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他?不就旻華嗎?楊旻華啊。」
失笑出聲的同儕舉起拳頭朝載沅的肩膀用力一捶,這動作顯示了他倆應該早就熟稔到對這點肢體接觸毫不介懷。那同學猛然湊上前來,咧嘴笑著補充。
「不過,明載,好歹也是同班同學,你怎麼連人家名字都不曉得?」
「喔嗯。」載沅習慣性地將微笑掛在嘴角,從喉頭發出聲音回應。要是實話實說,告訴他其實我連你的名字也不太記得,他會當作自己是開玩笑嗎?
「就是說啊。」
他隨口附和了一句,悄悄向後抽身。「謝謝你告訴我。」聽他微笑著補了這句,那同學一臉亢奮地猛點頭。載沅索性直接邁開腳步,輕輕揮了揮手。
「那我先走了。」
「嗯嗯,改天見!」
將同學吵鬧的問候拋在腦後,載沅舉步穿過校園。只剩他隻身一人,感覺整個冬天凍在地裡的寒氣都從運動鞋的鞋底鑽了上來,載沅嘴裡哼著歌,上個季節仍戀戀不捨地在他兩頰留下紅撲撲的痕跡,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指尖乾燥粗糙的感覺格外鮮明。
「旻華……」
他嘴裡無厘頭的哼唱忽然中斷,那個名字不經意地從他蒼白的唇間溜了出來,在嘴邊徘徊不去。
「是楊旻華(旻華:韓文「旻華」,音同「梅花」。韓國南部的梅花花期落在三月左右,介於晚冬和早春之間。)啊。」
充滿春日氣息的名字。真是什麼名字都有呀。
◎
在徒步就能通勤上下學的四年制理工科大學裡,出身自同一所高中的畢業生特別多,這一點,和載沅在升學面談時聽到的建議不無關聯。
「既然最低錄取分數都相去不遠,當然選距離比較近的學校更好。」
像在分散投資標的似的,班導將排名中上游、成績相仿的理組學生分別推薦到附近的理工科系所,一舉提升出頗為亮眼的升學率。導致學生們偶爾在校園裡迷了路、四下徘徊的時候,都能撞見熟悉的面孔。
因此,在工學院裡、乃至建築工程系當中有幾個高中同學自然也不足為奇了,甚至曾是同班同學也沒什麼特別。若說有哪裡不同──也是從他憶起那張漲得通紅的臉龐、抬眼望著他的瞳孔時,才開始變得特別。
「所以,你們只有世亨一個人在B班喔?」
呂楠輪番指了指載沅、旻華和世亨,這麼問道。才見過幾次面,他的語氣卻親暱得彷彿幾人早已成了至親好友,聽說他們系上還要分班,似乎讓他覺得相當有趣。
「搞得像什麼高中分班一樣。就算都同系,大家還是比較容易跟同班的混熟嗎?」
「只是分開上課而已,系上的活動都會一起,所以也不一定。」
「是喔?總之,明載,幸好有旻華陪你,不然每天上課連個朋友都沒有,你可要孤單死了。」
聽著老朋友熟悉的玩笑話,載沅單純地笑出了聲,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轉向旻華。只見楊旻華瞪大了雙眼,嘴巴微張,放大的瞳孔裡寫著再清晰不過的質問:『你在說什麼鬼話?』
「……」
有必要這麼嚴肅喔?詫異之中,載沅想挪開目光卻錯失時機,無意間撞上對方的視線。旻華刻意閉上欲言又止的嘴巴,率先撇過頭去,用冷漠的聲音說道。
「別瞎說。」
「幹嘛?你討厭跟明載一起喔?」
「好無情喔,楊旻華。」
面對呂楠和世亨玩笑似的譴責,旻華毫無反應,只是兀自翻看筆袋、無故玩弄削得鋒利的鉛筆,在指尖留下了淺紅色的印痕。載沅托著下巴,只用一雙眼睛盯著旻華手上的動作。製圖用的鉛筆、橡皮擦,還有原子筆等等,上頭全都刻有校名和系所。
「旻華,那是什麼?合作社有在賣?」
想在尷尬的氣氛之中設法延續對話,最好的方法就是隨口轉移話題,或是提出無關的疑問。旻華慢了一拍才明白載沅口中的「那個」所指為何,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筆袋,又看了看載沅。
「啊,這個……是迎新的時候發的。」
「哇──可以借我看看嗎?」
「嗯。」
他本想藉著系上的紀念品打開話題,誰知旻華一股腦地將整個筆袋遞了過來,載沅只好順勢端詳起那些他其實不感興趣的文具用品,當他正在心中盤算是不是該隨口稱讚兩句攜帶式的削筆器看起來挺好用之類的,旻華在一旁稍稍歪了歪腦袋,冷不防開口問道。
「你要嗎?」
「啊?」
「你要的話拿走也沒差。」
「什麼?整個筆袋給我?」
「……我是說鉛筆。他們每人發了一打,宿舍裡還有很多。」
他猛然伸出手,抓起一支鉛筆推到他面前。載沅下意識地接下那支木質光滑、削得尖細的鉛筆,依然掛著微笑的臉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旻華沒察覺他的反應,只是自顧自地露出滿足的神情,好像完成了什麼大事。
他不是發酒瘋的時候才會亂送東西嗎?載沅噗哧笑了出來,用手指轉動起鉛筆。一直托著下巴看著兩人的呂楠,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頭聊了下去。
「建工系是送鉛筆喔?我們是送原子筆跟USB耶。」
「開學紀念品本來就差不多吧,不然雕塑系送了什麼?」
世亨這麼一問,所有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落在始終悶不吭聲的達國身上。達國眨眨眼,像在細細翻找著記憶,慢悠悠地說道。
「……好像是有給什麼東西吧。」
「他們也是送USB啦。」
呂楠呵呵笑著替他答道,好像達國的反應全在他意料之中。聽見世亨好奇地追問你怎麼曉得,他一邊說著「因為他的東西都被我拿來用啦」,還一邊露出一臉得意洋洋的神色。載沅假裝專心聽著幾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再次把目光轉到旻華身上。
只見楊旻華面帶笑容、馬馬虎虎地隨口搪塞,低調地堅守著自己的座位。終於從話題的中心脫身,似乎讓他的心情放鬆了不少。
他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嗎?他的個性感覺不是特別怕生啊。看見載沅陷入沉思,世亨突然問道。
「話說,明載,你跟英珉認識喔?」
聞言,載沅整個人當機似的眨了眨眼睛。……誰?而世亨似乎看懂了他的表情,自動附加說明。
「念數學系的英珉,金英珉。」
「啊?呃……」
「沒印象?可是他說他認識你耶。」
「嗯……」
眼見載沅支支吾吾地答不上話,呂楠嘖嘖地咂了咂舌頭,插嘴道。
「明載他就是這樣啦,全世界都跟他超熟,但他誰都不認得。」
「不是,我哪有啊……」
「你們知道他國中的時候怎樣嗎?他在走廊上遇見某個人,跟人家聊了老半天,我問說你們很熟喔?結果他說他根本不認識。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了。」
當一群人聚在一塊,能夠快速拉近距離的方式之一,就是在談天中製造一個「被吐槽」的對象,這樣的角色,載沅可說是再熟悉不過。他本想像往常一樣簡單地笑笑結束這話題,卻不經意地碰上旻華偷瞄的視線,歪著腦袋的動作忽然一頓。
兩人四目相對的瞬間,旻華似乎受到片刻驚嚇。他閉上嘴,很快又自然地轉過頭去,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聽著眾人聊起別的話題,也適當地插了幾句話。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卻讓載沅不由自主地一再回味旻華的神情。緩緩轉動的淺色眼珠、略帶迷惑的眼神,倘若刻意去探究他緊閉的雙唇沒說出口的那句話,他猜想,他八成是在說:
『我就知道。』
有些時候,載沅能感受到自己認知的距離、和他人所認知的社交距離之間的差距。如果載沅為自己劃設了合適的領域,其他人總會理所當然地恣意踏足他心中衡量的邊界。
載沅認為,也許是自己的界線太過模糊或似是而非吧,加之他沒什麼敏感的暴脾氣,不會讓人感到特別不快或不是滋味。比起嘴上吐出的話語,人們總是傾向於相信眼中看見的表情,每回遇見這種情形,載沅不會選擇以言語重新劃定邊界,只是用微笑矇混過去,於是,這樣的踰越每每只是相安無事,載沅的處置方式就像冒出水面的鯨魚,在對對方的關照和欺瞞之間不著痕跡地遊走。
在這過程之中,載沅明白了一個事實。人們往往已經經過適當權衡、大抵確認對方能夠接受自己後,一個人才會對他人坦露特殊的情感。無論是毫不猶豫地將載沅認定為「摯友」的這群人,抑或小心翼翼、裝作玩笑似的對他表白:「要不要交往看看?』的人都不例外。每當他因異於平常的接觸感到驚嚇、忙於找回目光焦距的同時,總能從對方眼中看見極度純粹的激動與期待。儘管試圖重塑關係,讓他們眼中無可避免地充滿緊張的情緒,卻從不包含被載沅拒絕的擔憂,於是,那樣的眼神更鮮明演繹出被精心隱藏的愛慕。比如說──在凜冽寒風中往他掌心裡擠上滿滿一堆護手霜,再平靜地望向自己的那對眼眸。
那一刻,才讓載沅真正感到詫異。縱使是藉著一股酒意,他認為,一個人會帶著這般露骨的心意凝視另一個人,多半早已做出「這樣也無妨」的判斷。既然那是畢業典禮結束後的續攤場合,說不定對方只是認定了反正他倆再也不會碰面。不過,如果他早就知道兩人上了同一所大學、同一個系所,卻仍傳達出如此明確的好感──那肯定就是某種信號,錯不了的。
孰料,經過那個被酒精侵蝕的凌晨、新的一天到來,旻華的表現卻冷淡得好似早將前一晚忘得一乾二淨。從柏油路縫隙間的薄冰漸漸消失蹤影,且春日繁花開始冒出新芽的這段期間,相似的期盼和熟悉的失望反覆上演,不知不覺在他的日常裡生了根,成了載沅必須設法解決的課題。
這就是問題所在。
「你真的是……腦子有病耶。」
呂楠簡短地評論道,咂了咂舌。
「路痴到這種程度,你不是記不得路,而是壓根就沒在記吧?怎麼可能去一趟文具店就找不到路回學校啊?」
「不是,就是因為店裡出入口太多,讓人很混亂啊……」
那家大型文具店就在學校後門門口,是倚著小山坡建成的兩層樓建物。連接學校的出入口位於建築物的二樓,要是往下到一樓結帳後走出店外,就會跨越到正對學校的道路對面。
由於這家店鋪經售課堂上使用的製圖工具,建工系的學生經常光顧,也成了每個人在新生時期都免不了踩一次雷的代表性路線。然而,隨著課業漸增,眼看都已經臨近期中考,卻還會掉進一樓的陷阱、成天迷路的可憐小羊,只有載沅一人而已。
「你先聽我說行不行?我明明也有記得啊,如果想要從原路回去,就必須重新走上二樓才行。」
「嗯嗯,確實沒錯。」
「可是,快結完帳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旻華說美工刀不太好用。」
「……哦,是喔。」
「然後,剛好結帳櫃檯旁邊有新到貨的美工刀,刀片還是黑色的,看起來超帥……」
「嗯……」
「所以,我就想說買一把給旻華,然後我就買了,買完之後不就要離開文具店了嗎?而且店門就在眼前,我就直接走出來了嘛。」
「喔……嗯?」
原本毫無誠意地隨口敷衍的呂楠,表情漸漸變得微妙。他垂下一側眼眉,將目光投向遠方,撓了撓臉頰反問道。
「簡而言之,你就是滿腦子想著旻華、心不在焉,所以必修課才遲到?」
「……」
「有病,你真的有病……」
呂楠連連搖頭,手裡刷啦啦地翻開影印的文件,隨意一瞥就能看見端正的字跡伶俐地鑽進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數字之間,沙沙、沙沙,銳利的筆尖不停寫下各色筆記,呂楠的目光固定在影印的文件上,有意無意地嘀咕。
「不過,虧你居然會記得。」
我也該假裝認真用功一下了嗎?載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書包,裡頭空落落的只裝了一本分開裝訂的必修課本,他苦惱片刻,慢了一拍才抬起頭來。
「嗯?」
「如果不想在文具店裡迷路的話,就必須從二樓出來。想不到你居然記得住這件事。」
「我看起來有那麼蠢嗎……?」
看著呂楠沒有回答、再次埋首動起筆來,習慣性面帶微笑的載沅不由得一愣,「你就記住,一定要重新走上二樓就對了」,他猛然記起先前是誰對他這麼囑咐。
「不管來幾次,我都搞不清楚這裡的構造。」
那天,他們得知必修課作業題目之後,和世亨、恩夏還有勝雅一起去了趟文具店。環顧著身邊的物品堆成亂蓬蓬的小山,在店內顫顫巍巍地保持著平衡,載沅漫不經心地喃喃自語著。儘管他是在眼花撩亂之下,針對印證了店家悠久歷史的凌亂陳列而發出感嘆,但在旻華聽來,顯然成了對商家出入口的不滿。脅下夾了好幾張保麗龍板的旻華尋思片刻,拍了拍載沅的肩膀。
「櫃檯右邊不是有座樓梯嗎?」
「嗯?」
「結完帳後,先找樓梯上樓。只要記住一定要先回到二樓,就可以從進來的門出去了。」
載沅訝異地眨著雙眼,馬上意識到旻華是在指點他「回學校的路」,禁不住笑出聲來。因為旻華的表情實在太過嚴肅悲壯,好像幫助載沅平安逃離這家文具店,是什麼偉大的使命似的。
在那之後,每當載沅去文具店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天。每當有人經過時,堆積在角落的歲月塵垢所揚起的浮灰;帶路的人用溫柔的語氣明確低語的嗓音;某人輕柔的聲音穿過陳列架之間沉積發霉的空氣,呼喚著「旻華啊」的聲響;以及旻華自然地「嗯」一聲回應,渾圓的腦袋和白皙頸項轉了過來,一切都歷歷在目。
最終的結果,就是載沅每次去文具店,總會反射性地想起旻華,乃至連帶記起旻華需要一把美工刀──他太過專注思考這件事,這才心不在焉地踏出眼前的出口,再次迷了路。這就是真實的原委。
「不過你把楊旻華扔在哪了,怎麼自己跑到這來瞎晃?」
一到考試期間,圖書館永遠人滿為患,所以正門附近的咖啡廳總是無奈地變成K書中心,擠滿了沒搶到圖書館預約座位的學生。呂楠通常是把世亨住的小套房當作自習室,今天是為了等去做分組作業的達國,才自己跑來咖啡廳。
「旻華?啊……他好像去工作室了。」
「去做作業?」
「嗯,之後要上臺報告。」
「你不用做?你們不是同班?」
「呂楠,你該不會是覺得我很煩……?」
在一連串追問之下,載沅直擊內心的一問,讓呂楠抬起頭來嘻嘻笑道。
「也不是煩……我呢,是念書念的快累死,而有人是為了做作業忙翻天,但某個姓明的卻心無罣礙似的遊手好閒,只能說,實在看不太順眼欸?」
「不是,是因為旻華負責製作,我負責報告,所以才……」
「我知道,我只是問你幹嘛跑來這裡黏著我啊?明明平常你都像個跟屁蟲一樣,追著楊旻華不放啊。」
原因嘛……載沅細細思索著他的話,鎖緊眉頭,露出一臉悲痛的神情。
「你真的想知道嗎?不然我仔細地說明一遍好不好?」
「……不用,免了。你想待就待著吧,可以了吧。」
呂楠簡單俐落地結束閒聊,再次一頭埋進影印的資料裡,於是載沅也習慣性地玩起手機,他帶著一絲期盼打開手機螢幕,卻沒接到旻華的聯繫。
「……」
一下課,他就一把揪住立刻站起身來的旻華,問他要去哪裡,旻華則無言以對似的答道:「要去趕作業啊。」到此為止都還沒什麼,問題在那之後。
「要做模型嗎?一起去啊。」
聽他不假思索地這麼提議,旻華遲疑了片刻,接著微微側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幹嘛要去?」
他言下之意,多半是說你又不必負責搭建模型,何必跟著一起去,但聽在載沅耳中卻不是這麼一回事──你跟我有那麼熟,有事沒事就要混在一起嗎?
「你怎麼在咳嗽?」
呂楠好像已經結束了一個章節,啪嗒一聲放下手中的筆,這麼問道。載沅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咳個不停,唉聲嘆了口氣。
「大概是太乾燥了吧。」
「不會是感冒了吧?期中考都快到了,你要是敢傳染給楠楠我,我絕不會放過你的。」
「真不愧是多年好友,你這麼擔心我,真是謝謝你喔……」
校園裡頭盛開的櫻花已經開始飄落粉紅色的花雨。在蒼白冰冷的寒冬和碧綠溫熱的炎夏之間,春季只分配到短短兩個月,每當輪到自己的時節,她總像受了百般委屈,使出渾身解數讓百花爭相盛開,花兒們也彷彿迫不及待地想早點見到陽光,那急不可耐的心情似乎將全世界的水分都抽得一乾二淨。因此,每到換季的時候就乾咳不已,早就成了載沅的日常。
「啊,阿國那邊好像結束了。」
呂楠捧著自己的手機喃喃說著。看見呂楠自然而然地起身收拾,載沅也動手整理自己的物品。
「你要去哪?我跟阿國要去世亨家。」
「世亨今天也沒意見?」
「阿國說要請吃炸雞。」
「也對,有炸雞的話就一切好說……」
雙手插在口袋裡慢悠悠地走著,櫻花花瓣輕輕柔柔地掠過耳際。抬頭一看,滿樹爛漫的櫻花將整片視野都染上了淡粉紅的色澤。載沅停下腳步,靜靜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