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見之眼（四）

卷七 山雨欲來

楔子
她怔怔的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瞬間疑惑起這個雙眼紅腫、髮絲凌亂，連妝都花掉的女人是誰。
她深呼吸著，就算廁所裡的芳香劑味道讓她覺得噁心，她還是得深深的把氣吸進肺裡。
「好，振作！」她雙手扶著洗手檯，對著鏡子給自己一個微笑。
打開化妝包，仔細的幫自己重新補妝，將頭髮細心盤好，雖然她知道等走出洗手間的時候，辦公室應該沒有半個人了，但她還是為了自己，用心的打扮得像早上剛出門一般的光鮮亮麗。
整理好衣領，她拎著化妝包走出洗手間的時候，又是自信堅強的女強人。
走回辦公室，不意外的看到燈已經關了大半，整排辦公桌只有自己桌上的電腦還亮著，回自己的位置，幾張便利貼是在自己躲在洗手間沮喪時多出來的工作事項，也有兩、三張是要好的同事留下來的打氣。
她看完了每一張，把它們一一貼在牆上，分別歸類在自己區隔好的待辦事項區和私人區裡，和同事們的合照旁。
收拾好辦公桌，關上最後一盞燈，她仔細的確認所有該關的開關全部熄滅了，才拎起包包轉身走出辦公室。
走進電梯按下一樓，再轉身看著鏡子，對自己微笑，那是她給自己打氣的方法。
她抬起手平貼在鏡子上，「要加油唷，我們要加油，不要輸給那些小人。」然後再一次對自己微笑，聽見叮一聲的時候，她把目光從鏡子上移開，轉身想走出電梯的瞬間，突然覺得哪裡不太對。
她怔了怔，回頭再看了一眼鏡子──那是一臉疑惑的自己，和剛剛看到的沒任何不同，她伸手摸摸臉，也想不起來剛才是覺得哪裡不太對。
女人歪著頭看向鏡中的自己，看見身後電梯門就快闔上時，突然有一隻手伸進來擋住了門，電梯門砰的一聲，在寂靜的大樓裡顯得特別響亮。
「呀──」她驚叫失聲，回頭瞪著重新被打開的電梯門。
「張小姐？妳怎麼了？」
她鬆了口氣，暗罵著自己嚇自己，笑著望向年近半百的警衛大叔，「沒什麼，想企劃想得太入神，門開了都沒注意。」
「辛苦了，加班到這麼晚，要我幫妳叫車嗎？」警衛大叔溫和的笑臉總讓她想起老家的父親。
看看手上的錶，已經快十一點了，她微笑著接受大叔的好意，「那就麻煩您了。」
坐在一旁等大叔叫的計程車來，她和大叔閒聊了一會兒家鄉的父親和大叔正在上國中的小女兒。
大叔有點苦惱的說起小女兒為了想看幾個月後來臺的歌手的演唱會，打算連夜去排隊購票，但因他堅決反對，父女倆因而大吵一架的事，她想起自己也打算去看，所以合作的公關公司主動拿了幾張票給她。
她翻翻手提包，記得自己之前還沒有把票拿出來，掏出白色信封打開看了看──對方很慷慨的給了她四張票。
她笑著抽出三張給大叔，「李伯，這個給您女兒吧，這樣她就不用排隊了，還可以帶兩個同學去，您不放心的話，我可以帶他們去。」
「這怎麼好意思──」大叔有點慌張的拒絕。
「這是公關公司給我的，這把年紀還看偶像的演唱會會讓人笑話，讓您女兒陪我去看，我也不會那麼尷尬，我可是期待他們來臺灣很久了。」她有點不好意思的開口。
「這真是太感謝了！我女兒一定會很開心，就請妳務必帶她去了！」大叔開心得朝她連連點頭。
「不用客氣，我還要謝謝您呢，我一個人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去。」她笑著擺擺手。
隨口和警衛大叔多閒扯了幾句，車行叫來的計程車已經停在門口，警衛大叔陪著她直到見她上車，朝對方感謝的點點頭，她跟司機報了地址，閉上眼稍事休息。
和警衛大叔的閒聊讓她心情好轉許多，想到有伴可以一起去看演唱會，她就有些開心。
住的地方離公司不算太遠，約莫十五分鐘就到了，她付錢下車，走回住處。
電梯打開時，她下意識停了腳步，又朝鏡子望了眼，確認鏡子裡的自己沒什麼不同，才暗笑自己多心的走進電梯，按下所住的樓層，望著電梯上方的數字一個個接連亮起來。
電梯裡很安靜，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電梯似乎特別慢，她有些焦慮，無意識的吞嚥著，總覺得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卻不想回頭──明明電梯裡只有自己一個人。
把呼吸放得越來越輕，到最後她已經是小心翼翼的屏息著，莫名從背部竄起一陣恐懼。
她聽見了呼吸聲。
而她肯定，那個呼吸聲不是自己的。
她僵直著全身不敢動彈，微微的發抖，直到電梯門打開，她衝出電梯，邊奔向自己家門邊伸手翻著包包，因為過於慌亂怎麼也找不到鑰匙，她顫抖著幾乎要哭出來時，才抓到鑰匙用力抽了出來，試了幾次才順利把門打開。
迫不及待的衝進家裡並把大門關上，拴上鐵栓，碰的一聲也把裡門關上，再把所有可以鍊的拴的全鎖上。
她抱著包包坐在玄關地上喘息著，過了半天，確定門外沒有動靜，才慢慢冷靜下來。
扶著鞋櫃，她站了起來，把包包扔在一邊，脫下高跟鞋赤腳踩在地上，無聲小心的湊近門上的貓眼。
屏住氣息，連呼吸都不敢，鼓起勇氣從貓眼看向門外。
但什麼都沒有。
她鬆了口氣，跌坐在鞋櫃上，她不確定剛剛在電梯裡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這一場驚嚇讓她覺得疲憊不堪，重新拎起包包，把家裡所有的燈都打開，疲累的走進客廳。
把包包和身上的外套隨手扔在沙發上，她鬆開盤了一天的長髮，讓緊繃的頭皮輕鬆一下，走向廚房拿出前幾天買的微波食品扔進微波爐，再進房去脫下套裝、襯衫和內衣，抓了連身睡衣套上，覺得全身輕鬆多了，才走進浴室裡卸妝。
把一臉的妝都清理乾淨，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習慣性的又給自己一個微笑。
然後，她的笑容就這樣凝在臉上。
她覺得全身發涼，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抖。
她突然退後好幾步，撞倒了浴室的置物櫃，她張著嘴，想出聲卻說不出話來，只能盯著鏡子裡的自己。
那是自己，卻又不是自己。
自己剛剛是帶著微笑的，鼓勵的笑容，她認得自己的笑容，而她確定剛剛自己真的在笑。
但鏡子裡的自己卻沒有笑。
只是冷冷的，望著自己。
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出現過這種神情，冰冷的，像是嘲諷似的看著自己。
她掀唇想尖叫或是說些什麼，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扶著身後倒下來的櫃子，不知道伸手抓起的東西是什麼，只是用力的朝鏡子扔過去。
磅啷一聲，鏡子碎了一地，而她只是退到最角落，顫抖著看著四周。
嗶嗶嗶──
「啊──」
從外面傳來的聲音和她的尖叫聲幾乎同時響啟，她喘息著把背緊緊貼在牆上，半天才意識到那是微波爐發出來的聲音。
她飛快抹掉臉上的眼淚，警戒地望向四周，確定什麼都沒有後，連鏡子碎片都不敢多看一眼，扶著牆一步步地走出浴室。
走出浴室後她衝向客廳，一把抓起電話，再把燈開到最亮，緊緊把電話壓在胸口，她哽咽到說不出話來，只是不斷抹掉臉上的眼淚。
客廳的明亮讓她安心了點，她顫抖著抓起電話，按下通話鍵半天，卻不知道該打去哪裡。
報警嗎？
在稍微鎮定後，理智回到她腦子裡。
會被當成瘋子吧……
她聽著電話裡傳來「嘟──」的聲音，發愣了半晌。
之前是在南部念的大學，所以她在臺北幾乎沒有朋友，同事的交情沒有好到半夜隨喚隨到，和男朋友已經分手半年了，她不知道該打給誰……
愣愣地聽著電話裡那刺耳的嘟嘟聲突然停止，她一怔，還沒放下電話，就聽見了呼吸聲。
是剛剛在電梯裡聽見的、沉重的呼吸聲。
「哇啊──」
一把將手上的電話用力甩開，不知道電話砸破了什麼，她蜷在沙發上發抖哭泣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恐懼已經占領她整個人。
啪的一聲，客廳的燈突然全部熄滅了。
她顫抖著，一聲也不敢出，她感覺得到，那個呼吸聲就在附近，就在這個屋子裡。
不知道多久，她緩緩抬起埋在手臂裡的頭，朝四周望去。
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她哭泣著，抓住沙發扶手，忍不住哭喊出口，「不管你是什麼！滾出我家！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什麼都沒做！」
黑暗中只有一片寧靜，她顫抖著伸手摸向自己的臉，又把手放在眼前試圖看清楚，卻什麼都看不見，只有全然的黑暗。
但那是不可能的，她租這間公寓就是愛上陽臺的夜景，她常常在睡前把所有的燈都關了，坐在陽臺前看著臺北的夜景，總是看得到一○一在夜裡發出閃亮的燈光，不論如何，她的屋子裡絕對不可能像現在一樣黑到什麼都看不見。
她抓著沙發想，是自己失明了，眼睛看不見了嗎？她慌張的摸著臉和眼睛，她不明白現在的漆黑是因為什麼。
誰來救救我……救救我……
她流著淚，無聲的哭著，縮在沙發的角落裡，只祈望能脫離這種黑暗，期盼屋裡的那個東西不要找到她。
但迴盪在屋裡的呼吸聲只是越來越近。
不要……不要……不要來找我……我沒有……我從來沒有做過壞事……
她用力抓緊手臂環住自己，直到呼吸聲近在耳邊。
她沒有辦法控制的發抖，她從來不知道人可以抖成這樣，她屏息著、僵硬的轉著頸子，慢慢的，看向濃重呼吸的來源。
在黑暗中，唯一看得見的只有一對深紅發亮的雙眼，不像是人類有的，充滿了怨恨、忿怒，凶惡至極的雙眼。
「啊啊──」她無法克制的大叫起來，猛的朝後退以至於跌下了沙發，她顫抖著，幾乎連爬行也做不到。
救救我──救救我！！
突然間眼前一亮，她看見一扇充滿了光芒的門，於是她毫不猶豫的用盡力氣站了起來，朝那扇門衝了過去。
得救了！！得救了！！
風好大好大，她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大的風從她耳邊呼嘯而過。
她看見亮光了，看見了她每天都見得到的夜景。
她發現，她從來沒有用這種角度看過外面的街道、大樓和走過的行人。
彷彿由上空俯視一般，只是地面上的景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就像搭上雲霄飛車一樣。
然後，她想起，自己從來就不敢搭雲霄飛車。
她張開嘴想尖叫，但是空氣灌入喉頭的感覺非常難過，她無法發出聲音。
碰撞在地面上的感覺，沒有想像中的痛。
幾乎還來不及感覺，就沒有任何感覺了。她睜著眼看向面前不遠的7-11，她每天都要光顧一、兩次，只是她也從沒用這種角度看過那間便利商店，在覺得用這種角度看過去很好笑的同時，她看見紅色的液體蔓延向那間7-11，慢慢的、濃稠的鮮紅色。
啊……那是血呀……是我的血……
在意識到從自己腦中流出來的是自己的血之後，她似乎是有些安心的，慢慢閉上了眼睛。
永遠的。

第一章
聽著捷運的循環廣播，楊君遠稍稍挪開位置，把放在身邊的包包拎到膝蓋上。
視線在車廂內掃過，看見前方車門邊站著個老太太，一身淡紫色旗袍，樣式非常老舊古樸，就像老家黑白相片裡的曾祖母，他猶豫地看了看四周，雖然車上人不少，但是也還有不少空位，老太太旁邊就有兩個空著的博愛座，他想大概是老太太不想坐下，也就不再理會，把視線放回手上剛開始閱讀的書上。
聽見到站的廣播後，他拎起包包走下車。他正在猶豫是該坐兩站公車再打電話給易仲瑋，還是乾脆走路回家。
站在捷運出口思考了一會兒，正好眼前的綠燈亮起，他決定用走的。
楊君遠快步跑過馬路，就在剛過馬路要左轉的時候，眼角餘光似乎閃過什麼，他回頭一看──剛剛那位穿紫色旗袍的老太太正站在路口的紅綠燈下，他有些訝異地想老太太不知道是從哪邊過的馬路，居然比他還快。
再轉念一想，大概是自己方才思考太久了，他笑了笑，朝回家的路走去，心裡惦著手上那本新入手的書，跟背包裡剛剛跟陸以洋借來的一套絕版書，他開心的加快腳步，心想到家就可以徹夜把它們看完。
這麼想著，心情就不由自主的轉為興奮，楊君遠抬頭看向紅燈，正等著要過馬路時，他望著馬路對面一怔。
馬路對面，紅綠燈下站著的那位穿著紫色旗袍的老太太，不就是剛剛那位嗎？
他腦子裡就這麼空白了兩秒──就算那位老太太很健康，也不可能趕上自己的速度……
楊君遠覺得心裡毛毛的，自從學妹的事件後，他特別害怕那種莫名其妙就會出現的東西。
他左右看了看，現在時間算早，路上行人也還蠻多的，他沒有思考多久，決定不過這條馬路了，右轉朝比較遠的路走；雖然另一條路要走比較遠，但是一路上商店很多，比較亮也比較寬敞，那會讓他安心一點。
楊君遠走得更快了，他現在只想快點到家，只要再轉兩個彎……
一轉彎，楊君遠就愣住了，回頭再看看，確認這裡……就是剛剛自己選擇不過馬路的路口……他開始覺得渾身發涼，那個穿紫色旗袍的老太太還是站在馬路對面看著他。
他伸手抓住背包背帶，用力到指節發白，不這樣做的話，他知道自己會無法克制的發抖。
他轉身就跑，朝著他剛走過的路線狂奔，剛才明明只要左轉再右轉就可以到家的，可是只要他一右轉，一定站回那個剛剛沒過馬路的路口。
他整個人都在冒冷汗，而那個老太太正慢慢從馬路對面走過來，現在他確定自己又撞鬼了。
他心口發涼喉頭發緊，再一次轉身逃走，可是不管朝左朝右，最後一定會回到那個路口，那個老太太也只是每次都更靠近馬路這一頭……
楊君遠不曉得為什麼又會再次遇到這種事，明明自己就不是靈異體質，為什麼那些東西不去找別人……
他在心底大叫，眼睜睜看著那位老太太走到他身前；她個子很小，駝著背又低頭，往下看，只能看見她梳得整齊的髮髻。
「……請……幫我個忙……」
楊君遠吞嚥了一下，才能努力的發出聲音，恐懼感讓他沒有辦法再移動腳步離開原地，「……我、我不知道能、能幫妳什麼……」
「我需要……跟那個孩子說話……可是……我無法靠近他……請你幫幫忙……」
也許是老太太的語氣很客氣，他想對方可能沒有惡意，於是力持鎮定的回答，「我不知道妳在說誰。」
「你剛剛見過的……那個孩子……他必須幫我……他有責任……」老太太緩緩抬起頭，像是在看他，但她的雙眼是全然的白，只有眼白不見瞳孔。
楊君遠只能別開視線，連後退也做不到……他現在大概弄懂了，老太太講的人是陸以洋，他剛剛去跟陸以洋拿了書才回家的，因為那孩子說他最近不能出門，所以自己去找他拿書。
楊君遠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雖然他知道那個孩子常跟鬼混在一起，但是他也不曉得這個老太太是不是想傷害陸以洋，「我……我不知道……妳想要我做什麼？」
「去找他……告訴他……他得幫忙我……我就在這裡等他……如果他不來，你也永遠過不了這個路口……」
老太太用不見瞳孔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楊君遠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看著她消失在原地。
心臟還在激烈的跳動，恐懼感還遍布全身，他微微顫抖著思考到底該怎麼辦，他是不是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不能看見易仲瑋了……
他還在原地顫抖時，突然有人從後面扯住他的手臂，他失聲尖叫，用力的想甩掉那隻手，可是那隻手卻緊緊的拉住他，強迫他轉過身去。
「君遠！」
是熟悉的聲音跟面容。他怔了幾秒，看清易仲瑋擔心的表情，全身突然沒了力氣般蹲在地上，他把臉埋在膝蓋上，用力深呼吸，想讓自己鎮定一點。
雖然看不到，他感覺得到易仲瑋的手輕輕撫在他頭上肩上，沒有問他怎麼了，只是輕聲的開口，「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裡。」
楊君遠有一點點想笑，易仲瑋總是這樣，一副不管發生什麼，只要有他在就沒事的模樣，楊君遠有好幾次很想告訴他，自己不需要這樣的依賴，卻又無法拒絕，也無法抗拒心裡那種不由自主覺得安心的感覺。
過了半晌，他才緩緩抬起頭看向易仲瑋，努力用不再顫抖的聲音說道，「我得回去找小陸……」
易仲瑋沒有問為什麼，只是拉著他的手讓他站起來，「那就走吧。」

卷七 山雨欲來

楔子
她怔怔的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瞬間疑惑起這個雙眼紅腫、髮絲凌亂，連妝都花掉的女人是誰。
她深呼吸著，就算廁所裡的芳香劑味道讓她覺得噁心，她還是得深深的把氣吸進肺裡。
「好，振作！」她雙手扶著洗手檯，對著鏡子給自己一個微笑。
打開化妝包，仔細的幫自己重新補妝，將頭髮細心盤好，雖然她知道等走出洗手間的時候，辦公室應該沒有半個人了，但她還是為了自己，用心的打扮得像早上剛出門一般的光鮮亮麗。
整理好衣領，她拎著化妝包走出洗手間的時候，又是自信堅強的女強人。
走回辦公室，不意外的看到燈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