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收藏那段刻了傷的歲月,重拾曾經遭丟棄的雋永
幾乎是才剛轉動鑰匙,鄭瑀昕就聽見毛小孩三步併作兩步跑到玄關的興奮叫聲。
才剛踏進門,就見到「漆漆」搖晃著尾巴,熱情的磨蹭著自己的小腿。
像是到這時她才能鬆一口氣般,她笑著摸摸漆漆額頭上那抹倒三角型的白色美人尖,「有點變髒了,這幾週太忙沒能好好幫你洗澡,媽媽該檢討了。」
她接著又摸了摸一旁的「麵包」,牠有一身漂亮的黃色短毛,身體上頭還能見到清晰的深灰色虎斑,麵包直立而略呈現外弧狀的耳朵正動呀動的。
「麵包今天很開心喔。」這算是她對於家裡新成員的新發現吧。
麵包是這幾個月才來到這個家庭的,還不像漆漆那麼熱情,不過她發現麵包開心的時候,就會動動牠挺立的耳朵,就像嬰兒開心的時候總是手舞足蹈一樣,真可愛。
瑀昕看了看牆上的鐘,「都快九點了,還沒吃飯呢。」
她拎著大包小包從安親班帶回來的教具,放到有點凌亂的牆壁邊,大面積的物品這麼一堆放,讓原本就小的空間看起來更擁擠了。
她一邊思忖著要準備什麼晚餐,一邊頭痛著手邊還有工作沒完成。
她檢視著今早放的食物和飲水,發現吃得差不多了。
她洗著麵包和漆漆的飯碗:「今天吃飼料好不好?但是媽媽會另外再幫你們加雞絲喔。」麵包和漆漆跑了起來,濡濕的鼻子晃呀晃,麵包急切的汪汪叫了兩聲。
「媽媽知道麵包愛吃雞絲,多給妳一點。」
「汪嗚……」另一邊這一隻聽到這句話不依了,有點沮喪,尾巴也垂了下來,骨碌碌的咖啡色眼睛看著瑀昕,尾巴可憐兮兮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拂著她的小腿。
她啞然失笑,「知道了,也給漆漆多一點,一個男孩子怎麼那麼愛計較?」
瑀昕一邊將盛了水的鍋子放置於電磁爐上,一邊從冰箱拿出今早到市場買的雞胸肉,因為冰箱容量實在太小了,所以顯得裡頭有些雜亂。
「什麼時候可以換間大點的房子呢?」她自言自語的將肉切成一塊一塊的。
現在的租屋處是隔間的套房,沒有廚房,每次做起菜都覺得很不方便,很想換間寬敞點的地方,但是台北寸土寸金,租金是現實的考量。
趁著煮雞肉的空檔,她開始收拾雜亂的房間。
這幾個禮拜忙出差的工作忙得昏天黑地,幾坪大的空間擺了張單人床、書桌和櫃子,櫃子上大台的舊型電視機更突顯了空間上的狹小,再扣除掉給麵包和漆漆的休憩之處,再不整理就真的是沒有可以立足的地方了。
拿著藍色的專用垃圾袋,她彎腰將滿地的雜物、做教具留下的一堆紙屑通通清理掉,然後拿出擺在牆邊的摺疊式小木桌。這種木桌很方便,不用的時候可以摺疊好收起來,不占空間,但缺點就是太小了。
「叮咚」
「來了!」意料之中的門鈴聲響起,她關掉電磁爐,趕緊開門。
「累死了!累死了!」徐子勤一進門就甩下肩膀上沉重的背包,一屁股坐到才剛整理好的地板上,拿起容量有三公升的水瓶開始猛灌。
「今天怎麼那麼晚?」瑀昕將水煮雞肉開始剝絲,然後拌入少許沒有調味的芝麻醬,再將雞絲放到裝好的飼料上頭。麵包和漆漆聞到香味興奮地在她腳邊繞來繞去。當晚餐終於擺到牠們眼前時,就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
「還不就是那些國中生段考考差了,我得留他們下來複習,然後還要打掃教室。」沒辦法,助理就是雜事一堆。
子勤將鍋子的水換過,然後倒入剛從補習班冰箱拿出的油麵,哼哼唱著歌,煮著麵。
廚房阿姨只要當天有沒煮完的食材,通通都會讓她帶回家。
大環境下景氣差,許多公司都盡可能地縮減人力。低薪、雜事多,是目前兩人的生活寫照。
「還好我有麵,妳有醬,不然月底怎麼活?」她們在同一家補習班工作,兩人租房子的地方也都在附近而已,連總是入不敷出這一點都很像,所以經常有這種「合作」的模式出現,久而久之兩人就成了要好的朋友。
她擦了擦因為蒸氣而流淌的薄汗,「不過……妳剩多少?」子勤話鋒一轉,語氣帶點質疑又帶點拷問。
「呃……妳說薪水嗎?」瑀昕拌著麻醬的手停頓了一下,又繼續拌入調味料。
「廢話,不然是狗飼料嗎?」子勤誇張的挑起一邊的眉毛,那滑稽的模樣讓瑀昕看了直笑。
「八百多……」嗯……她說話的音量有點小。
「八百多!還有一個禮拜才發薪水耶!」子勤撈麵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掉下一根麵條在桌子上,她很不浪費的順手拿起來吃掉。
「那妳呢?」瑀昕一邊快手快腳的趕緊把熱騰騰的麵條拿去沖冷水,一邊質疑的反問子勤。
「兩百二十一元。」子勤自己說著就哈哈大笑,一點也不羞愧,完全習以為常,逕自拿起小黃瓜開始刨絲。
「嘖!沒半點長進嘛,還敢質問我。」她哼哼了兩聲,不客氣的接過涼麵,快速的拌了拌,呼嚕嚕的大口吃了起來,真餓。
「妳食量根本和我沒得比,可是妳卻剩那麼少,這要怎麼過一個禮拜啊?」子勤毫不扭捏的拍拍自己的大肚皮,再捏了一把手臂上的大蝴蝶,她破百體重需要的熱量22K哪夠她吃?但瑀昕不一樣,她的錢都花在養狗上了。
子勤瞥了一眼堆放在旁邊的進口狗飼料、有著七彩色澤卻標榜著絕對天然又健康的狗餅乾、有機潔牙骨,太多種類了……她現在只想大口吃麵,沒時間一一清點。
「鄭瑀昕,妳自己看看漆漆和麵包。」她順著子勤手指比的方向看過去,那兩隻津津有味的在吃晚餐。
「怎樣?」兩隻毛小孩吃得太香礙著她了?
「妳有沒有發現連狗都吃得比妳好?」
瑀昕停頓了下,笑倒在地。
「笑嘛,笑嘛,過兩天錢花光妳就也一起吃飼料好了。」她看了看那包進口狗飼料,法國皇室御用配方,那沒撕掉價格的標籤讓她覺得自己都想當瑀昕養的狗了。
吃的真好,人吃了應該死不了。
把自己累得跟狗一樣,然後養狗?這點她就做不到。
「唉唷,漆漆和麵包是我的家人嘛,我的小孩耶,媽媽都把最好的給小孩啊!天經地義。」
「是啦,是啦,至少牠們不會嫌妳窮、不會嫌妳笨、不會嫌棄妳任何事。」狗的忠心是沒話說的。
「我們國小部安親班這幾天的點心都是饅頭、大餅、麵包之類的東西,可以放,通常也都會多出幾個,這幾天我們倆將就著吃日子也就過了。」
瑀昕從包包拿出安親班這個月的菜單,樂觀的開始替發薪水前的日子做打算,要是有學生請假的話,那點心就會剩更多了,可以當隔天的早餐……這樣就又省了一筆。
子勤翻了個大白眼,覺得瑀昕真樂觀,因為學生的點心對她來說只能塞牙縫。
還好兩個人雖然在補習班是不同的部門,但是都有供中餐,她思忖著這幾天要從午餐下手了。
「我下個月要到大陸出差,再下個月就會有一筆出差費,我們可以去吃個大餐。」瑀昕拿出筆電,繼續加班。雖然加班沒有加班費,但工作上開天窗這種事是絕對不行的。
正在收拾碗盤的子勤聽到可以吃大餐眼睛一亮,「好啊!不過妳不用請我啦,大家工作都很辛苦。再說我也得開始學著存點錢。」
子勤坐到瑀昕旁邊,看著她到底哪來這麼多事忙都忙不完。麵包熟門熟路的自動在她身上找到一個最舒服的位置,滿足地窩著。漆漆也跟進,將腦袋靠在子勤的大腿上。
「平常當帶班老師已經夠累了,還得額外花時間幫老闆拓展疆土?」她看著最近好像瘦了點的瑀昕……她的身體受得了這種勞累嗎?
「沒辦法……這份工作的性質適合我。安親班中午才上班的性質讓我有一段完整的時間可以陪漆漆和麵包,而且……這個工作環境很單純,沒有太多爾虞我詐,這點我很喜歡。」
子勤默默從背包裡抽出一盒學生送她的巧克力棒,順道放了幾根在瑀昕手邊。
她很順手的拿起滑鼠旁的零食吃著,「而且,這也算是一種磨練自己的機會,出去看看也開拓視野嘛。」
子勤沒有說話,打開電視,遙控器一直按,但就是沒一台節目能吸引她。眼角無意間看到地板上從記事本中掉出來的照片,她隨手拿起來看了看。
照片中有兩人一狗,左邊是學生時期的瑀昕,笑得很開懷,跟現在含蓄的形象很不同。
兩人中間還有一隻咖啡色的土狗,耳朵逗趣的往前垂下,拍照時還張開嘴巴,看起來很興奮。
「這帥哥我看過,那時候跟妳還不熟,我路過巷口那家小吃店的時候看到你們倆在吃飯,那時我還以為你們是男女朋友。」
瑀昕視線暫時從螢幕移開,看了眼那張照片,「他就是我跟妳提過的嘉義老家鄰居啊,但不是男女朋友。」很奇怪,兩人從小感情就很好,兩家父母也早就順理成章的把對方當自己親家。
不過兩人卻始終沒有走在一起。
「原來就是那位青梅竹馬喔,感覺你們沒在一起很奇怪。」子勤明白的點了下頭。
「哪裡奇怪?他那麼耀眼,從小就人緣好,但我就很普通……」她停下了手邊的工作,覺得疲累,想關機了,但她的簡報卻沒多少進展。
「而且……他有女朋友。」中秋節和他在台北車站等車回老家的時候,有看過對方,是個看起來漂亮大方又幹練的女生。
「總覺得妳該找個男朋友了。」子勤拍拍她的肩膀,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
哪來這種莫名其妙沒根據的結論……從大學畢業後就單身了好幾年,她也活得好好的啊。
「想洗洗睡了,明早和芷翎約好要一起去陳醫師那裡。」她打了今晚大概第十個呵欠。
「貓怎麼了嗎?」芷翎養了五隻貓。在補習班這兩人是有名的寵物控,一個愛貓,一個愛狗。
「芷翎家的牛奶最近常常嘔吐,食欲不振。然後最近總感覺麵包沒什麼精神,想帶去給陳醫師看看。」她伸了個大懶腰,覺得渾身痠痛。
子勤讓麵包和漆漆躺回毛毯上,然後收拾自己的東西,她也快累死了,「我回家囉。」
「不送。」
瑀昕看看關上的門,再打開看看內容貧瘠得可憐的冰箱,唉……沒吃飽,好餓。
我之所以會叫她昕媽,是因為漆漆也這麼叫她。
人類都喊自己的母親媽媽,有時候就算不是親生的也會喊媽媽,所以我很好奇的問漆漆:「為什麼我們不喊她媽媽?」
「因為有時候我覺得她像是我們的朋友,而且覺得叫媽媽會把她給叫老了。」這就是漆漆的見解。
於是聰明的我們決定將朋友和媽媽做一個結合,叫她「昕媽」。
來到這個家已經五個月了,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至少我不用再過著居無定所,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
在遇見昕媽以前,我獨自在外頭生活了兩個多月。有時候遇到好心的婆婆媽媽,她們會丟幾塊肉或是拿飯給我吃,但大部分時候我只能翻翻垃圾,試圖尋找人類留下的、沒吃完的殘餘飯羹。
但是很多時候連想要翻垃圾桶都是困難的事。現在垃圾桶都做得很高,人類的習慣也越來越好,通常垃圾不太會掉出來,我只能等待那種垃圾桶已經爆滿,人類隨意地將垃圾亂丟的時候,那就是我最好去翻食物的時機,而且鼻子可得靈敏一點,要快速辨別哪幾袋垃圾可能有剩下的食物,要銜著到偏僻的地方才可以翻找,不然總是會被人類驅趕……有一次我還被收垃圾的歐巴桑踹了好幾腳。
但若要問我變成流浪狗是不是最痛苦的事?我會回答你:「不是。」
因為三餐不繼這件事一直以來都沒有改變過,但至少當流浪狗的我還擁有自由。
我的前任主人總是將我綁著,最久曾經整個夏天我都被綁著。
他是個黑手,不是忙於修車,就是和其他同樣是黑手的朋友圍在一起吃吃喝喝,然後一定會喝得爛醉。
我最喜歡的時刻就是他偶爾喝得酩酊大醉,朝我丟骨頭和剩菜的時候……至少我能奢侈的飽餐一頓。
但不是每次他喝得爛醉就會有好事,有時候主人和他的朋友會忽然看我不順眼。
「這狗看起來一點朝氣都沒有。」
然後莫名其妙,我的後頸就被人用力的抓起來,使勁兒的往牆上一甩。
幾次的經驗下來,我才學到我得盡可能的不要哀嚎。因為我越是痛苦,人類就會打得越兇。
這種時候,我總是希望這些人趕快用力踹我一腳。因為他們總是以踹我一腳來結束這場鬧劇,接著我就又會被綁起來。
再後來,我很高興我被丟棄了。
直到一天晚上,帶著漆漆到河堤散步的昕媽看到了我。
想到那一幕我就覺得羞愧難當……那時的我看起來狼狽透了,渾身是傷就算了,原本的黃色皮毛看起來又黑又髒,渾身還散發一股我怎麼用雨水清洗都洗不掉的臭味。
昕媽的眼和我的眼對上,然後她就如同每一個路過的人類一樣,帶著漆漆轉身就走,走得很快。
我不得不說……我真的一陣失落。因為我也夢想著有好心的人類能將我帶回家,畢竟沒有任何一隻狗願意當流浪狗,我們也想過著舒適、不愁吃穿的生活,這點狗和人類是一模一樣的。
那天我什麼食物也沒找到,無力的趴在河堤邊,連張開眼皮都覺得吃力。
「嘿!起來了。」我有點不滿被吵醒,睜開眼睛,看到一隻黑不拉嘰的土狗,然後再往上一瞄,我看到昕媽。
她拿著一堆食物和牛奶來了……
我那時候的吃相肯定很難看,我還記得那時我有多狼吞虎嚥。
之後幾天,都沒有再看到昕媽。
而我也放棄被帶回領養的夢,繼續認命的當隻流浪狗。
人類不是有句話嗎?「可遇不可求。」不得不承認人類在這方面很有智慧,至少我們狗就沒有這種貼切的用語。但是或許我內心裡還是抱持著那一絲絲的希望。
昕媽拿食物給我的那天,我記住了她的味道,我開始在附近四處遊走找尋這股氣味。
大部分的人類都不會跑太遠去散步,所以我合理的推斷她住在河堤附近。
後來我不但找到了她的氣味,我還知道她上班的地方。於是我不由自主的經常在那附近出現,希望能與她來個「不期而遇」。
狗和人類最大的不同是人類都得找工作,有工作才有所謂的金錢來養活自己和家人。
這是人類社會訂下的奇特規則和秩序。
其實每隻流浪狗也都在找工作,就像人類要在老闆面前毛遂自薦一樣,我們也都希望呈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來吸引人類,然後得到衣食無虞的生活。
難怪人們都說「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但其實這句話在我們狗的世界有我們自己的詮釋及另外的講法。
我們的說法是……「人是狗族最可靠的飯票」。
那時我完全可以從昕媽身上感受到溫暖。有些人有所謂的第六感,狗也有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但就是有一種「就是她了」那種直覺。
我經常羨慕寵物店裡的那些狗同伴,雖然被關起來供人類觀看絕對是件讓人覺得煩悶的事,但不用煩惱吃喝的問題,每天也被梳理得漂漂亮亮。
但是相較於這些被禁錮於牢籠的貴族狗同伴,我也在自己身上找到流浪狗得天獨厚的優勢,那就是我有選擇主人的機會。
「機會是留給準備好的狗。」
如果我坐以待斃,就像之前那樣四處遊走、找垃圾桶裡的食物吃,那麼或許我就會失去可以親近昕媽的機會。
我那時的狀況糟透了,住在外頭沒有良好的衛生環境不但讓我又髒又臭,也使我腹部的皮膚開始紅腫發癢……狗在被逼入絕境的時候還是得奮力一搏的。
我相信昕媽是個善良的人,而且她也養狗,可見她是愛狗的。
我幾乎可以說是孤注一擲。我知道這是我脫離困頓唯一的機會,我一定得把握住!所以我開始不斷在她工作的補習班附近遊走。
我很高興她還記得我,而且不時會拿食物給我吃。
我最喜歡與她四目相對,她那雙雖然烏黑卻像一池清潭的眼睛總是令我感覺幸福。
光是看著就覺得幸福。
我開始嫉妒起那隻黑得像被潑了墨的狗,嫉妒牠可以成為昕媽的家人。
但事情總是有時來運轉的一天。在一天晚上,昕嗎下班的時候將我帶了回家。
看著那道陌生的門,我忽然覺得想哭……因為那時的我有了一種預感,那就是我即將擁有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