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操控全局的人
要是府上就在德州拉馬奎鎮(LaMarque)上,那麼令尊很可能是在石油工廠裡討生活。這座一萬六千人的城鎮沿墨西哥灣附近的加爾維斯敦灣岸蜿蜓,可說完全靠石油而興。大油輪載著貴重的貨物進港,粗壯的漢子挽纜拉索,在煉油廠服務的老鄉得用工業肥皂洗上兩回才能打道回府。如此這般,潮起潮落,石油進進出出。
直到一九七○年左右,貫穿拉馬奎鎮的鐵路仍然將黑人、白人區隔開來。鐵路一旁的拉馬奎高中全是白人,另一旁的林肯高中則全是黑人。你最好不要輕越雷池,否則就是自找麻煩。這種不成文規定同樣適用於當地的橄欖球比賽︰這邊全是白人,那邊全是黑人。有些德州小鎮直到最近才從種族隔離走向融合。
話說一九六九年,巴伯‧班尼斯特(Bob Banister)擔任拉馬奎橄欖球隊教練,他的孩子也都打這種硬梆梆而劇力萬鈞的德州橄欖球。這是由於球隊唯他命令是從的緣故,更是由於藍領小鎮看重力氣遠甚於優雅。巴伯來自奧克拉荷馬州,原是大學橄欖隊球員,身高六呎三吋,體重二百三十磅,看起來就是一副粗劣惡客模樣,所以球員都聽他的。無數個週五之夜,拉馬奎鎮上的人幾乎都聚在操場上觀賞全鎮最愛的家庭娛樂節目,而巴伯‧班尼斯特正是操控全局的靈魂人物。俗話說得好,德州只有兩種運動︰橄欖球和春季橄欖球。
杰夫‧班尼斯特比較喜歡棒球,他父親巴伯倒也不以為忤。在拉馬奎鎮上,棒球雖是屈居橄欖球之下,但仍頗受歡迎,鎮上有許多沙地和偏僻公園都闢做棒球專用地。棒球是那裡的主要活動,尤其是在夏季。杰夫五歲那年,父親送他一個手套和一粒球,跟他玩起接球的遊戲,他也從此開始玩起棒球來了。杰夫想參加為期兩週的棒球夏令營,可是其他的孩子都是七、八歲,甚至還有更大的,幸虧父親出面向經營夏令營的高中棒球教練說項,他才得以參加。
少棒好手
次年春天,杰夫剛上一年級,當地小學舉辦少棒選拔。金髮藍眼的杰夫回家問父親,是不是可以去報名,回答當然是「去吧!」,杰夫個頭比別人小,體重比別人輕,牛仔褲常拖在腳跟後,但他卻選上了。杰夫喜歡打棒球,球打得很好,在選拔比賽裡,他經常名列前茅。
杰夫不是最出色的外野手,但他有個彈簧臂,打擊甚佳,三樣技巧通兩樣暫時可以湊和。杰夫打得準、打得遠,八歲那年就擊出參加少棒後第一個全壘打,直飛出柵欄外。他挺喜歡踏上打擊板的感覺,因為這是輪到你出鋒頭的機會,只有你跟投手一對一,大眼瞪小眼。揮棒擊中球的感覺也不是別的運動可以比得上的,因為擊中棒球是所有運動中最困難的動作──在極短的時間內你得覷準飛過本壘的球,揮棒命中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但杰夫就是辦得到,他可以一棒把棒球打得直飛欄外。
拉馬奎鎮的少棒比賽在堪稱當地地標建築的巴比‧畢奇體育館舉行。六○年代中期,少年巴比‧畢奇被投手一球擊中腦門,送醫後不治死亡。他父親是畢奇建設公司的老闆,決定建座紀念館紀念愛子,這就是巴比‧畢奇體育館的由來。它建築得富麗堂皇,拉馬奎鎮上乃至方圓數哩之內皆無與倫比。環繞內場一壘到三壘的敞篷觀眾席經常座無虛席,這時鎮民就會自攜涼椅安坐草坪上觀戰。全鎮協力照顧草坪,不遜於高爾夫協會(PGA)維護果嶺所下的功夫。石油公司、信用合作社和一、二家儲蓄借貸銀行的廣告,沿著外場柵欄羅列。夜間比賽時照明燈齊亮,全場如同白畫,鄰鎮的人只消看到這些明亮的燈光,肯定會知道拉馬奎鎮又人人寅夜觀戰了。
杰夫九歲就登上巴比‧畢奇體育館大球場。他很快就讓對方投手嘗到厲害,一棒擊出,直落中場柵欄外,距離約莫二百七十多呎,對一個像他這麼瘦伶伶的小鬼來說,殊為難得。這先馳得點的一擊贏得滿堂彩,杰夫頓成小鎮名人,當地銀行總裁致函道賀,函中還附贈一套簇新的、亮晶晶的新幣。杰夫第一年在這座大球場就擊出六支全壘打,第二年十支,兩年都領先「廉正公司鷹隊」(由當地民間調查公司贊助)同隊隊友。他走在鎮上,鄉親們指指點點地說,「他就是杰夫‧班尼斯特,棒球好手。」
巴伯教導兒子,要緊的是出去玩玩。當然,他也想贏球,但擔任教練多年,若說有什麼長進,那就是他學到了先敗後勝的道理,也就是你很可能會被踹出場。所以他從不在場邊吆喝杰夫應該這樣那樣。他見多了家長在打擊區欄網後向血氣方剛的孩子吆喝,雙腳應該這樣站,手腕應該那樣拱出。笨蛋!熟能生巧嘛,他讓杰夫自已打,讓他以自己的步調體會,最要緊的是玩得開心。
杰夫除了上學和打棒球之外心無旁騖,連電視轉播球賽也很少看,因為棒球的樂趣全在於身體力行去打。少棒賽時有滿坑滿谷的家長,還得穿球隊制服,所以他還是比較喜歡在沙地上玩球。沙地上沒有教練或觀眾擾人心神,只有你跟朋友廝殺,即使超過了七局也沒有人會阻止,你大可玩上一整天,而且父母都知道你在那裡幹什麼,絕對不會盤問你的行蹤。你也可以到對街住家後頭的公園操場打球,即使只來四個人也能湊和著打幾局。要是下雨,大夥兒就聚在天井或車庫裡,用棍子或手頭上什麼工具都成,拿石頭當球練打擊。就是這主意︰不分時間、地點、對手,時時打棒球。
捕手生涯伊始
杰夫一滿十二歲,就有位少棒教練請巴伯‧班尼斯特答應讓他兒子擔任捕手。他父親說只要孩子答應,他沒問題。結果,一直不是擔任游擊手就是外野手的杰夫怦然心動。他想,有何不可?
打從第一場比賽開始,杰夫就知道自己注定要當捕手。要擔任這個守備位置可得有相當能耐。你得戴著護面、護胸和護膝蹲在打擊手後面跟投手做暗號,置身亂軍陣中操控全局。你盱衡全場,參與每一個決定、每一次投球。你自覺責任重大,每個判斷都得花點腦筋。杰夫尤其喜歡在本壘板後汗流浹背,弄得渾身髒兮兮。他從不在乎自己的模樣,不像投手得隨時保持球衣乾淨。捕手可以說是除了投手之外最需要體力的守備位置,而杰夫中意的就是這股勁兒。兩膝、雙腳和背部過勞之餘難免會痠疼,但比賽結束後你自覺完成了一樁大事,自然就會像躍下懸崖般沉沉睡去。球迷可能認為你只是蹲在那裡,一接球後再傳回投球區,幾乎不幹活。但隊友和教練深知接球不容小覷,而投手對此的體認又更勝一籌。只要投手信任你,全隊也同樣會對你有信心。
精益求精
初任捕手的第一個夏季結束前,變換守備位置已激發杰夫空前的鬥志。若是有對手想趁跑壘時撂倒杰夫,他總會攔在本壘前。打擊時,他總希望碰到的是最佳投手。要是他自覺表現不佳,他會自我譴責;若是球隊輸了,他會懊惱傷心。杰夫不斷有全壘打佳續,鎮上鄉親總會在比賽結束後誇讚他。成功帶來更大的成功,他愈是表現出色就愈想精益求精。
然而,任憑杰夫的鬥志再昂揚,總會記得他老子才是當家的。巴伯有本事不開口說話就讓兒子明白他的意思。他既訂下規矩你就得照章行事;若是他要你十點回家,你最好十點就進門,否則萬不得已時他會狠狠揍你屁股。不過,巴伯通常是不出手的,否則憑他六呎三吋高、二百三十磅重的個頭,只消一根手指頭杰夫就消受不起。確實,這位教練父親若要糾正十二歲的兒子,只要往那裡一站就行。他往前一站擋住了太陽,再盯著杰夫的眼睛,杰夫立刻有幾乎被無可抗拒的權威吞噬之感。這孩子會這麼想︰唔,不管老爸要我做什麼,我最好趕快照辦。
畢竟是十幾歲的少年郎,杰夫會給父親出些難題。他自有主張,而且毫不遲疑地表達出來,有時連他身為高中老師的母親維姐(Verda)也惱得想揪頭髮。有一回,他跟幾個朋友在外頭遊蕩,那些朋友起鬨把一具電話從牆上扯下,使得他成了共犯。又有一回,杰夫跟一個朋友從工藝教室摸了幾片二乘四吋的木板,塞進學校走廊兩頭的門把裡,結果卻把門把給鎖上了。鐘聲一響,想去上課的學生赫然在走廊上困了十五分鐘。校長罰兩位肇事者放學後留校掃廁所一個星期,杰夫央求校長別跟他父親提這件事兒,校長深知巴伯賞罰嚴明,一直隱忍不言。
不過,住在家裡的這些年,杰夫從未感覺到父親強人所難,若是他惹了麻煩,他知道是自己惹的禍,父親只是要糾正他而已。
隨著杰夫漸漸長大,巴伯對他的期望也愈高,而且會明白告訴他。他教導兒子,做事要有始有終。杰夫知道奉行這個信條,日子會更難過,然而每當他想半途而廢,他總會想到父親的訓戒,貫徹始終。
杰夫加人拉馬奎高中青棒隊時,只有五呎六吋高,一百三十五磅重,手臂很長,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多餘的肌肉。表面上看──不是指精神──他根本不像個捕手。一般來說,本壘板後面的捕手都是大塊頭,不啻是一道人牆。杰夫卻是以瘦削的身材抵擋從三壘直接衝撞過來的對手。這種情況的確是屢見不鮮,有時跑壘者從他身上踩過,他雖觸殺了對手,自己卻慘不忍睹。這種比賽往往使他手肘和膝蓋擦傷、下巴割傷或流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