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不要忘了誘餌
釣具店門口放了好幾箱祭拜土地公的金紙,還有給陰神的銀紙,以及給孤魂野鬼的各式紙錢,而更詭異的是,裝冥紙的紙箱上掛著一個紙牌子,寫著斗大的兩個字:誘餌!
民國七十年初,蘇花公路上東澳、和平等海域,是磯釣、灘釣都適宜的大魚出沒釣場,她的魅力不知曾擄獲多少釣友的心。
當年許多釣友搭乘夜班火車,在搖晃、緩慢行駛的火車中半睡半醒,抵達車站後再換乘野雞車(計程車)前往釣場,還要和司機約定時間將他們載回火車站,最後拖著疲乏的身子,在沉睡中回到宜蘭、台北等城市。
如今火車滿載釣客的情景已成過眼雲煙,台灣鐵路公司寧願讓經營持續嚴重虧損,也不願加開假日的釣魚專車,讓釣友免去自行開車的辛苦和發生意外的機率,甘願讓國營事業繼續虧損,裁撤的員工成為全民負擔,堆高全民的生活痛苦指數,到底這樣的公司出了甚麼問題?即使釣友不再搭乘列車夜行,回憶起到站列車裡發出陣陣喧嘩,眾釣友魚貫下車,沒有一位願意因貪睡而錯過下竿機會,此情此景仍然在記憶裡讓人不斷地回味。
東澳、和平一帶海域目前已被定置漁網強行佔據,有誰聽過釣友的意見呢?公有海域為甚麼不能為全民所共享?
前往烏石鼻、東澳以北的蘇花沿線釣場,當時外地釣客常借機會認識幾個宜蘭朋友,要去下竿時就相約在宜蘭各大車站會合;這麼做當然是有目的的,一來可以解決部分釣友車票買不到的問題,二來這些釣場自有一套特殊的釣法、釣具,在其他地方有時很難買齊全,因此為了節省時間,大家常會在聚齊後一同騎機車前往蘇澳附近的釣具行,同時將所需的傢俬、釣餌、誘餌一起買齊,然後直奔釣場垂釣。
如果超過南澳,往觀音、谷風、漢本或者花蓮縣境的和中、和仁、清水斷崖,以及和平等海域磯釣或重灘釣,除了搭火車以外,自行駕車是唯一的選擇,不過在選擇交通工具的時候,還是很有彈性的,經常也有人駕車到宜蘭與友人會合後,添購好釣魚零件、餌料再搭乘火車前往花蓮縣的釣場。
為什麼已經大老遠開車到宜蘭了,卻要再換搭火車去釣場?原來當時釣客的車子停在釣場,經常被惡意破壞,敲破車窗竊取財物,因此到了民國七十五年左右,有些野雞車開始願意到蘇澳來接釣客,如此自然頗受眾釣客的歡迎,於是蘇澳這一帶的釣具行,就成了釣場交通最重要的中繼站,本文的故事就在這裡發生。
西方宗教和回教世界的神職人員,都屬於社會上層階級的人物,但在漢人社會,神職人員除了少數能跟皇室、政治人物走得近以外,大多數都被看成社會下層階級的人物.讓這樣的人職司人類精神文明最高層的部分,不知道是否有人反省過恰不恰當的問題?並且也因為這樣的神職人員人微言輕,所以他們提出的警告,往往就不被政治人物、一般民眾當一回事了。
清末的南方澳,已經是一處漁產非常豐饒的漁場,反倒是釣友開始大量湧入之初,此地的漁產量已經開始走下坡。而民國五十年代末期的那幾年,當地漁場曾經連續幾年反常大豐收,各類魚種捕獲量暴增,使得老漁夫們在驚訝之餘不免開始擔心,因為這種豐收表示有很多水族命喪漁船之手,冤死的水族陰魂不散,會累積變成煞氣,而煞氣若不除,恐怕會發生大事情!他們並說,像清代引發族群械鬥的問題,就是這種煞氣,現代則不知會發生甚麼重大意外,但總之一定要用許多人命來償還,除非延請得道高僧或法力高強的道士,設壇祭祀使海域安寧無災殃,否則大家走著瞧。
但不知何故,漁民年年有祭祀,煞氣卻一直未除;到了民國六十年代初期,政府曾經提倡節約,不准人民祭祝活動太過鋪張,這一來有些人就開始擔心祭品會不會不夠隆重?也許就這麼有點牽強附會的,大事終於發生了。
民國六十四年,一批大專院校學生兩百餘人,參觀十大建設重要項自之一的蘇澳港工程,就在學生上船準備出海參觀之際,突然船隻在蘇澳港內傾倒沉沒。
在風平浪靜的港內居然發生重大海難,這簡直是陰溝裡翻船,太不可思議了!最高當局極為震驚,不過當時新聞媒體不敢詳細報導,怕觸了當局熱鬧慶祝十大建設完成的霉頭,因此一般人只當是一場單純的意外。
當時民間流傳有一種說法,指出發生海難的原因是此船非專業客輪,不過也沒人敢深入去查,後來就不了了之。另外還有一種說法來自於一些跟神明打交道的廟祝、乩童,說是海中不乾淨的東西,終於找到如此絕佳的機會,當然要好好興風作浪一番,於是利用船隻剛離開碼頭不久,掉轉方向預備出海的時候,刮來陣陣東風,使船隻因為太強的側風而傾倒。
姑不論這說法的真確性如何,當年蘇澳港還不算完全完工,後來才加蓋了一條長長的東堤,倒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消除突發的強烈東風所引起的大浪。
如今似乎可以這麼推論:搭載大專生的船隻不是專業客輪,學生又都聚集在同一側看著大海,使船隻重心不穩,此時遭遇瞬間直直灌入港內的強勁東風侵襲,以及被風吹到岸邊的浪反彈衝擊船身,如此四者共同作用,終於導致翻船的慘劇。
非專業客輪導致翻船,是一般民間的版本,海中不乾淨的東西興風浪,這是乩童、廟祝的版本。總之天做孽、人作孽合而為一,台灣近代史上最大的海難於焉上演。事後因為政府還在提倡節約,也沒有隆重地弔祭亡魂,以致於海中不乾淨的東西氣焰更是囂張和躁動。
蘇澳港發生海難事件以後,東澳、南澳到和平海灘,附近漁場都開始出現異常現象,船隻的漁獲量明顯減少、風浪情況經常一日數變。討海維生的漁夫多半天性達觀,多少還能接受海況瞬息萬變、豐欠不定的事實,不過各種陰魂、水妖之說,卻成了漁民茶餘飯後的聊天話題,同時也在當地以外的民間廣為流傳。
蘇澳港發生海難以後,釣友的看法就更玄了,白天釣魚還能有收穫,可是只要夜釣,幾乎沒有例外的:保證槓龜!以往僅限於白天能釣到的魚,像是幽面仔、瓜仔柑,夜間比較不上鉤,這並沒有任何奇怪之處。另外有些魚種,像是白柑仔、海鱺、老花身、秋哥、沙梭、老午,如果白天會上鉤,一到夜間就算不會大咬,可總是還有機會釣到,但是連續三、四年,這些白天、夜晚都可能吃餌的魚類,到了夜間竟都不會上鉤。
這種夜間總是釣不到魚的低迷氣氛,多少透露出一點詭譎,但比較講究科學精神、不語怪力亂神的人,卻寧願相信應該是海域生態起了甚麼變化。
為了有所收穫,只好頂著大太陽釣白天。然而說也奇怪,照白天魚兒上鉤的熱絡情況來看,夜裡應該會有魚吃餌才是,沒有必要把自己曬得跟黑人似的,不過繼續釣到夜間就鐵定會槓龜,而且跟宜蘭的釣魚朋友打聽消息,都只得到一個字的回答:槓!
夜裡魚兒不吃餌,連帶釣具行賣的乾電池、蓄電池燈都滯銷。夜釣到底出了甚麼問題?為什麼沒有魚上鉤?真是令人納悶……
有一回一個朋友單槍匹馬闖去東澳垂釣,釣到下午三點多潮水已過且小有收穫,他就收竿回到停放機車處;此時太陽還掛在頭頂上發燙,騎車回去有點辛苦,但時序已入秋,海風吹來清涼又舒爽,於是他心生在停放機車的小漁寮遮蔭處睡個小覺的念頭。誰知道海風吹得太舒服,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他才一覺醒來;此時天色已黑,朋友爬上摩托車正要發動引擎,卻瞥見遠方海畔有個帶斗笠的人在燒東西,海風吹得火焰忽大忽小,而在火光最亮的時候,他發現此人身旁還有根釣竿。
從那釣友戴著斗笠的裝扮來看,絕對不像搞不清釣況的外來客,因此朋友心想:「夜釣不都槓龜嗎?還有人敢來浪費力氣!看你的裝伴還是在地人。」但管他的!先「掠飫」再說吧。可是腦子裡這麼一轉個念頭,卻突然引發自己的好奇心,因為閩南話的肚子餓說成「腹肚飫」,俗話更把找東西吃止饑衍生為「掠飫」,「飫」字又與妖怪的妖右半邊相同(飫字的國語讀音為「玉」,吃很多的意思),讓他連想起是不是有人在搞甚麼妖魔鬼怪,所以他想仔細看看那個釣友在搞甚麼名堂。
焚燒東西的火光才熄滅不久,釣者已經點起頭燈作拉魚狀;看著頭燈的亮光左右移動,上鉤的魚還好像不小呢。
我這位朋友夜釣的經驗很豐富,以前夜間灘釣,兩人都儘量不釣在一起,因為一窟魚兩人分,收穫會有影響。兩人拉開距離垂釣,就靠辨認對方的頭燈,以及有意做的訊號,互相得知對方釣況如何;如果兩邊都很咬,那就「兄弟登山、各自努力」,如果一邊沒找到魚群,那就只好兩人湊合著釣同一個魚群出沒的位置。
在漆黑的海灘,觀看遠方頭燈亮點移動的情形,如果有經驗的話,確實可以推測該釣者釣況如何。但這不看還好,看到對方燒完東西立刻有大魚上鉤,朋友再也顧不得肚子嘰哩咕嚕亂叫了(這傢伙是出名的「鐵胃王」、「原子胃」,絕對經得起挨餓。),他小心踏著乾燥而在夜幕中呈現出灰白色的沙灘,慢慢接近那位釣者……。
為了避免被發覺有人在觀看,朋友在一段距離之外蹲下,悄悄打量。那釣客大概有一些年紀,不過動作還算俐落,並不算老邁。不久魚被拉上岸了,在頭燈的照射下發出銀亮光芒,顯然是條此地常見的白柑仔(藍鰭鰺)大概估計有十斤左右。
大魚上岸後,釣者將之放入大冰箱內,然後坐在冰箱上卻不繼續下竿,反倒又點燃起了火光。朋友心中大罵:「大魚都上來了,應該趕緊下竿看會不會再中魚,天氣也不冷,難道想烤火不成!拉大魚不已經全身熱血沸騰、滿頭大汗嗎?還烤甚麼火!」
不久火光熄滅,從頭燈來觀察,那人又拋出一竿,但竿子都還沒來得及豎立在俗稱鐵拐的竿架上,顯然又中魚了。這次魚兒還是不小,釣者又是沿著水邊走過來、走過去一陣子之後,才將魚拖上岸。
朋友實在憋得難受,忍不住偷偷摸摸再靠近一點看:上來的是一條體軀較渾圓而長、黝黑的海鱺,至少也有七、八斤。
釣客第三度坐在冰箱上面燒起火來,這一次火燒得不大,但是燒得比較久。
起先朋友以為,上了年紀的人要背那麼大的冰箱走沙灘到海邊,裡面應該不會放冰塊,否則背不動。既然沒有冰塊,大魚放進去一時還沒斷氣,就很可能彈跳衝開蓋子,所以老者要用身體壓住冰箱蓋。
可是這一次更靠近許多,我這朋友居然發現事情根本不是那樣:那老者是在燒冥紙!
第三次燒完了冥紙,老者從冰箱旁邊的活餌袋取出活蝦餌,又拋第三竿……,不用說,果然又中魚!這次是大約三斤左右的紅魚(赤鰭笛鯛)。
因為魚體較小,很快地就被拉上岸,老者將魚放入冰箱以後,取出一根蠟燭點燃,並用融化的蠟油沾粘在冰箱上面。朋友一看:蠟燭是白色的,這分明是拜「陰」的東西嘛!喜慶事都會用紅燭,唯有喪葬類或祭拜冥界才用白燭。另外冰箱邊還有些看不清楚的物事,應該是祭品之類的東西,旁邊還有一瓶酒。
老者又燒了一次冥紙,然後又把酒灑向地面的餘燼,便開始收拾釣具。我那位朋友不願行跡敗露,見此立刻小心閃開,直到老者遠離之後,才發動摩托車回家。
他一到家,馬上撥電話將情形一五一十跟我說個仔細,說是那傢伙就因為有燒冥紙、有祭拜水中的孤魂野鬼,所以「海龍王」保佑他連續中大魚,這從所使用白色的蠟燭和冥紙,就可得到最好的證明。我回說:「你也知道,我出名的是鐵齒、鋼牙槽,這種怪力亂神的勾當,我是敬謝不敏、絕對不會參與的。再退一步說,釣魚要憑本事,沒掌握住潮水,活餌、釣組不對,或者沒找到魚窟,以致於沒釣到魚槓龜,這表示自己的功夫還大有精進餘地,也未嘗不是好事。但我也不反對你夜釣燒冥紙,老朋友一場,下回約個時間再去『夜槓』,你燒冥紙我不燒,看誰釣到魚。」
「還有!如果我睡在海灘上,有甚麼東西託夢跟我討祭品、冥紙,那我也不會計較面子,絕對跟你實話實說,然後挑一扁擔的冥紙夜釣去。都老朋友了,您也替我想想,要是燒一麻袋的冥紙魚才會大咬,日後我如何寫成文章,和讀者研究討論釣魚技術?」
朋友再度跟我強調,以往他們宜蘭縣就有很多敬重鬼神的禮節,舉最簡單的例子,早年新買竹子做的釣竿、竹編的魚簣,就要先燒一些「土地公金」祭祀一下鬼神,才能獲得土地公(鬼王)的保佑釣魚豐收……
我知道再扯下去鐵定沒完沒了,乾脆就跟他約定時間燒冥紙夜釣去,不過這一約整整遲了半年才成行。
話說那次來到蘇澳,看見釣真行的門口已經放了好幾箱各式冥紙,有給土地公的金紙,還有給陰神的銀紙,以及給孤魂野鬼的各式紙錢,裝冥紙的紙箱上掛著一個紙牌子,上面寫著斗大的兩個字:「誘餌」,看來此事已轉暗為明。老闆等我們買夠了釣具零件、南極蝦誘餌之後,笑嘻嘻用眼睛瞄向門口那堆冥紙說道.「少年仔!不要忘了誘餌!」朋友保密到家,但內行的釣友都不知哪裡得到訊息,夜釣不敬鬼神的話會槓龜哦!
後來朋友燒了幾回紙錢,夜釣槓龜的情況還是沒破例,他反而怪罪說都因為我沒誠意,所以土地公不保佑我們釣到魚,但白天卻還是經常有滿意的收穫,事情就是那麼玄。
這種夜釣需要燒冥紙──撒誘餌的情況,一連持續了好幾年才漸漸不流行,或許那些陰神已經撈夠了吧!如果時光能夠再回頭一次,這一次我會嘗試燒冥紙,驗證魚群會不會大咬,燒冥紙給那些文字、言詞無法具體形容的抽象物,應該算是一種禮貌吧!如果是一種傳統的禮貌,那適當尊重禮俗,並沒有甚麼不可以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