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與死亡
郊外的一處小院落裡,年僅十二歲的女孩坐在窗戶邊,斜靠著抱枕,手拿書卷閱讀,神情恬靜而美好。
初夏的日光映照在女孩臉上,將那憔悴的面色、蒼白的唇瓣,以及眼下的青色照得一清二楚。
再一細瞧,女孩拿著書卷的手瘦如鳥爪,身軀更是單薄至極,彷彿風一吹來就能將她捲走一樣。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她都沒有這年紀該有的勃勃生機,反而像個遲暮老者,就連本該是烏黑亮澤的髮色也褪成乾燥枯黃。
「咳、咳咳、咳咳咳……」
在咳嗽聲中,女孩拿出白色手絹摀嘴,當那雪白的帕子離開時,上頭卻是染上了暗紅血色,隱約還可以見到凝血的血塊。
看著白帕上的血跡,女孩的眸光一暗,不自覺地捏緊帕子。
恐怕……撐不了幾天了。風歌暗暗想道。
都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她對死亡的恐懼不大,只是一想到年幼的弟弟,她心上就湧起一股酸楚。
要是她走了,弟弟該怎麼辦?
「姊姊、姊姊,藥煎好了,喝藥了!」
人未到,聲先至。
隨著這聲清朗嗓音,九歲的小男孩雙手端著湯藥進門。
男孩的身形較同年齡者瘦小,臉蛋略顯憔悴,沒有這年紀的孩子該有的豐腴,雖然五官還沒長開,相貌卻是不錯的,眉清目秀,眼睛炯炯有神,要是再養胖一些,肯定是相當討喜的俊俏小男孩。
在他推門進入前,風歌先一步將帕子藏入懷裡。
「姊姊,喝藥了。」
男孩小心翼翼地將湯藥端到她面前,烏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太燙了,等它涼一些我再喝。」
風歌拉過弟弟,以袖子替他擦去額上的汗水。
當冰涼的指尖碰觸到男孩的手時,男孩低垂的眼眸掠過一抹擔憂,隨後立刻隱去,抬頭朝姊姊露出一個燦爛、乖巧的笑容。
「姊姊,藥涼了會更苦,妳還是趁熱喝吧!」
對上那雙充滿期盼的雙眼,風歌就算再不想喝,也只能心軟地順從。
兩手捧起湯碗,在男孩的注視下,她一口一口地喝下湯藥,努力地吞嚥。
姊姊已經連碗都要拿不動了嗎?
儘管她掩飾得很好,但男孩還是從那雙微微發顫的手看出端倪。
以前姊姊都是用一隻手拿碗的,從沒用過雙手。
男孩的目光在那細瘦的手腕一頓,而後望向她戴在拇指上的戒指,那戒指原本是戴在食指上的,現在卻是鬆垮垮地掛在拇指上。
她今日穿的碧綠衣裳是過年時好友贈送的新衣,正月穿的時候還很合身,不過才過了兩個月,竟然就像大了一號,寬寬鬆鬆地披著,像是小孩穿了大人衣服一樣。
眼看著姊姊日漸消瘦,自己卻是什麼忙都幫不上,男孩的心口就一陣陣發疼。
「好苦。」
喝完了湯藥,風歌誇張地皺起了臉,這神情有一大半都是裝的,只是想討弟弟歡心罷了。
已經很熟悉這套環節的男孩,立刻從懷裡拿出一個紙包,小心翼翼地攤開,露出包在裡頭的五顆蜜餞。
他捏起一顆餵入姊姊嘴裡,餘下的重新包起,自己完全捨不得吃。
「小包子,你也吃。」風歌阻止了他收起蜜餞的動作。
「都說幾次了,我已經長大,不是小包子了。」嘴上嘀咕著,男孩還是聽著她的話,取了一顆蜜餞吃。
「好、好,你不是小包子。過了年,你也已經九歲了,要指望那個人替你取名是不可能了,姊姊替你取,可好?」風歌摸著弟弟的臉,笑盈盈地說道。
姊弟兩人的母親是一名小妾,小妾裡頭排行第三,剛開始還挺得那位父親的疼愛,但還沒等到年華老去,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小妾就陸續進門了。
母親在生弟弟的時候難產,拼了命地把孩子生出來,後來因為身體虧損太大,即使吃了許多補藥,也只撐了大半年就去了。
弟弟出生後,那位老爺只來看過一次,之後就任由他們姊弟倆自生自滅,別說大名了,連個小名也沒取,這個弟弟還是風歌一手拉拔大的。
風歌原以為,在那樣的大家族裡,身為小妾的孩子,而且又是身為女孩的她,不被重視是正常的,反正她也不想更換名字,就自行沿用了前世的名字──風歌。
但她沒想到,那位老爺竟然連弟弟也不理不睬,不僅沒給正式名字,連個乳名也沒有!
風歌可是記得很清楚,當第四位小妾生下男嬰時,那位老爺可是當天就替他取了名字!
那些下人也是擅長見風使舵、攀高踩低的,這些年來,若沒有她時時護著、看顧著、提防著,弟弟的小命恐怕早就沒了。
「凌雲,乘雲高飛的意思。取這名字,並不是要你爭名奪利,攀上權勢高位,而是希望你能不受束縛,不為外物所困,自由自在,心無罣礙……」風歌聲音輕柔地解釋,「你以後就叫做凌雲,可好?」
「好。」凌雲開心地點頭。
他還年幼,即使姊姊從小教他習字,現在也只是能看懂淺顯文章,太難太深的還是需要姊姊教導,姊姊說了這麼多話,他能聽懂的有限,但不管是什麼名字,只要是姊姊取的,他都喜歡。
見弟弟點頭,風歌笑得更歡了,蒼白的臉上也出現一絲絲血色。
若要說她在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人,第一個就是這個弟弟,第二個則是她的好朋友……
「不長眼的東西,竟敢攔我?風歌呢?」
外頭傳來清脆的女孩叱喝聲,聽著那熟悉的嗓音,風歌與弟弟對視一眼,默契地笑開。
「風歌!風歌,我來了!妳在哪裡?」
「上官姑娘,她的病會傳染,不能進去啊……」
「傳染個屁!還不給我滾開!」
嬌脆的少女聲音逐漸靠近,伴隨著一聲又一聲的鞭子聲響,以及一陣又一陣的慘叫與騷動。
「這麼潑辣,以後誰敢娶呀?」風歌搖頭輕笑,眼裡卻沒有責備之意,「凌雲,你去帶她過來。」
「好。」
凌雲聽話地走出房間,不一會,他領回一名身穿張揚紅衣,腰間掛著長鞭,明麗如同薔薇的女孩。
「臭丫頭!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通知我?不是說好了,有事情就立刻聯絡我嗎?妳還當不當我是朋友啊?」
一見面,上官紅茵就衝著她發火,語氣又急又怒,其中還隱含著心疼與難過。
「為什麼又生病了?是不是那女人又對妳下藥?我就說妳那個家不能待,妳就不聽,妳念著親情,他們有把妳當親人嗎?妳怎麼這麼傻?妳、妳真是氣死我了……」
「別氣別氣,氣多了可是會變醜的,這樣可就不漂亮了。」風歌軟聲軟語地勸慰,臉上盡是溫和的笑意,「妳是怎麼知道我的消息的?」
「前幾日我去找妳,結果那些人支支吾吾的,說什麼妳在養病,不見人,還說妳得的是傳染病!放他個狗屁!」
提起這件事,上官紅茵的火氣更盛,一些粗俗的話也冒了出來。
「憑妳的醫術,有什麼病是妳治不好的?當我是好騙的笨蛋嗎?後來我就讓手下去查,這才知道,原來妳真的病了,還被趕出家裡,送到這個荒郊野外……那個惡毒的女人,虧她平日還擺出溫柔和善的主母模樣!全都是在做戲!她根本是要讓你們自生自滅!我從沒見過這麼惡毒的女人!」
上官紅茵氣憤地拍桌,活像是將木桌當成那個女人痛揍一樣。
「呵呵,我本來還擔心妳找不到我們,現在妳來了,我也就放心了。」
「臭丫頭,妳說這是什麼話?」上官紅茵橫了她一眼,小嘴也跟著撅起,「妳可是本小姐唯一一個看得順眼的朋友,我怎麼可能放任妳被那些人欺負?妳放心,我已經跟我爹娘說好了,以後你們就住我家,你們就是我上官家的人!看誰還敢欺負你們!」
「那我就將弟弟託給妳了,妳可要保護好他。」風歌順著她的話接下,沒有婉拒。
「什麼叫做『將弟弟託給我』?妳這話怎麼這麼奇怪?」上官紅茵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沒有回答,風歌只是從懷裡取出幾張紙。
「我今天替我弟取了名字,以後他就叫做凌雲,風凌雲。我們都沒有上林家家譜,算不上林家人,改姓氏是因為我不想讓他再跟那邊有牽扯,至於身分名牒,恐怕要麻煩妳幫忙了。」
風歌將手上的幾張紙塞入凌雲懷裡,無視了他的推拒。
「娘過世的時候,留下一些錢跟一根銀簪,錢已經花光了,只留下簪子……」
那點錢都被她用來打點門房,好讓她能夠出門買飯買藥,以及做生意賺點小錢。
身為林家子,即使是庶出,應該也能勉強溫飽才是,卻因為夫人不喜歡他們,那些下人便也不將他們姊弟倆看在眼底,飯食一日一餐,還都是剩下的廚餘。
為了溫飽,風歌只好往外求生,從繡房那裡偷點針線,做些小編織品販賣。
因為偷的數量不多,而且林家僕人本身也會盜竊主家財物,風歌的行為就隱藏在這些蛀蟲底下,被順利地掩蓋過去。
也是因為在外做生意,風歌才會與上官紅茵相識。
「這裡頭是我近幾年做生意攢下的銀兩,雖然不多,這卻是我唯一能留給你的東西,你要好好收著。」
風歌將銀簪和積攢的錢財都交給弟弟,親暱地拍拍弟弟的腦袋。
「不,我不要!」凌雲情緒激動地大吼:「這些東西妳自己留著當嫁妝,我才不要!」
「臭丫頭,我趕來這裡可不是來聽妳交待……妳給我振作一點!」上官紅茵也跟著紅了眼眶。
「我也不想,只是……我的時間不多了。」風歌長嘆一聲,笑得苦澀。
「騙人!妳不是都有在喝藥嗎?有喝藥身體就會好!」凌雲捏緊了手上的紙,完全不肯接受這種情況。
「那藥只是讓我能多撐幾天。」風歌無奈地垂下眼眸。
她也想要好好活著,誰知道情況卻是變成這樣?
「我請了城裡的王大夫過來,他可是退休的御醫,醫術很厲害呢!讓他再給妳看看!」
因為擔心風歌的身體,上官紅茵過來找她時,還讓人去請了這位最有名的大夫出診。
「王大夫呢?快把人請來!」上官紅茵轉頭朝守在外頭的護衛喊道。
很快地,背著藥箱的王大夫被護衛帶了過來。
一看到風歌的臉色,他的眉頭就皺起來,當他把完脈後,也只能無奈地搖頭嘆息。
「王大夫,你別不說話啊!該開什麼藥,快點說!」上官紅茵催促著。
「這位姑娘在娘胎裡就中了毒,後來雖然調養補救了,卻是損了根本。」王大夫沉聲說道:「雖然被毒物損傷了身體,但替她調養的人醫術頗佳,就算不能健康長壽,至少也有二三十年的壽命,只是……」
「只是後來又再度中毒,而且這毒性還跟之前尚未清除的餘毒混合,成了無藥可解的毒性。」風歌接下了話,神情坦然。
「是的。」王大夫的目光掃過桌上的藥碗,眼底透出佩服,「既然姑娘已經在服用延命湯,想必也是清楚自身情況。」
「我不信!」凌雲完全不聽這種解釋,「既然這湯藥可以延長姊姊的性命,那我們每天喝,不就能一直延長了嗎?」
「凌雲……」
「我不管!妳明明說不會丟下我的!妳明明答應過,妳不能說話不算話!妳說要陪我一輩子,要照顧我一輩子!妳答應過的!」
「凌雲,我──咳咳咳咳!咳咳咳……」
情緒激動之下,風歌一個氣息不順,猛烈地咳了起來,連帶嘔出不少暗紅鮮血。
「姊!姊,妳怎麼樣?妳、妳很難過嗎?姊……」凌雲連忙上前替她拍背,眼淚也跟著落下。
「風歌,妳、妳別嚇我!大夫,快幫她看看!」上官紅茵拉住王大夫的手,焦急地催促。
「沒、沒事……」
風歌摀著嘴,努力平復呼吸,待她平靜下來後,全身冷汗淋漓,像是從水裡撈出的一般。
「延命湯的藥性強烈,服用它就跟服毒一樣。」王大夫面含憐憫,開口說道:「它雖然能夠讓病人延長幾天壽命,卻也會增加病人的痛苦,這位姑娘的內臟已經敗壞,雖然面上不顯,她的體內卻是有如火焰灼燒,就連呼吸也會令她痛苦不堪。老夫曾經為一名將軍開過這方子,那位將軍才服用十多日,就被湯藥折磨得想要拔劍自刎。這位姑娘的心性堅忍、意志堅強,老夫甚感佩服,但是,你們若是真的為她好,還是別再折磨她了。」
說完,王大夫也不等上官紅茵挽留,逕自提著藥箱離去。
「怎、怎麼會……」看著那殘存少量藥汁的碗,凌雲的腦中一片空白。
那位將軍才喝幾天就想自殺,姊姊她已經喝了兩個月,那該是多痛?
為了讓姊姊早點康復,他每天都盯著姊姊喝藥,姊姊每次喝藥前總是一臉的掙扎,喝完後也總是皺著臉,要好一會才緩過來,他以為她是怕藥的苦味,誰知道……
「我沒事,大夫說得太誇張了。」看出弟弟的自責,風歌刻意輕描淡寫地說道。
「……」風歌的說詞,屋內的兩人自然不信。
就算不懂醫理,他們也知道正常人的血是鮮紅色,但風歌吐出的血卻是暗紅色,裡頭還摻著些黑色小血塊,肯定就像大夫說的,她的臟器都已經敗壞了。
「姊,我已經長大了。」凌雲握緊拳頭,像是發誓般地說道:「我以後會過得很好,我會用功讀書、學習武術,以後我會變得很厲害,不會再有人敢欺負我,所以、所以……」
妳不要再擔心我,安心地離開吧!
凌雲說不出後面的話,但風歌也知道他想表達的意思。
「丫頭,妳放心,我會把凌雲當成自己的弟弟看待,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他!」上官紅茵忍著悲傷,拍胸口保證道。
「這個世界上,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們。」風歌不捨地看著兩人,「你們兩個都是善良又單純的性格,重情重義,很容易相信人,也很容易被煽動,以後要多加小心,別被人當成槍桿使。」
「紅茵的脾氣要收斂一下,開口前也要多想想,很多時候妳是好意,但妳說出口的話卻很容易讓人誤會,容易滋生事端。而凌雲……」
看著已經哭花臉的弟弟,風歌輕嘆一聲,將他拉到懷裡,輕拍他的背。
「姊、姊姊,我捨不得妳……」凌雲抽抽噎噎地說道。
「我也捨不得。」上官紅茵嗚咽一聲,跟著上前抱住風歌。
「我知道……」風歌笑得苦澀,她又何嘗能捨下?
這可是她從小就疼寵、保護著長大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