山和日月潭糊里糊塗的去過幾次,都玩得不盡興。阿蓮一直很想去羅馬拜那個什麼教宗,期待很久了,結果現在又不能去,真的是對她很虧欠,她吃的苦比我多,仲凱都是她帶大的,那時候她還要做手工,省吃儉用給仲凱去補習……」
「好好好。」老許聽不下去這些繁瑣細節,便打斷林金德說道:「啊時間不是還沒到嗎?你們不是明天才要出國?趕快準備一下,把哲哲帶回去給他老爸就好啦?」
「機票都退了,怎麼出國?」林金德垂著臉說道:「還有旅行社也都退了。」
「不能恢復喔?現在都可以吧?用網路什麼的。」老許似懂非懂的說道:「反正我只是給你一個方向,下個月再去也可以,我們都活到這把歲數了,對兒女仁至義盡了,總該為自己活一把。」
「啊你這樣講,我也沒見你出國過。」林金德說道,有些不平衡了:「成天也只是待在這涼亭。」
「我又不想出國。」老許理直氣壯的說道:「我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可不像你,我連一天都沒幫忙帶過孩子。我那些外孫看到我都怕得要死,說爺爺很兇。」
林金德笑出來,這就是他喜歡和老許聊天的原因,老許和他實在太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