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們在陽光下吃柳橙。這裡是墓園,我們盤腿坐在剛修剪過的草地上。坐在我身邊的女人戴著紅色貝雷帽,她在哭。平常我們是不會在這裡見面的──通常我們會約在有甜點和打奶泡機器的地方。但今天,我和媽媽特地來到這裡,巨大的針葉樹讓我們變成小矮人,我們感受皮膚上的陽光,以及內心深刻的悲傷。一般人或許不會覺得這算是快樂出遊,但這趟旅程很重要──我知道。因為我花了八年的時間研究這個世界是否快樂,過程中不小心讓自己成了悲傷專家。
我察覺到,在我認識的人當中,很多都過度執著於追尋快樂,以致於對感受悲傷產生了恐懼。剛失去心愛親人的人跑來問我,要怎樣才能快樂起來。剛被裁員的人。失去房子的人。分手的人。負責照顧別人卻沒有好好關懷自己的人。遭遇過極度恐怖經歷的人。他們全都問我同樣的問題:「為什麼我不快樂?」我會盡可能解釋,有時候,人需要悲傷。經歷失落之後,感覺悲傷是理所當然的;發生難過的事情之後,憂傷是很正常的反應。然而,太多人習慣性地厭惡「負面情緒」,我們不肯承認這些情緒,更不可能正視這些情緒,並准許自己去感受、消化。我數不清有多少次聽人說,「我只是想要快樂」,但他們明明處在不可能快樂的狀況下。當我們失去工作、房子、戀情、親人,任何東西──感覺悲傷沒有什麼不對。
悲傷的定義是:當人感受到痛苦的情緒,感覺到失落、無助、絕望、失望時的自然反應。無可避免。正如南非的戴斯蒙・屠圖大主教(Desmond Tutu)所言:「我很遺憾必須這麼說,但我們無法選擇要不要苦難。」小説《公主新娘》(Princess Bride)中的衛斯理也說:「人生就是苦……會說不是的人,一定是想賣什麼東西給你。」
悲傷難免,所有人都一樣──有時候,甚至會以令人痛不欲生的可怕方式發生。問題是,大部分的世人都不太善於處理悲傷。這樣的狀況會導致經歷悲傷的人遭到孤立,讓想要幫助親人度過艱難時期的人感到困惑。
悲劇總是會發生。人總是會失去些什麼。別忘了還有日常發生的各種考驗──輕則只是枯燥無聊,重則會讓人灰心喪志、失去動力。悲傷比快樂更多層次、更複雜,而且無所不在。我們無法避免悲傷,但是我們可以學習以更好的方式面對,而且我們早就該討論這件事。因為目前處理所謂「負面情緒」的方法效果很差──更別說其實悲傷可以帶來幫助。丹麥哲學家齊克果(Søren Aabye Kierkegaard)寫道:「憂愁悲傷中自有喜樂。」澳洲新南威爾斯大學(University of New South Wales)的研究人員發現,接受並允許一時的悲傷,有助於改善對細節的注意力,增強毅力,讓人變得更慷慨,甚至更感謝我們擁有的一切 。悲傷是有意義的。悲傷會讓我們知道狀況不對,但我們必須願意傾聽。悲傷是一種暫時性的情緒,所有人都偶爾會感受到,例如當受傷的時候,或是生命中發生了不好的事。悲傷是一種訊息。
人類這個物種必須彼此依賴才能存活,而悲傷這種情緒讓我們記住這件事 ──因為逃避悲傷最常見的方法,就是乾脆不去感受。例如,因為害怕受傷而拒絕親近別人(我曾經這樣……);或是因為害怕失敗而不去追求有意義的目標(我也曾經這樣……);或是以上癮的方式隔絕痛苦、麻痺感受,藉此「保護」自己(舉手)。也可能不停工作,像在輪子裡奔跑的倉鼠一樣在人生中瞎忙;滑手機看社群網站,藉此逃避那些不舒服的感覺。真的只是舉例而已喔……(我怎麼覺得有點熱?)。如果我們企圖逃避悲傷,就算只有一點點,也會限制我們的存在,讓自己陷入更大的危機,因為普通的悲傷可能會惡化成更嚴重的問題。
根據多項研究,壓抑負面或憂鬱的念頭到了一定程度時,後果會非常慘烈,如造成憂鬱症狀,但偏偏很多人每天都這麼做。哈佛大學心理學家丹尼爾・偉格納(Daniel Wegner),曾經在一九八七年進行過一項知名思想試驗,他要求受試者不要想白熊 ,這個實驗的靈感來自於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司基,他曾經寫道:「嘗試一下這個任務:不要想北極熊,然後你就會發現那個可惡的動物每分鐘都出現在腦海中。」
為此,偉格納決定試驗一下。
在五分鐘的時間內,受試者被要求不要想白熊,但每次白熊出現在腦海時就要搖鈴。第二組受試者則是想什麼都可以,但同樣地每次白熊浮現時就要搖鈴。相較於壓抑想法的第一組,第二組「表現組」搖鈴的頻率低了很多。第二次的實驗也做出同樣的結果,偉格納之後與心理學家理查・文茲拉夫(Richard Wenzlaff)合作,進一步測試這個理論,確認當我們刻意不去思考或感受悲傷的事,會讓我們更容易焦慮、產生憂鬱念頭與症狀。
我的親身經驗絕對是這樣沒錯。
我瞭解「悲傷」的程度,不亞於我對「快樂」的瞭解。對我而言,這本書也不單純是專業上的研究。我最早的記憶是妹妹過世那天,她死於嬰兒猝死症(Sudden Infant Death Syndrome, SIDS)。沒過多久,我的父母離異。我和自己的關係一直不太好,和食物的關係也不好。我經歷過事業低潮,也有過幾段慘烈收場的戀情。不孕症、試管嬰兒、臥床安胎,這些都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好事。就連帶來最大喜悅的事也會帶來挑戰。這些挑戰本來就夠難應付了,而我們文化中不愛談論悲傷的毛病,使得困難度又再增加。很多人從小就認定「只要不說,就不會造成傷害」,很長一段時間,「不說」悲傷的事被視為堅毅的象徵。其實恰恰相反。在這個時代,學習如何以更好的方式感受悲傷,是一件刻不容緩的事,甚至比以前更重要。
寫作這本書時,世界正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受全球大流行疾病所苦。自從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爆發,許多我們依賴卻習以為常的事物都消失了。因為封城,我們被迫放慢速度,剝除了外界干擾,我們更能清楚聽見自己內心的對話──不能暫緩,也不能以「正常」生活的忙碌作為逃避手段。我們與親愛的人分離。有些人很孤單。有些人很害怕。有些伴侶困在家裡之後才發現,原來和對方的感情之所以能夠維繫,全是因為不必朝夕相處。沒有人確切知道未來的世界會怎樣,也沒有人知道是否能恢復疫情開始前的狀況──無論是經濟或情緒層面,因為失業率驚人,經濟蕭條的危機迫在眉睫。許多人將有所失去,所有人都會感覺到有些不一樣。因為我們與世界連結更緊密了──以現在的狀況,至少在網路上是這樣──我們更能感知到周遭的狀況。
攻擊跨性別者權利的行為與「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提醒我們還是有很多值得悲傷的事。新冠肺炎對黑人族群的衝擊之大,已經到了不成比例的程度,感染率與死亡率都高出許多。根據英國國家統計局(Office for National Statistics)的資料,黑人的新冠肺炎致死率比白人高出四倍。倫敦大學學院(UCL)的新冠肺炎社會研究也發現,黑人、亞裔及其他少數族裔,也就是所謂的BAME(Black, Asian, and Minority Ethnic)族群背景的人(那是他們的用詞,不是我的 ),他們在封城期間憂鬱或焦慮的程度比較高。 根據最新的蓋洛普年度調查, 我們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悲傷、憂慮、憤怒,遍及全球。
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WHO)估計,全球有大約兩億六千四百萬人受憂鬱症影響。 當然啦,悲傷不等於憂鬱症(我最清楚:劇透警告,兩種我都經歷過)。世界衛生組織將憂鬱症定義為持續性的悲傷,並且對原本有獎賞作用,或帶來樂趣的行為失去興趣,或感覺不到喜悅。憂鬱症通常會影響睡眠與食慾,造成注意力難以集中。
憂鬱症有六種常見的類型:第一種是重鬱症,也就是很多人聽到「憂鬱症」這個詞的時候會想到的那種──一種臨床疾病,具備符合世衛組織定義的症狀。此外,還有持續性憂鬱症,或稱「輕鬱症」,即為持續兩年以上的低落情緒,但沒有重鬱症那麼嚴重。除此之外還有躁鬱症、季節性情緒失調、名為「經前不悅症」的嚴重月經前症狀,以及在孕期或生產後一年內發生的妊娠憂鬱症(也稱為產後憂鬱症)。
臨床憂鬱症非同小可,通常需要專業治療。 不過,拒絕正視無法逃避的一般悲傷──並且不知道如何應對──可能導致憂鬱症(請參考前面文茲拉夫與偉格納的實驗結論)。
因為,悲傷是「正常的」。
我為了本書第五章的內容,而去採訪美國古斯塔夫阿道夫學院(Gustavus Adolphus College)哲學系主任佩格・歐康諾(Peg O’Connor),她說:「現在有很多人認為只要不快樂就是得了憂鬱症。但生命本來就不是那樣──情緒的種類非常多,很多種狀態都屬於正常範圍。亞里斯多德說過,快樂是一種持續的活動;它的定義不是『永遠不會感到不快樂』,也並非『永遠不會發生難過的事』。人生本來就很難,本來就會有挑戰──但不表示我們不能擁有美好的人生。」我訪問丹麥快樂研究中心(The Happiness Research Institute)的執行長麥克・威肯(Meik Wiking),詢問他對這件事的看法,他告訴我:「進行快樂研究的人員必須表明,沒有人是時時刻刻都快樂的,這點非常重要。在我們稱為『人生』的人類經驗裡,悲傷也是其中一部分。」
讓我們悲傷的事,很多無法預料。很少有人能預見二○二○年會被新冠肺炎弄得天下大亂。但有些悲傷是可以預期的──甚至可以排定時間。研究人員發現,我們的人生往往呈U形發展, 也就是說,我們最快樂的階段是在人生剛開始和快結束時,中年時則有明顯的低落。經濟學家大衛・布蘭福勞(David Blanchflower)與安德魯・歐斯沃(Andrew Oswald),在一九九○年代開始注意到人生滿意度重複出現的模式。二○一七年,根據他們公布的統合分析報告顯示,滿足感會在成人期的前二十年逐漸下滑,四十多歲時降到谷底,然後再次慢慢往上爬,到了晚年階段幾乎是開心得不得了。雖然有人會認為,都快死了怎麼可能開心,但這確實是全世界普遍的趨勢。二十五到四十歲之間失去快樂的程度,差不多等同非自願失業的三分之一。
他們原本推測,這樣的凹陷是中年負擔太重所造成──工作壓力、財務煩惱、顧老顧小。但後來科學家發現,這樣的模式也發生在黑猩猩身上。 這表示這樣的模式根植於生物、甚至是演化因素,並非來自背負巨額房貸的壓力。一派的理論認為,人類與其黑猩猩親戚需要在資源較少的階段感受到高度快樂,例如童年或老年。另一派的理論認為,當我們逐漸老去,生命盡頭逐漸逼近,我們會將資源投注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方面──例如人際關係──因此形成倒吃甘蔗的狀況。 換言之,我們不再追逐名聲、法拉利、大香蕉,而是學會享受和家人相處的時光。這個想法很不錯,但沒有人能夠確認。這個U形模式的謎團,目前依然沒有確切的科學解釋 (趁早習慣吧:腦科學是一門還在發展的學問)。不過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我們全都會經歷人生的痛苦事件,也全都必須度過悲傷的時期。
這樣的時刻,應該最能讓我們深刻感受到與人類同胞的情感連結,然而,我們卻往往感到最孤單──我們躲起來,而不是走出去。我們可能會羞於承認自己很悲傷。其他人也可能會因我們的悲傷而尷尬。我們可能會因為他們感到尷尬而尷尬。無論如何,我們感到羞恥(第7章將進一步探討)。
許多人會本能地告訴自己「不應該」感到悲傷,因為其他人比我們更慘。我們擔心自己的悲傷──我們自己的傷痛──相較於其他人會顯得不夠「正當」,甚至沒有「資格」。但痛苦就是痛苦,無論多私人。這句話的意思並非是要小看別人的痛苦,或是不當一回事;而是我們也必須察覺、關注自己的痛苦。我們必須關心周遭的世界並且幫助他人。但,我們依然會受傷。如果我們感到悲傷,就該讓自己好好感受悲傷,准許那樣的情緒流過內心,因為悲傷可以很有幫助。所有人都會感到不同程度的悲傷。
沒有人可以時時刻刻快樂。低潮有助於讓我們更懂得珍惜顛峰,學會得到真正的滿足,我們也必須和「悲傷」做朋友。過去四十年來我一直在學習,從失去、心痛、友誼與家庭生活學習,經歷過上癮、逆境、憂鬱症。這本書中所舉的「悲傷」例子並非所有人都適用,也或許我們每個人感受到的「悲傷」都不一樣,但步驟都是一樣的,藉由分享我的故事,希望鼓勵大家也能做到。我們各自不同,但是異中存同。
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我諮詢過各種領域的專家──從心理學到神經藥理學,從悲傷諮詢到基因學,從心理治療到神經科學,從醫生到營養學家。這些專業人士全都在摩拳擦掌,準備幫助我們度過新冠病毒造成的後續影響,他們一致同意,整個社會都需要學會以更好的方式感受悲傷。不妨現在就開始。
其他熱愛悲傷的同道中人也帶給我很多鼓勵:漫畫家、作家、諷刺作家、探險家、偶像、朋友、家人,所有誠實又勇敢的人。還有許多與我生命交會的人:從我在電視上看到的人,到我讀過的作者、聽過的歌手,以及那些分享故事、建議如何好好感受悲傷的人。這本書中經常提到失去,因此我將用「哀痛」這個詞統一表達。悲慟與悼念通常與死亡有關,但哀痛可以用來形容失去活著的人──我們全都經歷過。
這本書將教你如何好好感受悲傷。分享經驗與想法,幫助所有人明白我們並不孤獨。悲傷難免會發生,因此我們不如學會怎樣正確面對。學會如何以更好的方式悲傷,大家就能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