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台南一點也不熟〉
不知從何時開始,台南演變成一個很夯的觀光城市。說起台南,大家眼中無一不閃起嚮往的光芒。文青老街和商店、五花八門的美食小吃、逛不完的歷史古蹟和藝文景點。然而對我來說,這些完全不是我的台南。我的台南是飛沙蕭颯,冬季時颳的強勁刺骨海頭風、黃昏時馬路邊叢叢搖曳的蘆葦、一格一格波光粼粼的魚塭;是七股鹽山變成景點之前,被毒辣的日頭曬得黝黑、在鹽埕上辛苦耙碾的伯伯叔叔們;是戴著斗笠遮著臉,穿著全臂布手套在鏟牡蠣的阿嬸;是三天一小拜五天一大拜,總是擺滿了牲禮和鮮果,一根一根香煙緲緲繚繞著的祖厝前廳。我的台南,也是外婆古厝三合院廚房裡,用著木柴生火煮食的裊裊炊煙;是她臥室裡的白色蚊帳、綠色鐵窗花、還有晚上要提進來用的尿桶。阿嬤獨居的三合院前面的空地和建築租給了人家當鐵工廠。每次去玩,總是聽到高頻率,像是巨嬰哀怨哭泣般鋸鐵的聲音。
我的台南是極其樸素的。記憶中炎熱悶濕的夏天,樹上的蟬,雖然肉眼不仔細找看不見,但嘎嘎叫起來聲音如雷不絕於耳,有時候吵到連別人說話都聽不清楚。孩子們總是蹲在小鎮的馬路上玩橡皮筋、拿小樹枝戳水溝壁上粉紅色的福壽螺,或是在阿公家帶著鹹濕海風氣息的魚塭旁偷偷丟石頭。濕黏的傍晚,暑氣似乎有稍微減消的意願,小孩們冒著汗在大馬路邊的騎樓下玩紅綠燈,等著媽媽做好甘甜的番簽(番薯細絲甜湯),從門口朝著馬路喊我們:「轉來食飯啊喔!」天氣悶熱,胃口不開,番薯湯淋在白飯上,清爽開胃。我雖不是番薯迷,但又為能藉此讓碗裡裝少一點白飯感到小確幸。我愛吃媽媽做的菜,但白飯從來不是我的長項。
吃飽飯後,爸爸媽媽非常偶爾會有閒情逸致帶我們去散步。雖然平常他們到晚上一樣為工作忙碌,但那偶一為之的夜間散步,卻因此深深地刻印在記憶中。夏天的夜晚有涼爽的微風,田裡的蛙叫響亮透徹,路邊人家養的狗隨著我們的路徑汪汪聲此起彼落,抬頭一看,照著白暈的路燈下,頭頂上滿滿的是圍成一圈飛舞的草蚊子。夜晚,四個姊妹睡同一間房。躺在床上,房間是靠大馬路邊三角窗的二樓。大半夜醒來,我習慣聽著外面馬路上偶爾有車呼嘯而過的聲音,車聲劃過夜晚的寧靜,反而有一種孤寂之感,不像都市裡總是車水馬龍,反而對經過的車聲麻痺了。
到了國高中,念的是隔壁村的私立學校。我們搭的是學校專車,不是市區公車,不需要跟上班族和各路人馬擠座位。專車從家裡小鎮開到學校,大約十分鐘。那時每個人的書包都是沉甸甸的,裝滿了前晚該讀的課本、該寫的參考書。有坐到座位的人都照著不成文的規定,幫沒座位的人拿書包,不管站在旁邊的那個人你認不認識。雖然是男女合校,大家卻也都自動分邊,女生占據校車前半部,男生則乖乖往後走,至於中間交接地帶,則是大家有些害羞,卻又裝作毫不在意地摩肩而站。行車沿途,各種氣味依序吹進車廂裡。路邊的小吃攤香味、田邊雞屎味,然後是化學工廠味,到現在都不確定那奇怪的化學味是否真的應該如此光明正大地飄在空中給大家聞?到了學校裡,則時常可聞到附近農地燒田的味道。那時不知道這是空氣汙染,反而喜歡在腦海裡編繪出一種「莊稼人家,裊裊炊煙」的想像。
鎮上只有幾條熱鬧的街,不是大城市,沒有麥當勞,最時尚的店是三商百貨,要到台南市也得搭五十分鐘的公車才能到。因此一切都是很單純的:學校、公車和家。至於出名的台南美食,則因為我們幾乎從來不在外面餐廳吃飯而無緣品嘗,每一餐都是媽媽親自煮的飯菜。幸好不時會有厝邊或親戚舉辦喜慶婚宴流水席,即使新郎新娘我通常都不認識,還是當作難得的外食機會。在路邊搭棚,穿著短褲拖鞋就可參加的辦桌菜色豐富味道鮮美,從搭配五味醬的冷盤、魚翅羹到紅蟳米糕,通常吃到第四五道菜時整個後頸脖子就會出現僵硬緊縮狀態,當時不懂得為什麼,長大後才知道這些菜色裡味精量可能很驚人。至於台南的蝦捲和擔仔麵,還是到了上大學時有同學下來台南玩時「帶我」去吃的。所以你問我,身為台南人,對台南景點和美食熟嗎?不,我真的一點也不熟。
不過大名鼎鼎的虱目魚倒是從小常吃的。爸爸那邊的親戚大多是做魚塭的,因此虱目魚出現在餐桌上的頻率高到有點令人害怕。這種魚多刺,吃起來總嫌麻煩,但是魚肚和魚湯則相當鮮美,而爸爸總是細心夾到我們盤裡,大家搶著要的虱目魚眼睛和那一層淡白色的「翠沛」(臉頰)則是他表現疼愛小孩的方式,不但好吃,更有份心照不宣的溫暖。
〈拜拜〉
從有記憶以來,家裡就一直在拜拜。我父親是你所想像得到最最虔誠的那一種人。不只是過年、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冬至這種重大節日一定要拜,其他像初一十五、賞兵(從小時常聽到賞兵,問到底是賞什麼冰?原來不是冰,是慰勞神的五營兵馬,不過好像也是初一十五在拜)、拜三王爺生、關帝爺生、拜天公、地基主、門口、阿公生、阿嬤祭日每個大大小小神明的生日,總而言之各位祖宗的生日或祭日和農民曆裡每個大小節慶,沒有一個不拜。而家裡的拜拜不是像台北街頭,大小公司辦公室擺在騎樓那樣,買個泡麵可樂果餅乾綜合包搭配蘋果西打雪碧或附贈小吸管蘋果汁就好的那一種拜拜,台南鄉下的拜拜要有三牲四果,有魚有肉有湯有水果有糕餅有餅乾有酒,全套的那一種。拜完了,自然要處理那一桌豐盛的食物。身為小孩的我們那時只知道拜完有好東西可以吃的小確幸,但是身為要處理那一堆東西的媽媽本人,則完全只有感到壓力。不過這是人到中年才體會到的心情,跟過年或西方的聖誕節一樣,小孩總是滿心期待著,因為他們只要負責吃跟玩就好,長大了才知道成為媳婦的人通常只想要趕快硬著頭皮把年、聖誕節越快過完越好。
家裡這樣氣派地拜下來,感覺我們總是在吃神明吃過的東西,吃不完的只好冷凍起來。進冷凍櫃前,媽媽會在每個食物上標籤寫日期,好依序把東西消耗掉。但想也知道這樣拜,一個冰箱當然不夠,我們現在都已離家,無法幫忙消耗,於是爸媽家裡需要進櫃冷藏的牲禮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兩個人住的透天厝目前擺了三個冰箱加兩個冷凍櫃!
常拜拜代表時常有好料,小時候物資缺乏,神桌上的美食讓我們這些小蘿蔔頭虎視眈眈。有小孩的人或有過童年的人(誰沒有),應該都很清楚「公平」對小孩的重要性。家裡有五個小孩,因此有什麼好料一定都要平均地分成五份。餅乾糖果類的就用小塑膠袋裝起來。有次我把分到的薑糖藏到牆壁底下的祕密基地裡,後來過了好久才想起來,卻不太敢去打開來看它最後變成了什麼樣。我想像爬滿螞蟻或被蟑螂咬得一個洞一個洞的包裝紙,或甚至是長了蟲。過了好幾年後終於鼓起勇氣打開它,裡面空空什麼也沒有,連袋子也不見蹤影,於是默默發現自己不是唯一一個知道祕密基地存在的人。
不只零食要分,像柚子這種並非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的水果類也不例外,一顆柚子殺了以後,爸媽吃了幾瓣,剩下的要剝成五份,老實說我那時胃很小,吃柚子又容易脹氣因此沒有很愛,但被分到跟哥哥姊姊一樣分量的柚子時,還是覺得此乃公平正義維持之所必須。
這樣拜拜的狂熱,主要是來自爸爸那邊的習俗,我的外婆那邊人口簡單,通常就阿嬤一個人,遇到重大節慶簡單拜一下就好。但是爺爺家家族龐大,叔叔伯伯姑姑加起來十幾個,原本就熱鬧,而他們庄裡也似乎都是拜拜狂熱族,於是就永遠都在拜拜,永遠都在「鬧熱」。有次回爸媽家,在客廳翹腳看電視,新聞報導到中南美洲的暴動,爸爸從窗外的花園裡急急忙忙開門進來,問我剛剛電視上是不是有播哪個陣頭在鬧熱?叫我趕快轉回去給他看。等一頭霧水的我搞清狀況,不禁莞爾。
鬧熱的時候,全部的伯伯叔叔阿嬸阿妗除了大家都款(準備)一大堆牲禮來拜,也會留下來吃飯。媽媽不太喜歡湊這些熱鬧,寧可留在家比較自在。而隨著哥哥姊姊年紀大要準備學校考試,年紀最小的我就常被派出來當小孩代表,跟著爸爸去吃鬧熱的晚飯。無數個傍晚,在阿公家前庭的埕,吃了一堆烏魚子、蚵仔麵線和生猛海鮮後,我移坐到正廳外面旁癲的椅子納涼,看著這些有點熟又不太熟的親戚們喝了酒後嗓門變大,男人划起酒拳,女人在旁邊忙東忙西邊話家常,我默默上演內心小劇場。想著數學參考書寫到哪裡,哪一張考卷考得不太好,也常常很無聊的想著自己假如自己不是這樣「烏搭散」(黑乾瘦),假如能長得漂亮一點該多好,至少這樣在無聊的學校生活也會有多一點樂趣。
念國中時班上有個叫雅芳的同學,長髮及腰,不只帶點微微的咖啡色,還是美麗的自然鬈。長髮是她的招牌,長度停在像是隨時會折斷的細腰。她不只頭髮夢幻,而且皮膚白皙、大眼睛、個性溫柔、說起話來輕聲細語,雖沒有志玲姊姊的娃娃音,但溫柔程度不減。長這樣的她自然而然是學校裡每個男生眼睛追隨的對象,老實說不只是男生,我也常常暗自欣賞她,但是是羨慕到有點自卑的欣賞,那時覺得自己既然沒有美貌,只能靠用功念書爭取一點存在感。很好笑,這個雅芳同學並不知道她會出現在我阿公家的埕前一個無聊女同學的腦海。甚至在幾十年後,我到那個埕前坐著的時候,還會想起那位長髮美女同學,很好奇都走到了中年的我們,她那一頭及腰的波浪髮不知道變成了怎樣的髮型,而當了媽媽的她罵起小孩來會不會跟我一樣氣勢如虹?
民俗宗教在台南鄉下是和日常生活緊密相連的,尤其大家特別期待大型宗教活動,像是會從家前面大馬路繞行過去的蜈蚣陣。在熟悉的敲鑼打鼓中,像蜈蚣一樣長長的隊伍行來,裝了輪子的座位上面坐滿了一個一個穿著古裝,畫著濃妝的小孩。大人說有坐蜈蚣陣的小孩會好搖伺(好養)。我小時候體弱多病,把爸媽操煩得要死,很好奇他們怎麼沒幫我報名去坐坐?
鄉下宗教活動最熱鬧的莫過於有宮廟建醮的時候,是整個鄉鎮裡的盛事,左鄰右舍競相擺桌請客。想像一下整個村的各戶人家都擺出流水席邀請親朋好友來「鬥鬧熱」,場面常常浩大到要封路封街,想進城不是得提早,就是得把車停在周邊再走進去。這種事沒有人會抱怨,取而代之的是流動於整座村莊的興奮愉悅之氣氛。從建醮前的幾個禮拜/月,村莊裡從聯外道路開始到鎮上就都已掛上一排一排紅色的燈籠。特別記得有一次阿嬤庄里的建醮,我們從下午就趕緊進駐卡位,期待著熱鬧的一晚。時值冬季,在冷冷的空氣中抬頭望向被映照到閃著淡微橘紅的黑色夜空,上面懸掛了一串一串發著溫暖亮光,紅色黃色綠色的彩色燈籠。鼓聲樂聲台上表演聲響亮於耳,大人們開心在路邊流水席喝酒吃佳餚,孩子們在桌旁追追打打嬉鬧,還有攤販出來賣糖葫蘆和小玩意兒(是的,很像古裝劇裡才會出現的東西)。那個晚上在我腦海中像是印象派的畫作,色彩鮮豔繽紛,畫面每一個方寸都夾雜了帶著聲音的七彩光暈。
〈郵購〉
那個年代沒有網購,又因為年紀小不能也不會出去逛街,於是姊姊們不知道從哪裡帶回來的郵購這種東西,就成了生活中最早體驗到金錢消費買非民生必需品能帶來的樂趣。郵購目錄每隔幾個月就出一本新的,裡面東西價格便宜,琳瑯滿目都是中小學生最感興趣的,從文具,如特殊造型或香味原子筆、鉛筆、橡皮擦、尺、鉛筆盒等等到髮飾、錢包、明星照什麼都有。每次拿到一本新目錄時,打開時那種興奮又滿足的心情,現在想起來,大概有點類似點開購物網站首頁時的感覺。但是郵購要下單可不像網路那麼方便,要買東西得先在單子上勾選好各種項目,在家先算好全部價錢,再由大姊二姊親自去郵局跑一趟幫我們處理訂單,然後興奮地期待商品的到來。
一天一塊錢存下來的零用錢,曾經用來買了兩包香氣濃郁的漂亮玫瑰花信封和信紙,可惜真的能寫信的機會實在不多,偶爾幾次用到,一次是在升三年級時藉機寫信給二年級的老師,其他是國小畢業後寄信給以前的同學,但書信往來只維持了兩三次,以致於到現在以前房間的抽屜裡還躺著當初沒用完的信封信紙。
至於一顆一顆裝在小罐子裡賣的香香豆,也是很多小學生都愛買的熱門商品。我們喜歡把香香豆放在鉛筆盒裡,這樣每次打開鉛筆盒拿東西,就能聞到香香的味道,是學生時期的小確幸。鉛筆盒很流行那種硬長方形、兩邊都有磁鐵吸條可打開裝不同文具的。男生的都是機器人、鐵金剛,女生的都是漂亮大眼公主或可愛動物系列。這樣的硬盒鉛筆盒在歐美很少見到,不過似乎到現在都還很流行於台灣兒童文具界,對我來說是一種很台的親切跟回憶。另外,一大張紙上貼滿愛心、星星、月亮、鑽石、圓形、正方形各種顏色的立體水晶貼紙,不只可以拿來裝飾筆記本和圖畫紙,更愛拿來貼在耳垂上充當耳環。
除了上面那些小東西,其實郵購最重點當然是明星照囉。那時候下手買的明星照有酒井法子、中森明菜、帥死人的少年隊。雖然當時好像沒有機會看到他們熱歌勁舞,但還是特愛唸覺得饒口的日文名字:東山紀之、錦織一清、植草克秀,好像把名字背起來,就能離他們近一點。本土明星則收藏了金瑞瑤、林慧萍。除了俊男美女照片外,我們也買了幾張可愛的小貓照片。這些珍貴收藏都被我收集在一本六乘四的相簿本裡,沒事就拿出來翻閱,百看不厭。現在想想,為什麼當時那麼熱門的東西現在不流行了呢?原來在那個沒有網路的年代,想要看見讓自己開心的圖片,不能隨時上網Google,只能實際購買,真的東西拿在手上,放在抽屜,才能保證想看的時候看得到啊。
話說國小時流行的女歌星都是楊林、蔡幸娟、林慧萍、李碧華這一類所謂的「玉女明星」,頭髮一致都是剪了層次,一層一層往後捲出大波浪的及肩中長髮。她們的歌通常都搭配了瓊瑤劇或是卡拉OK帶似的風景,歌曲中間還會忽然跑出字正腔圓,像在唸詩一樣的旁白,現在想起來很令人噴飯。
後來歌壇忽然跳出了一位有個性的女歌手李明依,出了首主打歌叫〈只要是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這可不得了,立刻引來軒然大波,後來還被禁播。小時候聽到這些爭論,不太能決定哪方理論比較對。一方面從小就被教育要聽話,也相信有紀律有法治的社會才有安全可言,覺得大人憂慮這首歌會帶壞小孩可能有理;一方面又覺得影視圈終於出現了一個不講求「正確」,不是個玉女的年輕歌手,是一件很新鮮的事。
這些歌星,平常都只有在電視上看到,有次一個剛出道的女歌手來我們鎮上廟前唱歌,她是我第一個在現實生活中看到,平常只會出現在電視上的人,於是印象深刻。那天台下只有寥寥幾人,長得很清純可愛的她看得出有點尷尬,後來她下來和我們這些「鄉親婦幼」握手,我也和她握了。她手冰冰的。那時在想,也許她之後有名了,我就可以跟別人炫耀這件事,但她若不成名,這也許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後來她果真就沒有再出唱片了,消失了一陣子後又重出江湖,主持了幾個夜間類似猜謎或風水的節目,說話走詼諧鄉土風格,和當初剛出道預設的玉女歌星風格大相逕庭。結果現在連她名字我也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