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臺灣金典獎文學蓓蕾獎得主許恩恩,透過九個短篇小說,探詢女性與公共事務關係,以及與同性間幽微的情感。
作家 房慧真 專文推薦
《在女與公之間》寫到了不同於男/女二元對立的性別張力,而是女/女之間幽微而綿密,絲絲入扣的權力,以及從權力而來的資源,共享的社運語境、文化慣習。
──房慧真
從街頭到社會,由校園到職場,臺灣金典獎文學蓓蕾獎得主許恩恩,經過社會運動的洗禮,融合從高雄北漂的經驗,從女性的私角度,書寫公共行動、政治參與的另類實踐,探討女性與公眾事務之間的關係,挖掘並展演由此衍生的種種可能。
九個短篇小說,書寫這群參與過抗爭的女性們,由體制外轉向體制內,在公職中如文播員、約聘的公務員、政務官幕僚等,還有從事公部門培力交流營的主持人……描繪出夾雜在現實與理想、收編與抗拒收編之間的複雜樣貌。
同時也向內探索,刻劃女性的心思轉變,在男女兩性之外,細膩呈現出女與女之間的曖昧或激情,深入剖析同性情慾與情感,訴說渴求多元性別與流動關係的認同。更旁及在職場、社交等所遭遇的困境與煩惱。
〈決定〉以性騷擾為檯面情節,水下延續著波濤;〈傷心人類學七辣〉描繪的是一些邊緣的公共工作者之心的轉折;〈PAR〉彷彿空景的都市速寫,期望一個喘息的機會,也是給書店的情書;〈經痛仔的祈禱〉則以午睡之夢境,書寫經期的種種奇思妙想。〈玉山當歸〉裡一群人因專案認識相約登山,在岔出現實以外的路,訴說對工作與國家的迷惘;〈學妹沒有街頭〉訴說「運動」的世代差異;〈小世界〉記錄下一段與不同人在社會運動中的種種相遇。負責揭露政府透明議題的〈文播員〉則是註記了人工智慧普及前的一種遐思,而融入北漂經驗寫出一次久違的聚會的〈高雄同學〉,道出生命的體悟與掙扎。
許恩恩透過小說,寫出這群「公共行動、政治參與的另類實踐者」如何處理、繞道、迴避性別課題;並描繪一個又一個的「女性、女同志、女性主義者」如何直接或間接地實踐公共行動,走入廣義的政治世界。融合出這個在女與公之間的糾纏與擺盪。
作者簡介:
許恩恩
一九九二年生。高雄人,現居臺北。國立臺北大學社會學學士、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碩士。長篇小說《變成的人》(木馬文化,2024)獲臺灣文學蓓蕾獎。
章節試閱
文播員
負責寫新聞稿的人,在一場活動裡面是很容易被辨識出來的,即使那個人坐在角落,或者坐在人群裡的一個尋常的席位,你都能輕易找到。
眼睛掃過全場,你發現有人,越是到了活動的尾聲,卻越難放鬆。緊繃著身子,肢體與筆電融為一體,散發出「千萬不準耽誤我任何一秒」氛圍的人,螢幕光線凸顯她表情的蒼白。當你靠近她,她不一定會注意到你,或者刻意不注意你,而那是為了,讓你知道她無暇應對。她的筆電桌邊,還會散著幾張不同家媒體記者的名片。
宜閔會注意到那個人,是因為她在倒數第二個講者上臺時,坐到宜閔旁邊的旁邊。那人沒有任何的招呼,也沒有直接拉開原本放置在旁邊的椅子,而是遠遠地,拖了另一張與會席椅,並將筆電擺放在在距離宜閔最遙遠的,長桌的直角處,然後也遁入,似乎屬於她自己的世界。宜閔後來才會知道,她是新聞聯絡人,正在趕新聞稿,活動結束稿子就要發出去,現在是她最忙的時候。
宜閔是一名文字轉播員。她的工作桌擺放在會議廳的最後方,是個擺兩張椅子都還很寬鬆的長桌。在新聞聯絡人來到之前,都只坐有宜閔一個人。
將工作桌擺在遙遠的後方,是宜閔的要求。論壇講者都有拿麥克風,文播員的位置不必離舞臺太近。為了專注打字,週遭必須減少干擾,不宜跟進出忙碌的市府人員坐同一工作區。重點,還得有獨立插座,線在地上不能絆倒人,更不能因為絆倒而扯掉筆電。市府同仁配合安排,宜閔獨享兩人的大桌。
倒數第二個講者前,只需要把所有聽到的內容打字下來,任務就結束了。
講者在臺上,西裝筆挺,說話卻有一點滑稽的頓挫,似乎油汗的手拿著麥克風,顯然已經看到工作人員舉牌倒數,意圖將語速催快,贅詞卻更多。宜閔的臉色,也轉成蒼白,瘋狂打字,跟同桌的新聞聯絡人,連眼神打招呼的時機都沒有。
宜閔心想,對方應該,知道她是做文播的。
一場大型論壇裡,有維安,有場地的人,有市府的工作人員,也有外包廠商的人;然而文播員,是一個非必要的外包選項。但如果有誰,一定知道文播員的存在,除了簽領報價單的行政員之外,就是新聞聯絡人了。因為寫稿需搶時效,需要引用論壇段落時,文播稿是最好的參考。
隨鍵盤聲一一落下的文字,宜閔的文字,轉播在網路平臺,大標題為「人工智慧導向的產業轉型高峰會」。副標題是「開放全民參與」。
這種線上即時的文件平臺,如果有人點進來,右上角便會顯示一個頭像,文件內的游標,與頭像同屬一個顏色,藉此辨別正在網頁裡互動的人是誰。宜閔發現,有一個顏色的游標,在不同議程的文字段落閃爍,那大頭像下方一行小小的名稱,叫「匿名水獺」。她猜測旁邊這個新聞聯絡人,就是匿名水獺。
「時間有限,我的分享就很簡短到這個地方,謝謝大家。」
落指打下來這句話以後,宜閔像是飽滿的氣球洩出一點氣,頸部稍加鬆弛而將眼神抬高了一些,見到與會桌椅的走道之間,露出一角黃色海報。海報捲起的角度邊有服貼紅色的一個中文字「不」露出來。地板旁的後背包微開,則能看見有一塊折疊起來的白布條。知道那是白布條,是因為她看見布條直角處有一條繩子,那是穿過布條的孔要綁起時用的。
宜閔的手指已經暫時離開鍵盤。匿名水獺在她的筆電世界裡。
若非工作桌的位置,能從正後方的走廊縫隙看穿過去,宜閔不會看見,除了那卷露出一角的海報與白布條之外,還有兩排的與會席中穿插坐了十幾個穿黑上衣的人,在同一個時間點直挺身軀。「謝謝教授精彩的分享,最後,就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我們的大家長,上臺為我們說幾句話。」
主持人昂揚的口吻,從頭到尾都沒有鬆懈力氣過。
宜閔準備要打字下最後一段內容,如果她眼前的海報跟布條,沒有舉起。
※
當初應徵約聘公務員,就是希望能準時下班,吹著冷氣,處理公文,打卡後,就什麼都不用管。儘管二十五歲以菜鳥之姿入職,靈敏的說話節奏與精準的文字掌握度,讓她身份低調,卻成為備受期待的新秀。長官賞識匿名水獺的應變能力,讓她做活動的新聞聯絡人,結果經常加莫名的班。各家記者打電話來,不為了業務主題,是想精確知道長官在什麼時間點進場。她按權責回覆以外,也要跟長官的貼身幕僚核對,有些攻擊性的提問,先讓幕僚知道哪幾間媒體會出招比較好。
整個公職體系離選舉越近,辦什麼主題的活動,就也越沒什麼差別,通通都要防著政績期程的提問,還有敵方陣營跟自己接班人的花絮消息。
菜鳥卻不資淺,備受長官期待的匿名水獺,在活動現場,總是最狼狽的那人。開場招呼要聽,論壇過程也不能漏聽,還得等總結後才能完稿,因為長官喜歡臨場拾人牙慧,把講者的題材元素拿來總結用,彷彿有好好聆聽待滿全場。而那當然,都是幕僚即時整理的談話參考內容。
其實,匿名水獺,再怎麼盡力替府內把關風險,仍只算是個體制內的小專員。政務官身邊的幕僚跟她年紀差不多大,甚至更年輕,卻能頤指氣使。
不過,到了活動的最後,段落的小標該怎麼下,長官更常選她的版本,而不是年輕政務幕僚。這讓匿名水獺偶爾也感到有點成就。
這場「人工智慧導向的產業轉型高峰會」論壇總結以前,她要把九成的段落擬好,最後就只需要為文章段落寫下一些畫龍點睛的詞語。
工作區坐著一群穿著同樣上衣的市府工作人員們,這個位置鄰近在舞臺旁邊。「可以先不要吵我嗎,我待會就要發了。」匿名水獺轉了臉孔,馬尾甩至一邊,面無表情地說。
同事們隨口歹勢歹勢一下。他們還正忙著安排長官合照跟動線。這場活動表面上順利,小狀況卻特別多,幾次緊繃急促的對話之後,有人語氣無奈對著那條麻尾說「還是你先到旁邊寫稿?」語氣帶點嘲諷,大概是覺得寫稿是一件特權任務。
但,水獺就從善如流,往人少的場地後方走去。
會議廳後方有張大桌,水獺看見有一個女生,像機器人一樣眼睛無神地敲打鍵盤。如果不看表情,或許可以稱讚成「像是鋼琴手那樣快速移擺著」,再多看幾次那急促的舉止隨著聲音停滯而暫住,水獺就知道,這個孤立的女子是論壇的文播員,瘋狂打字高手。
稍早,在工作區的喧鬧聲之中,她才從文播檔案裡複製幾行學者專家的金句,貼到自己寫稿的筆記本裡,游標閃爍著,隨機指定到的匿名也顯示出來。
我變成匿名水獺了呀。她心想。
市府的公務信箱不能登入外部服務,她也不想用個人帳號登入,每次都是匿名瀏覽。唯一規律移動的游標旁閃著「YM Chang」這個名稱,應該就是眼前這名女生。
YM的口罩是白色的,眼睛看起來沒有妝,年紀大概比她更小一點。穿著不太正式,圖騰長裙跟長版的西裝外套,介於文青跟OL之間的風格。縮在角落獨自工作著。
匿名水獺看著那個略帶突兀的背影,想著或許文播員是這場子裡,比她更焦慮又更卑微的工作。
公務員們固然只是事務人員,偶爾還是能偷閒,尤其在講者內容鬆散的時候。文播員則沒有一刻可以放鬆,不管講者的話有沒有道理,都得接收,連無聊玩笑都得打字下來。
這種外包工作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打字很快是刻意練成的嗎?能把學者專家講話夾雜英文單字以及法條裡的專有名詞打出來,是事前準備的嗎?
如果待會順利發稿,就跟這個女生打聲招呼好了。
水獺決定不坐到文播員旁邊,以免打擾那股敲打的節奏。拉了附近椅子,在盡可能離她最遠的位置放下筆電,論壇快要總結,換她衝刺寫稿了。水獺遊走在文播的文件裡,看著句子在文件下方一段一段增生。她只要找出最好的關鍵字就好。水獺的電腦頁面再回到word檔,前後挪移字句,稿件就差總結的亮點,即可給長官確認。
就在沿著舞臺側旁的市長與攝影群隊將要上臺,文播員跟新聞聯絡人,都在最後衝刺前的深深吸著最後一口氣時,胸膛微微鼓脹,主持人的麥克風,掉到地上,發出沉甸甸的轟擊聲,中斷了腳步與呼吸。
她們兩個,一起起身,從會場後方的大桌,沿著縫隙看見如造山運動般突起的一排人群,聳立高喊,布條煞地攤開,標語以最大的字體現形。
宜閔與水獺終於朝彼此看了一眼,原先衝刺而緊繃的神情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然錯愕。鍵盤與筆電,還冷靜地站在大桌子上。
※
幾個月後,宜閔在亮白的落地窗旁打字。對面坐著的是鄭君芬,匿名水獺的真名。市府的名片是同一個模板,印上鄭君芬專員幾個字,跟平臺上閃爍可愛的圖像截然不同。
「所以妳那時候覺得我很可憐?」
「就覺得很辛苦,一直打字,另外一方面也是好奇這種工作啦。」
「我才覺得妳可憐,妳看起來很聰明,跟其他公務員的氣場很不一樣。」
「菜鳥的關係吧,氣場喔,以後我就會跟他們一樣了。」
一樣嗎?宜閔心裡這樣想,但沒有馬上搭話。她按了存擋。不像文播稿需要即時顯現,這場訪談,是她以碩士論文訪談名義所策劃的一場會面。訪談筆記,只需要打在Word檔上即可。
倒是拋出這句,「那你知道我以前是怎麼樣嗎?」宜閔的眼神離開筆電。
君芬托著下巴,手上沒有任何裝飾配件,她略轉脖子,問說,「是跟現在差很多嗎?」似乎因為頭部被手掌支撐,神情也從專注轉為放鬆。
「我以前,也有藏過布條在背包裡,會在大人講話的時候出來喊口號,被警察架走喔。」
君芬瞪大眼睛,但很快又恢復正常,「真看不出來。」
「其實我早就看到背包露出布條,雖然只看得到有一個字是『不』,但也足夠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了。」
宜閔解釋,她對「不」、「反」這類負面表列的字很敏銳。因為她大學來到臺北,參加學運社團,在社運場合搭建舞臺,背板列舉各項訴求,路人經過時都會問:「這活動在幹嘛,不就是反政府嗎?」他們會反駁說:「我們不是——」,但緊接在後面的「我是——」什麼,講得太長就不會被記得。
「你會看到記得很多板子或旗子上,有『不』、有『反』這樣的字眼,但是剩下的符號,很奇怪,往往不會有什麼印象,對吧。」
君芬的眼睛細細瞇起來,嘗試更聚焦這段話裡面有什麼更為核心的東西。她聽著宜閔雲淡風輕描繪這些場合。似懂非懂。好像不需要拘泥在這段話。而是將「懂」這個動態實作,穿透宜閔的說話,以及話的後面,嘴巴,舌頭,喉嚨,丹田,核心肌群。然後君芬才嘴角揚起。
眼光聚焦起來,且以視覺記住的,是宜閔俐落短髮下,剪裁合宜的無袖上衣,露出略顯古銅色的手臂,衣著風格與數月前在活動現場看到的長裙跟長版西裝外套不同。下著是貼身的長褲,更符合她敏捷的形象。
「抗議好像很辛苦,但也有點厲害耶。」
「不厲害,我只是比較衝動。訪談早就結束囉,謝謝你。」
宜閔把筆電裡的文檔命名「北市府_鄭君芬(匿名水獺)」後關閉視窗,闔上筆電。
君芬的咖啡杯已經空了,拿起水杯一口喝光,咖啡店的環境嘈雜。「我也看不出來妳這麼能問,能講,還這麼會打字。時間還早,我請你吃一個冰淇淋吧。」
「這麼好。」侃侃而談一串嚴肅話題而自感尷尬的宜閔,這才也露出鬆弛的笑。
「換我問你問題了,你為什麼會想做文播員?」
文播員
負責寫新聞稿的人,在一場活動裡面是很容易被辨識出來的,即使那個人坐在角落,或者坐在人群裡的一個尋常的席位,你都能輕易找到。
眼睛掃過全場,你發現有人,越是到了活動的尾聲,卻越難放鬆。緊繃著身子,肢體與筆電融為一體,散發出「千萬不準耽誤我任何一秒」氛圍的人,螢幕光線凸顯她表情的蒼白。當你靠近她,她不一定會注意到你,或者刻意不注意你,而那是為了,讓你知道她無暇應對。她的筆電桌邊,還會散著幾張不同家媒體記者的名片。
宜閔會注意到那個人,是因為她在倒數第二個講者上臺時,坐到宜閔旁邊的旁邊。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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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不掙扎的社會運動不值得從事 房慧真
文播員
小世界
決定
PAR
玉山當歸
傷心人類學七辣
學妹沒有街頭
經痛仔的祈禱
高雄同學
後記:走進圓圈裡
推薦序:不掙扎的社會運動不值得從事 房慧真
文播員
小世界
決定
PAR
玉山當歸
傷心人類學七辣
學妹沒有街頭
經痛仔的祈禱
高雄同學
後記:走進圓圈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