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6）聖殿

那年，他開始學習邁爾斯．特格霸夏的生平。那個人的細胞給了他生命。歐德雷迪舉起手指，跟他解釋了部分情況：「我從他脖子的皮膚上取下一小片細胞，它們已足夠賦予你生命。」

那年的果園生長得更加茂盛，果實也更大更沉，蜜蜂似乎都發了狂。

「因為南方的沙漠在變大。」歐德雷迪說道。在清晨的露水中，她牽著他的手，走在茂密的蘋果樹下。

特格的目光穿過樹叢，注視著南方，卻很快又對點綴在葉子間的陽光著了迷。他學習過沙漠的知識，覺得自己能感覺沙漠對此地的壓力。

「樹木能感覺到它們的末日在接近，」歐德雷迪說道，「在受到威脅時，生命的繁殖力會更加旺盛。」

「空氣很乾燥，」他說道，「肯定是因為沙漠。」

「看到了嗎？有些葉子變黃了，邊也捲了起來。今年，我們需要加強灌溉。」

她很少會以上對下的態度跟他對話，他喜歡這樣，就像只是一個人在對另一個人說話一樣。他看到了黃葉上的捲邊，是沙漠造成的。

在果園深處，他們花了點時間安靜聆聽小鳥與昆蟲的叫聲。在附近草地上苜蓿叢中工作的蜜蜂前來探查，不過他和其他能在聖殿自由行走的人一樣，帶有費洛蒙標記。牠們嗡嗡飛過他身邊，感覺到了身分標誌，隨後又飛走了，繼續在鮮花叢中辛勤勞作。

蘋果。歐德雷迪指向了西面。桃子。他的注意力跟隨著她指引的方向。是的，在他們東面草地的盡頭還有櫻桃。他看到了枝幹間垂掛著樹脂。

她說，大約一千五百年以前，第一艘無現星艦帶來了種子和嫩芽，人們滿懷著愛意播種於此。

特格想像一雙手挖著土，溫柔地拍打嫩芽的周圍，盡心地灌溉，立起圍欄，將牲畜圈養在聖殿星球最初的農園和建築物四周的草場中。

現在，他已開始學習女修會從拉科斯運來的那條巨型沙蟲的歷史。牠死後產生了稱為沙鱒的生物，沙鱒就是沙漠出現與擴張的推手。這段歷史的某些場面與他的前世有關聯─一個她們稱為「霸夏」的男人。他是個偉大的戰士，在一群叫作尊母的可怕女人摧毀拉科斯時犧牲了。

特格發現學習這些知識既有趣又令他苦惱。他感覺到自己體內有空缺，缺了那些本該存在的記憶。有時，空缺會在夢中呼喚他；有時，當他進入冥想，眼前會出現一張張臉，他幾乎能聽到他們在說話；還有時，他知道一些東西的名字，儘管還沒人教過他─尤其是武器的名字。

他意識到一些極為重大的事情將要發生，整個行星將變成沙漠，起因就是尊母想消滅養育了他的貝尼．潔瑟睿德。

掌控他生活的那些聖母讓他感到敬畏，她們身著黑袍，性格嚴厲，眼睛是徹底的藍色，沒有一點眼白，她們說是因為香料。

在他看來，只有歐德雷迪向他展現了真實情感，而且她還是個大人物。每個人都稱她為統御大聖母，她也要求他用同樣的稱謂稱呼她，不過，他們倆單獨待在果園裡時可以除外，在那裡，他可以叫她母親。

他九歲那年，臨近收穫季節的一個早晨，漫步於中樞北面蘋果園裡的第三個緩坡上時，他們走到了一個淺淺的窪地，裡面沒有種樹，卻長滿了各式植物。綠草和小花間有條小徑，歐德雷迪一隻手摟在他肩上，穩住他的身體，看著蜿蜒小徑上的黑色墊腳石。她的情緒有點微妙，他能從她的語氣裡聽出來。

「『擁有』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她說道，「我們擁有這顆星球嗎？還是它擁有我們？」

◆◆◆
「一顆有生命的珠寶。」歐德雷迪給中樞的稱呼。

當他們穿過拱門，他抬頭看著蝕刻在拱門上的街名。優雅的凱拉赫文字，配上流暢的線條，典型的貝尼．潔瑟睿德裝飾。所有的街道和建築都標上了同樣的字體。

看著他身旁的中樞、前方廣場上靈動的噴泉，還有四處精美的細節，他感覺到了一種深刻的人類體驗。貝尼．潔瑟睿德讓這地方展現了某種支持力，他還無法理解其力量的源泉。那些平時課程及果園散步中學到的簡單抑或複雜的知識，他又有了新的理解。這是種潛在的晶算師反應，但他還不懂，只是感覺自己可靠的記憶力把一些關係挪移了幾下，重新排列。他突然停了下來，看著他們的來時路─在覆蓋著頂棚的街道上，透過拱門能看到遠處的果園。萬物彼此間都有聯繫。中樞的廢水能產出甲烷和化肥（他和督察一起參觀過工廠）。甲烷為各種泵及冷藏系統提供動力。

「你在看什麼，邁爾斯？」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是，他記起了一個秋日的下午，歐德雷迪帶著他乘坐一架撲翼機飛到了中樞的上空，跟他講解了所有的聯繫，給了他一個「概論」。當時他聽進耳裡的只是一些詞，但現在那些詞有了意義。

「這是我們所能創造出最接近封閉的生態系統，」歐德雷迪在撲翼機內說道，「氣象管理部門的軌道監視器監視著它，安排氣流的去向。」

「你為什麼站著不動，一直盯著果園，邁爾斯？」她的語氣裡充滿了命令含意，他無法不服從。

「在撲翼機內，妳說它既美麗又危險。」

他們只一起乘坐過一次撲翼機，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生態圈。」

他轉身抬頭看著她，等待著後話。

「封閉，」她說道，「壘起高牆，阻隔變化，這做法多誘人啊。在自我滿足的舒適中腐爛。」

她的話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他感覺以前曾聽過……在另一個地方，一個不同的女人同樣抓著他的手。

「任何形式的封閉都是滋生仇外的沃土，」她說道，「它只會帶來苦澀的收穫。」

不是每個詞都一樣，但說的是同一個教訓。

他跟在歐德雷迪身旁慢慢走著，手在她掌心裡微微冒汗。

「你怎麼這麼安靜，邁爾斯？」

「妳們是農夫，」他說道，「這才是妳們貝尼．潔瑟睿德真正所做的事。」

她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這是晶算師訓練在他身上的體現，他本人還不知道。最好先別提，時機還沒到。「我們關心所有能生長的東西，邁爾斯。你能看出來，說明你有很強的觀察力。」

他們道別後，她要回到她的高樓，他要回到學校內他的住所，歐德雷迪說道：「我會告訴你的督察，讓她們把教學重點放在如何更巧妙地使用力量上。」

他誤解了：「我已經開始練習使用雷射槍了。她們說我很棒。」

「我也聽說了。但是，有些武器是無法靠手操控的，只能靠你的心靈。」

那年，他開始學習邁爾斯．特格霸夏的生平。那個人的細胞給了他生命。歐德雷迪舉起手指，跟他解釋了部分情況：「我從他脖子的皮膚上取下一小片細胞，它們已足夠賦予你生命。」

那年的果園生長得更加茂盛，果實也更大更沉，蜜蜂似乎都發了狂。

「因為南方的沙漠在變大。」歐德雷迪說道。在清晨的露水中，她牽著他的手，走在茂密的蘋果樹下。

特格的目光穿過樹叢，注視著南方，卻很快又對點綴在葉子間的陽光著了迷。他學習過沙漠的知識，覺得自己能感覺沙漠對此地的壓力。

「樹木能感覺到它們的末日在接近，」歐德雷迪說道，「...

導讀 （摘選）

▎沒有救主的世界：沙丘的存在、宗教與價值（摘選）
周偉航（倫理學研究者）／文

就道德角度來看，多數英雄故事若非探討社會公義，就是為了報恩報仇，因此會與「正義」或「報償」這兩種道德要素緊密相關；但《沙丘》就算觸及這些議題，最後也都是「存而不論」，不給答案。這或許會讓讀者覺得失落，甚或認定作者收尾失敗，但正如作者對救世主的批判，《沙丘》也對道德原則進行了多層次的批判，不斷質疑先前的主張，因此讀者最後能確定的，並非標準答案為何，而是「哪些答案不可行」。

而這正是倫理學探問（quest）的應有情狀。倫理學家認為，人頂多只能暫時解決眼前的道德衝突，但對於「幸福之定義」這類最終目標，除了一再探問以提升自我境界，不存在直接獲得答案的方法。而由道德上綱到政治層次，《沙丘》也否定了多種政治經濟形式，而這種批判又再向外擴張至物種與環境倫理的思考。人類因為追逐「香料」，因此需要和「沙蟲」這種沙漠星球的外星巨獸搏鬥，而後又因為改變星球環境以利人類生存，反而造成沙蟲滅絕與香料短缺；人類也曾與沙蟲融為一體以建構無上權威，但這並未解決問題，反而使人類迷失自我。

作者於此運用了類似「正反合」的思維辯證法，主角人類和某種事物產生對抗，接著試圖整合以產生共識，而製造出新產物後，這產物又衍生出新的對立，人就只能再想辦法進行整合、提升、創造。這一路所得的產物，在精神上是越來越高階，但離人性與人心卻越來越遙遠。

這就進入了美感價值的探問。歷來都有許多影藝創作者意圖將《沙丘》的世界形像化，然而《沙丘》小說的文字之美，可能不在於帶來什麼特定的圖像衝擊，而是「忘情自我」的高階美感體驗。正因為《沙丘》充斥著矛盾、統一與再分裂，在閱讀過程中，讀者也會經歷多種美感主張的衝突或對話：沙漠星球的蒼茫寂寥與沙漠子民的痛苦磨難，或綠色星球的繁盛豐美與富裕階級的安逸腐化。不論何者，在《沙丘》之中都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美的」，然而當你欣賞、崇拜其中一方，負面的衝擊也迎面而來；又或是覺得某頁描述是如此醜惡，卻在翻頁後覺得，那說不定正是自己想追求的欲望高峰。


▎你只能變成五千年沙漠裡的一粒砂（摘選）
龍貓大王通信（影評）／文

江湖傳聞，喬治盧卡斯借用了《沙丘》的元素，寫成了《星際大戰》的故事。史詩人人會寫，卻不是每篇史詩都能輕易抄襲，更何況是無法用一句話形容的《沙丘》。

上段「浩瀚史詩」云云只不過是極為浮面的形容。很難想像法蘭克．赫伯特的經歷，因為單從《沙丘》看來，這位小說家應該有地理學家背景、歷史學家背景（應該特別了解英國玫瑰戰爭時期的宮鬥歷史）、生物學家背景（了解沙漠動植物生態與演化）、宗教學家背景（對於政教合一制度時代與宗教如何影響宮闈知之甚詳）等等，這讓《沙丘》描述的不止是一段冒險故事而已，而是一個栩栩如生、設定完備的宇宙，那裡有前所未見的珍奇異獸、特殊的風土民情、政治經濟宗教三方角力的社會氛圍。你能說《沙丘》是科幻小說、是戰爭小說、是歷史小說、是超能力少年冒險小說、是王子復仇記、是宇宙版的《冰與火之歌》與《三國志》……用一句話形容《沙丘》，誰都辦不到。

法蘭克．赫伯特曾說過：「有人說（《沙丘》）是一部宗教批判小說……很多人說這不是科幻小說，而是一套哲學小說。以我的觀點，我能接受它被稱為科幻小說……但無論如何，我不關心他們怎麼稱呼《沙丘》、我不關心他們會不會把《沙丘》放在寫著『科幻類』的書架上。」赫伯特沒說的是，《沙丘》系列要說得更多。


▎古老的未來：歷久彌新的《沙丘》傳奇（摘選）
譚光磊（版權經紀人）／文

我們可以從很多角度來談《沙丘》的重要性，例如它是第一部規模宏大的「生態系」科幻小說（出版時間和瑞秋.卡森《寂靜的春天》相當）；又如它不寫太空冒險，而把心力花在人物和「創世」，厄拉科斯的栩栩如真、弗瑞曼人的信仰與文化，還有縱貫幾萬年的人類未來史，難怪科幻大師亞瑟.克拉克要說：「論及人物的深刻和世界建構的細膩，除了《魔戒》，我想不出另一部能和《沙丘》比肩的作品」。有趣的是，《魔戒》雖比《沙丘》早出版十年，但真正在美國走紅，還是因為一九六五年的一樁盜版事件，所以這兩部史詩級作品幾乎是同時在美國現身。直到今日，還有很多人以「科幻版的《魔戒》」來形容《沙丘》。

《沙丘》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低科技」的世界觀。小說的故事發生在幾萬年後的未來，人類歷經與「思考機器」的生死存亡之戰，決定記取慘烈教訓，嚴禁高科技電腦和人工智慧，一切「以人為本」，也因此有了書中三大特殊組織：能處理繁複運算的人類電腦「晶算師」；從香料獲取預知能力，進而引導太空船穿越摺疊宇宙，進行超空間旅行的「宇航公會」；還有全女性的神秘教團「貝尼.潔瑟睿德女修會」，藉由宗教和政治影響力，希冀透過基因配種，孕育出人類的救世主。

於是電腦和網路在故事中缺席，人們用刀劍和屏蔽場相搏，映襯著封建體制的帝國，關於貴族間的權謀鬥爭：正義的亞崔迪氏族遭到背叛，保羅母子在弗瑞曼人支持下展開王子復仇記，這豈不是未來版的《冰與火之歌》？小說中的沙漠行星、沙蟲、心智能力、星際帝國，難道不是《星際大戰》的重要元素？甚至有人開玩笑說，《駭客任務》的尼歐對抗母體，根本就是《沙丘》那場人與機器的「巴特勒聖戰」!

我們這才驚覺：無數重要的科幻／奇幻作品，都有著《沙丘》的影子。

導讀 （摘選）

▎沒有救主的世界：沙丘的存在、宗教與價值（摘選）
周偉航（倫理學研究者）／文

就道德角度來看，多數英雄故事若非探討社會公義，就是為了報恩報仇，因此會與「正義」或「報償」這兩種道德要素緊密相關；但《沙丘》就算觸及這些議題，最後也都是「存而不論」，不給答案。這或許會讓讀者覺得失落，甚或認定作者收尾失敗，但正如作者對救世主的批判，《沙丘》也對道德原則進行了多層次的批判，不斷質疑先前的主張，因此讀者最後能確定的，並非標準答案為何，而是「哪些答案不可行」。

而這正是倫理學探問（qu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