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再演了,李香蘭
給你看她的照片,你會認出她嗎?你認出的她,叫什麼名字?李香蘭?潘淑華?山口淑子?Shirley Yamaguchi?大鷹淑子?
不同的名字,是她不同的人生階段所代表的不同身分。
你說,她是「李香蘭」。這三個漢字,日語是Ri Koran;華語是Li Xianglan;粵語是Lei Hoenglan,都是她,也都不全是她。
說她「雙面伊人」;說她「東方之鶯」;說她「亞洲天后」,人們給她的封號無論怎樣冠冕堂皇,我想都不及日本學者谷川建司把握得貼切──她是不斷打造和生產「李香蘭神話」的人。
我曾經在一篇名為〈活成一則傳奇〉(二○一○年三月十四日,新加坡《聯合早報》)的文章裡說過,郁達夫和張愛玲都懂得「先把自己活成一則傳奇,把生命寫成文學,再讓後人求索探尋。」李香蘭比郁達夫及張愛玲更勝一籌,她跌宕起伏的傳奇人生,非但華麗精彩,一個人活出了好幾個人的生命樣態,更超絕的是,她不甘平淡平凡的性格,不斷否定或修繕自我,不斷自我重塑,不斷在扮演世人心目中無可匹敵的角色,你叫她什麼名字都行。
二○一四年九月七日,原名山口淑子的李香蘭在東京去世,各大媒體都報導了這則新聞,透過媒體的報導用詞和重點,顯示了李香蘭給予人們的歷史記憶和評價,且看:
日本《朝日新聞》:山口淑子女士死去,曾以女優李香蘭、原參議院議員活於世
中國《新華網》:日籍歌手李香蘭病逝,享年九十四歲,曾以漢奸罪被捕
韓國《朝鮮日報》:日帝製造的「中國之花」結束波瀾萬丈的九十四年生涯
臺灣《聯合報》:「夜來香」李香蘭人生謝幕
美國《華盛頓郵報》:Yoshiko Shirley Yamaguchi是個歌手、女演員和政治家,她的人生是一系列的化身
韓國媒體強調她因主演「支那之夜」受矚目,而獲得金日成青睞,願意接受採訪。中國和日本學者筆下的她,則呈現有意思的反差,我想這不能不「歸功」於研究態度、口述採訪與翻譯傳播的效果。
李香蘭出版了三本自傳,分別是《李香蘭.我的半生》(一九八七年,和藤原作弥合著)、《李香蘭自傳:戰爭、和平與歌》(一九九三年) ,以及《此生名為李香蘭》(二○○四年)。三本自傳都署名作者是「山口淑子」,書名冠以「李香蘭」,可知她對利用「李香蘭」符號有著高度的自覺。三本自傳都有中文譯本,其中第一本就至少有三部譯本,首先是在日文本初出版的第二年,即一九八八年問世。同書另一部中文譯本在一九九四年加上了「在中國的日子」的標題。二○○八年同書又出了臺灣的中文譯本。可以說,《李香蘭.我的半生》是中文讀者窺看「李香蘭」最便利的書,因此,書中一些自我迴護的內容也就影響了一些中文學者對於她的看法。
日本學者聽李香蘭表示:「當時我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只是按照大人們要求的去扮演交給我的角色。」「因為無知和恐懼而刻意隱瞞自己的真實國籍。」「在歷史的夾縫裡求生存」……種種言論,就不那麼輕易抱持「同情的理解」。四方田犬彥將李香蘭置於東亞的框架下理解,並比較了李香蘭和原節子。田村志津枝的《李香蘭的戀人:電影與戦爭》寫的是臺灣文人劉吶鷗,字裡行間揭穿了李香蘭自圓其說的許多破绽。
戰後的李香蘭,回到日本恢復本名「山口淑子」。去好萊塢發展又成為Shirley Yamaguchi。到香港拍戲再轉回「李香蘭」。再回日本主持電視節目、擔任記者、踏上政壇十八年,隨著第二任丈夫大鷹弘去世,「大鷹淑子」最後以「山口淑子」畫下人生句點。
應該注意的是:無論頂著哪個名字,她始終積極不懈,把快要被歷史淡忘的「李香蘭」起死回生;她一直要站在主流,扮演成功的傑出角色。她的意志力和奮鬥力,是二十世紀女性罕見的例子。
安息的「李香蘭」,不要再演了!
留給已經演出,而且必定還會一再重演的電影、音樂歌舞劇、電視劇、漫畫,乃至於電玩,繼續替妳演下去吧。
很高興不認識你
瞞著占有慾強的男友獨自去韓國參加韓藉友人的婚禮;不得不跟著和女友分手前已經報名的韓國旅行團飛到首爾,兩位萍水相逢的泰國年輕人,在異鄉由拌嘴、放懷,到相知相憐,摩擦出友誼與愛情的花火──這樣的劇情有點老套,卻是二○一○年泰國最賣座的電影之一。
除了人妖、泰拳和泰式恐怖片,你還可以看泰國愛情電影,這一股被稱為亞洲電影的新勢力,已經自一九八○年代以來默默崛起,每年出品的電影數量,在東南亞僅次於菲律賓。
是的,泰國。
也許你和我一樣感到驚訝,好萊塢、寶萊塢你知道,世界幾個大型影展你也追著看,你沒聽說泰國。
看了那部二○一○年深受歡迎的泰國電影「你好,陌生人」(英語片名Hello, Stranger),你彷彿悵然若失,又心喜失而復得。你錯過對泰國藝術的關注,一部清新的電影,讓你發現它也在亞洲韓流的脈動中,透過對韓劇「敬禮」和「嗤之以鼻」的兩種極端方式,回顧自身的價值觀。
女主角是韓劇迷,和亞洲許多因為愛上韓劇而親臨劇中景點的遊客一樣,在「咖啡王子一號店」點一杯咖啡,想像自己正在劇情中,成為自己心儀的那個角色。男主角酒醉後誤入女主角住的旅店,沒跟上旅行團,他鄉遇同胞,便想隨女主角走上她的旅程。
素昧平生,本該相互介紹,女主角卻拒絕了,她認為一旦知道彼此的姓名,就會關心對方,她不願意有情感的負擔。兩人以「很高興不認識你」為開場,展開韓國之遊。這句話後來也成了泰國年輕人的流行語。
韓劇牽動的經濟和文化效益十分鮮明,即使曾經引起一些國家的反彈,「韓流」近年在亞洲有消退的跡象,但其實是從亞洲流向拉丁美洲,局部的縮減,整體的擴大。
受到政府支持,把資金投注於影劇產業,做為國家文化力的象徵,進而從一九九○年代後期開始輸出海外。韓劇的成功並非偶然的奇蹟,而是掌握了全球化時代的消費風向,提供人人消費得起的產品,讓有些國家不必靠大量資本和人力製造,也能夠享有。
韓劇的內容以情愛倫理為主,能被觀眾普遍接受,這是產品實體的親切感。經營策略上,先提供低廉的價位賣斷版權,買方可以不限次數一再重播,符合買方的利益。在播出時,大部分的韓劇都會配上當地語言,或是雙語呈現,也就是先相當程度的「去地化」──減少觀眾因韓語造成的疏離感;然後「再在地化」──不必看字幕也能懂得,新鮮的風景和人物,熟悉的語言,歡眾容易融入,回響與共鳴。
接著,觀眾對劇情的共鳴會反諸自我,想擁有和經歷自己認同的角色的生活。於是,自然而然地,想去韓國體驗韓劇魅力,住韓式房屋、穿韓國服飾、吃韓國食物,以及說韓國話。
「你好,陌生人」的電影海報,把泰國字設計成韓文字母的書寫形態,就是一種「韓國化」的現象。泰文片名原意據說是三個詞:耍賤、迷醉和心酸,代表情感發展的三個階段和三種滋味。男主角雖然起初嘲笑女主角的痴迷,後來漸漸能理解從韓劇裡安慰寂寞的心理。兩人在異國扮演另一個自己,尋求人生的種種可能。
能夠想像嗎?一九五○年代韓戰爆發時,被派往戰場的美國大兵還不曉得韓國在哪裡。「很高興,不認識你」,韓國與泰國,地圖上遙遠的距離,螢幕上譜出了戀歌。相逢何必,曾相識。
筆談
「玉蓮祠建造一八四十五年」,他寫著。
「八」字寫得不清楚,又像「六」。我在「八」的旁邊寫了「八」,打了一個問號。
他點點頭,指指周圍。
「Since 1845。」我用英語說。
他沒有反應。
我指著他寫的「一八四十五年」,再說了一遍。
他還是不置可否。
「佛教?」換成我寫。我在廳堂外的楹聯上看到「高臺」兩個字,立即聯想到二十世紀初,越南自創的新興宗教,雖然寺院陳設和高臺教的廟宇很不同。
他接過筆,寫了:「信奉佛和傘圓最靈。」
我不懂什麼是「傘圓最靈」,在這個字旁邊畫了線,寫了「人名?神名?」
他搖搖頭,指向窗外。(後來明白河內西方有傘圓山,「傘圓最靈」可能是山神或越南道教的神。)
如果不是偶爾和一旁安靜喝奶茶的老婆婆說兩句,他的沈默或許會被誤以為是啞巴。
前一晚才向來自胡志明市的安女士問起,現在還有多少越南人懂得漢喃或是漢字,她說非常少,大部分是老人家。
老人家從小就學習過嗎?所以能解?
安女士說不知道。
我再問她:「老人家為什麼要學寫漢喃或是漢字?為了研究古代典籍?個人興趣?」
安女士也說不知道。
任教於越南國立大學的安女士原來主修英語,嫁給在越南工作的韓國籍丈夫,轉而從事越南與韓國文化交流的研究。在韓國,有超過兩萬的越南太太,僅次於臺灣的十萬多越南太太。有別於那些離鄉背井的「外籍新娘」,安女士說自己幸運得多,同樣受到儒教文化影響,越南人和韓國人有許多思想上的共通處。
近年來,大量的韓國公司在越南設置廠辦,經營貿易,使得越南成為韓國向東南亞擴張發展的根據地。街上的汽車大部分是「現代」、「大宇」等韓國廠牌。針對韓國人銷售的樓房廣告高高懸掛,有的教會和醫院也寫著韓語的看板。
繼中國、法國和美國之後,韓國成為越南輸入外國文化產業的重要來源。「韓流」之潮如今尚未衰退,「大長今」、「明成皇后」等連續劇配上了越南語重覆播放。我住的河內旅店可以收看到KBS電視臺,和韓國同步的節目和新聞,讓人幾乎忘了身在何處。
比中國於一九○五年廢除科舉制度還晚,越南直到一九一九年才廢除科舉制度。也就是說,直到二十世紀初,漢字以及越南自創的漢喃字還是讀書人必須學習的書寫表記方式,和同屬「漢字文化圈」的韓國人溝通時,漢字是共同的工具。後來,越南改寫拼音式的「國語字」,不再使用漢喃或漢字了。像安女士這般在新式教育系統成長的越南人,能用英語和韓語過著異國婚姻生活,我所好奇的古代越南,對她而言,並無深刻的意義,反而對於我的興趣感到奇怪。
她直接表示:年輕一輩的越南人,早就不關心古代的東西,歷史、文化、藝術,假使不能顯示實際的存在價值,根本乏人問津。
「那麼,」我還想追究:「對於你們古代的文案或典籍,在沒什麼人看得懂的情形下,如何知道自己國家民族的過去呢?」
「過去?重要的是未來啊!」她說:「許多資料已經翻譯為現代語文,沒必要再學古代的文字嘛!」
言猶在耳,隔日清晨,我信步走到座落於旅店外斜對面的玉蓮祠。寺門半開,我探頭望見庭院假山上供奉著滴水觀音瓷像。主殿廳堂裡,一位老婆婆坐在磁磚鋪面的水泥臺區,向我招手。
大概是歡迎我入內的意思。我頷首致敬,入得門內,才發現廳堂口供桌上擺的是胡志明的半身塑像,塑像前有祭祀的香爐燭火。
參拜過寺內的神佛,注意到老婆婆旁邊,還有一位老先生盤腿而坐,戴著眼鏡,正在寫字,用的是小楷毛筆。
几案上攤開的紙,是印刷好的漢文,老先生把越南文名單和地址翻譯過,填進紙上的空格。他仔仔細細一筆一劃慢慢寫著,不因為我在觀看而停止。
當我聒噪地問東問西,他終於朝我微笑了一下。
我拿出原子筆,在他坐著的紙箱板上寫著:「你如何會寫漢字?」「漢」字寫成簡體,他好像看不懂,我改為正體,他也好像看不懂。
我猜,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正在寫的,就是我說的「漢字」,我比手劃腳,他找出一張白紙,接過筆,在白紙上寫:「自學。」
「何時?從小?」我寫。
「大。」他寫。
「多大?」我寫。
「五十歲。」他寫。
我一邊寫,一邊說英語,他則一言不發。
是啊!何必語言呢?既然是筆談。
我也沈默了。
「幾年生?」他寫。
我寫了阿拉伯數字,他馬上寫出那年的干支。
「一九四二」,「阮文四」,他指自己。
「為何自學?」我寫。
他搖搖頭。
在裊裊的香煙中,我和阮文四先生無聲的筆談,他可能是安女士說的,碩果僅存,能寫漢字的老人家之一吧。
他身旁有一疊粉紅色的紙,他指著那些紙,寫:「除夕」。
打開其中一張,上頭印好了:「伏以 上承 帝命萬方聀任賢知下保生民一歲權當冊譴年終禮送元旦恭迎……」
好一篇對仗工整,簡練雅致的「年終送神謝恩疏文」,不知出於何人手筆。
我想請他給我一張,他搖頭。
拿出隨身帶的觀世音菩薩聖像,我示意和他交換,他端詳了佛像許久,終於給了我一張。
我謝過他,把紙放進皮包,正要起身,被他叫住。
他找來一張舊報紙,恭恭敬敬地把那張「疏文」包好給我。
「願消無忘(妄)之災殃,留福人間。常賜有餘之吉慶,俾臣等家門興旺,財祿增隆,一切所求,萬般稱意。」
越南的過去已然過去,無論使用何種文字,未來的越南人,依舊會堅持著恆久不變的祈願。
祝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