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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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裕安◎專文導讀

★王聰威（小說家），李崇建（作家，教育工作者），南方朔（評論家），洪蘭（國立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教授兼所長），凌性傑（詩人），郝譽翔（作家），梁文道（評論家），陳偉泓（建國中學校長）、張碧娟（北一女中校長），鍾文音（作家），羅毓嘉（詩人）

◎名人跨界推薦！

來自國內外的讚譽與迴響：

◆ 「是這個世界背叛我們？還是我們...

1

我在不久前回到了戴文學校。比起十五年前在那兒念書時，整間學校不但變得簇新異常，也比記憶中沉靜。建物看來直挺拘謹，窗戶變窄，木頭部分變得更閃亮，彷彿全被刷上一層用來完整保存建物的亮漆。不過當然，這裡十五年前發生過戰爭，當時學校或許不像現在維護得這麼好；又或許在當時，這層亮漆般的光澤和其他一切都被戰爭帶走了。

我並不是很喜歡這一層光亮的外表，因為那讓我的學校看來像座博物館，雖然對我來說，這學校確實是座博物館了，但那並不是我期待的結果。在內心深處一個隱蔽但確實的角落，在那個感性足以戰勝理性之處，我一直覺得戴文是在我入學時才開始存在，並且在我就學時才變得真實又光彩四射，而只要我一離開，戴文就會如同蠟燭般轉瞬熄滅。

然而學校畢竟還在這裡，被細心的人用亮漆與蠟保存得很好。除此之外，那些在密閉室內的沉滯空氣及環繞於此的恐懼也被保留了下來。我之前不知道自己對此感到如此恐懼。因為長久以來，我已經習慣了恐懼的存在，也不知道免於恐懼的感受為何，導致之前的我甚至分不出自己是否恐懼。

十五年了。現在我終於能清楚意識到自己當時活在恐懼中，這也證明我在中間這段時間成就了一件重要的事：我終於從恐懼中逃出來了。

我還是能感受到恐懼的餘波，但也難以抑止地感受到那曾經身為恐懼附屬物及對立面的喜悅之情。因為即使在那樣的日子裡，喜悅仍會偶爾爆發，並如一道道北極光劃破黑暗天際。

現在既然到了學校，我想去拜訪兩個令我感到恐懼的地方，而且正是因為恐懼才要去拜訪。所以在戴文旅店用完午餐後，我又走回學校。當時接近十一月底，是一年中最生冷又最無特色的時節。潮濕到接近自憐的十一月天，讓所有塵土都一片片稜角分明地凝固起來。戴文這地方還算幸運，不常有冰封的冬日，也不常出現新罕布夏特有的熾烈夏日，但今天的空氣實在潮濕，甚至還有一陣陣抑鬱的冷風環繞著我。

我沿著吉爾曼街走，那是鎮上最棒的街，街上的房子都如同記憶中那般漂亮不凡，它們包括了成功現代化的老殖民時期牧師宅邸、維多利亞式的木頭加蓋屋，還有豪奢的仿希臘宮殿式建築。這些建築全美得令人驚豔，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我幾乎從未看過有人進出這些房子，也沒看過有誰在草坪上玩耍，甚至連一扇打開的窗戶都沒看過。到了今日，這些房子上的藤蔓枯萎，樹木也殘破哀愁，讓一切看起來比往常更加優雅，但也更加死氣沉沉。

就像所有老舊的好學校一樣，戴文的校舍並沒有隔絕在圍牆或大門的另一側，而是從城鎮中自然地延伸出來。所以當我接近校舍時，景色完全不會讓人感到突兀。我知道我只要沿著吉爾曼街走，一旦發現建築的狀態愈來愈不適人居，就代表我離學校愈來愈近；而等那些建築看來破敗時，就代表我已經抵達了目的地。

時間剛過正午，大家都在運動，所以校舍間的開放場地和建築物看來杳無人跡。我獨自穿越名叫「遠廣」的寬廣庭園，沒遇到任何足以讓我分心的事物，接著我走上一棟建築，那建築和其他一樣皆由紅磚建造，整體均衡，只是多了一個大圓頂和掛鐘，門廊上方還寫了拉丁文：第一學院大樓。

穿過兩扇彈簧門之後，我進入一個大理石造的門廳，最後停在一道漫長的大理石階梯底下。樓梯很老舊了，但每個階梯面的磨損卻不深。這大理石顯然硬得不尋常，看來非常有可能就是事發原因。我確實常常想起這座階梯，卻從未注意到它絕佳的硬度。看來我是忽略了這項極為關鍵的事實。

不過，除了我在戴文就讀時，每天都得在這道階梯上下通行至少一次之外，這樓梯就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了。這兒看起來完全沒變，那麼，我呢？當然，我感覺自己老了一些，這很自然（我從那一刻起開始檢視自己的心理狀態，想知道自己康復得如何）。當然，我變高了，和這道階梯比起來，我的身形也更高大了。我有了更多錢，變得更成功，不過相較於過往被恐懼之靈糾纏而起伏的自己，現在的我還有了所謂的「安全感」。

我轉身，重新走到室外。「遠廣」還是空的，我則沿著寬廣的碎石道走向學校另一端，這條石徑往前延伸，蜿蜒穿梭在那些帶有共和黨銀行家身段的新英格蘭榆樹中。

某些時期的戴文確實能被視為新英格蘭最美的學校，即便在那些最令人沮喪的午後，此地的美學氣勢仍然強大。這裡的美來自許多小區塊的排列方式——一座大庭院、一群樹木、三棟類似的宿舍建築，和一整圈的老房子——它們全都以一種充滿衝突的和諧感並存著，也讓你懷疑衝突會隨時再次爆發（事實上也的確爆發過，比如說，在校長居住的正統殖民時代房舍之外，竟然延伸出一扇L形觀景窗。或許總有一天，校長會讓自己住在一個完全由玻璃建造的房子裡，並樂於當一隻被豢養的鷸）。然而，隨著往事過去，戴文當中的一切逐漸變得協調，所以我應該可以合理推斷出一個結論：既然這些建物、歷任校長和課程內容都能成功，那我應該也可以和諧地成長，而且，說不定早已不知不覺地成功了。

等我看到之後第二個所在時，這個想法一定會變得更清楚。我疾行穿越那些被光禿藤蔓網般纏繞著的方正紅磚宿舍；穿越那些搖搖欲墜但仍醒目延伸到校內一百碼的小鎮建築；接著又經過滿是學生但外表安靜得像座紀念碑的堅實體育館；還經過被稱為「牢籠」的運動場小屋。現在我想起來了，在我剛到戴文的頭幾週，「牢籠」的意義對我來說非常神祕，我還以為那是個用來凌遲懲罰學生的地方。最後，我終於抵達了人稱「運動場」的開闊空間。

戴文這間學校不只注重學業，運動氣氛也很活躍，所以運動場非常大，除了一年中的這個時節，這片場地總是有人在使用。然而現在，我眼前浸了水的場地一片空蕩蕩；場地左側是彷彿被遺棄的網球場，中間是巨大的美式與英式足球場和草地曲棍球場，右側是樹林，至於另一側的遠端則有一條小河和沿岸幾棵光禿的樹。那天的天氣太過陰暗又飄著霧，害我看不見河對岸的光景，不然那裡本來應該還有一座小禮堂。

我開始一步步跋涉穿過這片廣大的運動場。一直走了一段距離，我才意識到濕軟泥濘的地面已經讓我的城市鞋子髒透了，但我沒有因此停下來。靠近運動場的中央有幾泊小湖般的泥水，我只好繞道，然而每當我把腳從泥淖中拔起來時，那雙早已面目全非的鞋子都會發出噁心的嘰吱聲。由於四周全無遮蔽，濕重的風一陣陣強打在我身上；要是換作其他狀況，我一定會認為這樣無畏風雨地跋涉過泥濘很愚蠢，更何況，我只是為了看一棵樹。

河面上盤旋著薄霧，所以當我靠近時，我感覺自己彷彿與世隔絕，只剩下眼前的河流和旁邊的幾棵樹。這裡的風比較平穩，但我從不戴帽子，又忘了戴手套，所以開始覺得冷。這裡有幾棵樹枯寂地長向霧裡，而我想找的可能是其中任何一棵。真沒想到，這裡竟然還有其他類似的樹啊。畢竟在我的記憶中，那棵樹總是氣勢驚人地睥睨河岸，不但像座砲台般讓人懼怕，還像《傑克與魔豆》中的豆莖般高聳入雲。然而此處只有一片稀疏的小樹林，而且沒有任何一棵如我印象中那般雄偉。

我在那些濡濕的粗草中逡巡，仔細檢視每一棵樹，最後終於憑藉著順沿樹幹往上的一串小疤痕、一根延伸到河面的枝幹，以及旁邊另一根較細的枝幹辨認出來。就是這棵樹了。在我看來，佇立在此的這棵樹正如同那些聳立在你童年中的巨人，只有在多年之後和他們重逢，你才會發現他們不但和你的成長幾乎無關，而且早已隨著年歲萎縮。因此，只要你考慮了這兩層意義，再換個方向想，這些老舊的巨人簡直和侏儒無異。

這棵樹不只因為寒冷的季節而光禿，看來也因為歲月而磨損、衰敗並乾枯。我很慶幸自己來看了這棵樹。上面刻寫著：「只要愈多的事物依舊，就會有愈多事物改變。」沒有什麼事物能夠永遠不變。一棵樹無法永遠、愛無法永遠，就連暴力導致的死亡都無法永遠。

一切都變了。我轉身再次走過泥地。此時的我已經濕透，所以任何人都應該看得出來，是該離開雨中了。

那棵樹非常高大，位於河岸，是一棵鋼鐵般黝黑又意氣風發的樹。誰要是想爬這棵樹就是瘋了。真是見鬼，這種瘋點子也只有菲尼斯才想得出來。

當然啦，這棵樹在他眼裡沒有任何值得害怕之處。他不可能害怕，就算真的害怕也不會承認。菲尼斯就是這樣。

「我最喜歡這棵樹的地方，」他用那如同催眠師般的眼神、慣用的平靜語氣說，「就是因為它有夠好爬！」他的綠眼睛在此時睜得更大，表情像個瘋子。不過幸好，他大開的嘴上還有一抹促狹的假笑，上嘴唇也微微突出，讓我們知道他還不是個徹底的呆瓜。

「這就是你最喜歡它的地方？」我嘲諷地說。我在一九四二年的夏天說了很多嘲諷的話。那是我的嘲諷之夏。

「欸啊，」他說。他這種表達肯定的新英格蘭式怪異發音總是讓我發笑（或許「嘿哈」會比較接近），菲尼斯也很清楚。所以我得笑，這樣我才不會再想嘲諷人，心裡也不會再那麼害怕。

當時在我們身邊的還有三個人。在那些日子裡，菲尼斯身邊的人很多，幾乎等於帶著一整個曲棍球隊移動。於是在此刻，這群人和我站在一起，都用假裝理解的表情看看他、又看看樹。這棵樹高聳的黑色枝幹上插滿粗糙的木釘，一路延伸到跨越水面的那根粗壯枝條。我們聽說，要是站在這根枝條上奮力一躍，就能安全跳到對岸，至少那群大我們一歲的十七歲學長就做得到（十七歲可說是非常關鍵的一年）。然而我們這些「中上班」的傢伙從未嘗試過，噢，「中上班」是我們在戴文的班級名稱。但很自然地，菲尼斯將成為我們當中首先嘗試的人，之後也一定會誘騙其他人（也就是我們）跟進。

其實我們還不算正式的「中上班」學生，畢竟為了跟上戰爭的腳步，我們還在讀臨時加開的暑期班。但在那個夏天，我們經歷了一段令人顫抖的蛻變，那讓我們從卑躬屈膝的「中下班」學生成為了幾乎值得尊敬的「中上班」學生。我們能被徵召入伍的學長基本上都已經成為軍人了，他們趕在我們前頭衝入了戰場。他們被丟入一堆速成課程、急救訓練和體能養成方案，而當中就包含了從那棵樹跳到對岸。而我們本來還冷靜而麻痺地讀著維吉爾的作品，或是朝著河流更遠的下游打水漂，直到菲尼斯突然想起了那棵樹。

我們站在那裡仰望著樹，其中四人一臉驚愕，只有一個人非常興奮。「你要先上去嗎？」菲尼斯早就知道答案了，所以我們只是安靜地看著他把身上衣服脫到只剩內褲。身為一位傑出的運動員——就算是身為「中下班」的學生，菲尼斯都已躋身校內最棒的運動員了——他的身材不算特別厲害，身高也只和我差不多，大約一七四公分（在他變成我的室友之前，我本來宣稱自己身高一七五，但後來他在公開場合以驚人的自信說了，「不，你身高和我一樣，一七四公分，我們都屬於矮的那一群」），但他的體重有六十八公斤，比我重了四公斤半，真是惱人的四公斤半。那些多出來的肌肉從他的雙腿延伸到肩膀周邊的軀幹、手臂，最後又出現在強壯的頸項，其中曖曖內含的低調力量延伸得如此順暢。

他開始沿著樹幹側邊的木釘往上攀爬，背上肌肉如同美洲豹般起伏。木釘幾乎無法承受他的重量，但他仍然走上了那根延伸到水面的枝幹。「這就是他們跳到對岸的起跳點嗎？」我們沒人知道。「要是我跳了，你們全都得跟著跳，是吧？」我們發出了一陣含糊的應答聲。「總之，」他大喊，「這就是我對戰爭做出的貢獻！」接著他猛然一跳，從一些比較低的枝條間墜落，最後栽入水裡。

「棒極了！」他立刻浮出水面，頭髮像一撮撮可笑的辮子黏在額頭。「這是本週最有趣的事啦！下一個是誰？」

是我。然而這棵樹散發的不祥之感排山倒海而來，一路蔓延到我麻刺的指尖。我的頭開始感覺異常的輕，就連從附近樹叢傳來的朦朧摩擦聲都像是隔了一層篩子，整個人想必進入一種輕微的震驚狀態。不過趁著腎上腺素高漲，我還是脫掉了衣服，開始沿著木釘往上爬，過程中不記得自己有無說過任何話。跟在地面的視角相比，他起跳的枝幹現在看起來更細，高度也更高，根本無法支撐任何人走到足以跳上對岸的距離。我要不就是得從近處猛跳，要不就是得冒著直接落入岸邊淺水處的風險走遠一些。「快點啦，」菲尼斯在底下大喊，「別站在那裡出鋒頭了。」雖然無法克制緊張，但我發現眼前的景色非常美。「當他們用魚雷攻擊軍艦時，」他大吼，「你可沒空站在那裡欣賞風景呀。快跳！」

我到底為什麼站在這裡？我為什麼任由菲尼斯說服我做這種蠢事？他是對我施了什麼魔法嗎？

「跳！」

帶著一種拋棄自己生命的情操，我往空中一躍。一些枝條的尖端在我掃過後折斷，接著我摔入水裡，雙腳撞到河底軟泥，但很快地，我又浮上水面接受眾人道賀。我沒事。

「我覺得這一跳比菲尼斯還好。」艾爾文說，不過大家通常叫他雷普，也就是雷普利爾的簡稱。現在的他正在自掘墳墓。

「好了，夥伴，」菲尼斯用他具有穿透力的親切語調說了，彷彿胸口有一架共鳴力極強的樂器，「在你還沒把課修過之前，先別急著論功行賞。樹還在等你呢。」

雷普立刻閉嘴，彷彿從未開口過，沒有爭辯也不抵抗。然而他也沒退開，只是呆站著不動。另外兩個人——查特．道格拉斯和巴比．贊恩——倒是講個不停，先是尖聲抱怨校規，又說自己肚子痛，接著又是一些他們從未提過的身體殘疾。

「就只有你願意跳，夥伴，」菲尼斯最後跟我說，「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然後他和我回頭穿越整片運動場，我們就像兩位領著他人前進的諸侯。

在當時，我們是所有朋友中最頂尖的。

「你很不錯，」菲尼斯玩笑地說，「一旦我好好羞辱過你之後。」

「你可沒羞辱到誰。」

「噢，我有，我那樣是為了你好。不然你總是畏畏縮縮。」

「我這輩子從沒畏畏縮縮過！」我大叫，怒氣也跟著無法克制地升高，因為我說的是實話。「你這傢伙有夠蠢。」

菲尼斯只是繼續平靜地往前走，或者說繼續往前飄浮；他穿著白色膠底鞋往前滑動，如此不加思索，如此協調，「走」這個字實在不足以描述他的狀態。

我和他一同穿過廣闊的運動場回到體育館。我們腳下的蓬勃綠草全被露水洗過，眼前的草地有如籠罩了一層綠色薄霧，當中還點綴了幾束傍晚的陽光。菲尼斯一度停止說話，所以我聽見了蟋蟀的叫聲及鳥兒向晚的鳴啼，而在四百公尺遠的地方，一輛體育館的卡車正加大油門沿著空蕩蕩的田徑道路前進。體育館後門爆出了一陣笑聲，聲音微弱又疏離。接著是六點整的鐘聲從學院大樓的穹頂傳來，聲音清冷陰柔，彷彿世界上最冷靜、最有感染力的鐘聲，而且文明、自持、戰無不勝，甚至足以終結一切。

那鐘聲穿越榆樹海的頂端，穿越華麗的傾斜屋頂和宿舍的堅固煙囪，穿越狹小易碎的舊屋頂，更穿越了新罕布夏的天空，最後傳到剛從河邊回來的我們耳裡。「我們最好快一點，不然晚餐就要遲到了，」我一邊說，一邊邁起菲尼斯所謂的「西點軍校式的跨步」。菲尼斯並不特別討厭西點軍校，大致說來，他對於權威也沒什麼意見，只是把權威視為必要之惡和獲取幸福的必要代價，就像籃板總能將所有的無禮投擲反彈入網。然而我的「西點軍校式跨步」卻讓他難以忍受。他突然用右腳絆住我的快速步伐，害我直接往前栽進草地。「把你那一百五十磅的肉移開！」我大吼，因為他正坐在我的背上。菲尼斯起身，和善地拍拍我的頭，然後繼續穿越運動場。他無須費神回頭發現我的反擊，光靠著一對超級敏銳的耳朵就能感覺到有人從身後向他偷襲。所以等我飛撲過去時，他輕鬆側身一閃，但我還是在騰躍時踢了他一腳。他抓住我的腳，我們順勢在草地上扭打了一陣，最後他還是贏了。「最好快一點，」他說，「不然他們會把你關禁閉。」我們又開始往前走，現在快多了。巴比、雷普和查特在前方催促我們，看在上帝的分上快一點吧。然而經過此番轉折，我發現自己又掉入了菲尼斯的天羅地網中：我又成了他的落難兄弟。我們快速走著，突然之間我開始憎恨鐘聲、憎恨我的「西點軍校式跨步」，也憎恨自己必須趕路，還有對他的屈服。菲尼斯是對的。我只能用一個方法向他證明自己。所以我突然用背部撞向他的背部，這是一次奇襲，而他立刻倒下，心情想必非常爽快，畢竟這就是他如此喜歡我的原因。我跳到他身上，膝蓋壓住他的胸口，他愉快到了極點。我們平分秋色地扭打了一陣，等到住手的時候，我們都知道晚餐勢必要遲到了。

他和我一起經過體育館後走向第一個宿舍區，那裡又暗又安靜。因為是夏天，戴文裡頭只有兩百位學生，所以學校很空。我們走過主任教官那棟雜草蔓生的房子，裡頭是空的，因為他去華盛頓替政府辦事了；接著我們走過教堂，還是空的，人們通常只會在早上短暫使用這個空間；我們走過第一學院大樓，當中一些窗戶透出微光，教官們正在教室中工作；我們走下一小段斜坡，進入寬廣且修剪整齊的廣場，當中有光線從周圍的喬治亞風大樓照下來。十多位男孩已經吃完晚餐，正在附近的草地閒晃，除了他們的談話聲外，位於建築某側的廚房也正發出嘈雜的聲響。天空仍然不疾不徐地變暗，宿舍與老房子的燈都亮了起來。遠方有留聲機的聲音傳來，本來在播放〈別坐在蘋果樹下〉（Don' t Sit Under the Apple Tree），接著換成了〈太老或太年輕〉（They' re Either Too Young or Too Old），然後彷彿氣勢勃發，竟放起了〈華沙協奏曲〉（The Warsaw Concerto），最後換為較為世故的〈胡桃鉗組曲〉（The Nutcracker Suite）。然後樂音就停止了。

菲尼斯和我回到我們的房間。在黃色的桌燈下，我們讀著學校指定的哈代作品；我已經把《黛絲姑娘》（Tess of the d' Urbervilles）讀了一半，他則還在與《遠離塵囂》（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搏鬥，並且因為有人名叫「蓋布里歐．橡樹」及「貝斯舍巴．愛文丁」等怪名字而樂不可支。我們那台違法的收音機正在一旁播放新聞，聲音小到很難聽見。外面有一陣初夏的騷動，是風；鐘聲打了十下，那些被允許晚歸的學長們正安靜地回來；許多男孩緩緩經過我們房門前準備去洗澡，接著是一整段持續不變的淋浴聲。學校裡的燈一盞盞滅了。我們寬衣，我穿上睡衣，但菲尼斯聽人說睡衣這東西不夠軍事化，所以沒有換上。此時出現了一陣沉默，但可以想見我們都在祈禱。那年夏天的暑期課程就這樣到了尾聲。

2

我們缺席晚餐的事被發現了。第二天早上，在我們這北部鄉村如水洗般潔淨的夏日清晨中，普丹姆先生來到了我們的房門前。他體格魁梧，一臉嚴肅，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商務西裝。他和戴文大部分的教官不同，沒有那種隨性到幾乎像英國人的氣質，畢竟他只是暑期班的一位代理教官。然而他對於所知的規則都確實執行，必須出席晚餐便是其中之一。

我們之前去河裡游泳了，菲尼斯解釋；然後又進行了一場摔角比賽，然後是大家都想看的夕陽，然後是有事得拜訪朋友……他瑣碎地講個不停，彷彿擁有一架功能精良的個人音箱，而聲音則在其中鮮明地爬升又下墜；雙眼更是時不時地大睜，彷彿能射出照亮整個房間的綠光。他站在陰影處，明亮的窗戶在他身後，讓他全身散發出幾乎如同被陽光曝曬的健康氣息。普丹姆先生看著他，又聽著他喋喋不休的無厘頭解釋，原本嚴肅的表情很快融化了。

「兩個星期來，你已經缺席晚餐九次了，要不是因為如此……」他突然插話。

然而菲尼斯仍然乘勝追擊，但不是為了逃脫缺席晚餐的懲罰，畢竟要是懲罰的方式夠新穎、夠不為人知，他通常都很享受。他之所以乘勝追擊，是因為看到普丹姆先生被取悅了，看到普丹姆先生為了他而偏離自己的原則。有那麼一刻，這位教官偏離了自己的權威地位，所以要是菲尼斯再努力一點，說不定他們之間便會出現一份簡單、未受規範的友善情感，而這正是菲尼斯活著的理由之一。

「真正的原因，先生，是因為我們必須去『跳樹』。你知道那棵樹……」我知道，普丹姆先生一定也知道，菲尼斯也知道，只要他停下來思考，就會意識到跳樹比缺席晚餐更糟糕。「我們必須這麼做，這是當然的，」他繼續說，「因為我們已經準備好面對戰爭了。他們為什麼不把徵召年齡降到十七歲呢？等到這個夏天結束，我和基恩就滿十七歲了，這樣很順理成章呀，因為剛好是新學年的開始，而且每個人的分班都確定了。雷普．雷普利爾已經十七歲了，要是我沒搞錯的話，他下一個學年中就可以被徵召了，所以很明顯地，他必須來上先修班，必須現在就成為高年級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這樣他才能在被徵召前完成學業，順利畢業。但我們沒問題呀，基恩和我完全沒這個問題。我們對於可能發生的一切完全認命，因為一切勢必會發生。現在的問題只卡在生日期而已，除非你想從性愛觀點來思考這件事啦，但我個人是不會這麼做，畢竟那牽涉到我媽和我爸，而我可不想花太多時間去想像他們的性生活。」他所說的全是真心話，如此誠懇。菲尼斯總是把自己當時想到的事說出來，要是有人因此嚇到，他反而會很驚訝。

普丹姆先生嘆了一口氣，臉上似乎出現一抹訝異的微笑，他盯著菲尼斯好一陣子，然後再也沒有其他反應。

教官在那年夏天總是用類似的方式對待我們。他們似乎改變了原本總是懷疑又否定我們的態度。在之前的冬天，只要有學生做了意料之外的事，他們大多會認定我們的言行全部違法。不過到了現在，在新罕布夏的晴朗六月天中，他們似乎放鬆了，並開始相信我們只有花一半的時間在耍他們，另外還有一半的時間真的很聽話。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絲容忍的氣息；菲尼斯則認為他們開始展現成熟的指揮能力了。

其實他也有功勞。在此之前，戴文的教職員從未遇過這樣的學生：他總是無視於規則，但又迫切地想要成為一位好學生，並且真心熱愛學校；但他也熱愛違規，於是這位模範學生又是個總因為逃學而被懲罰的常客。所有教職員都不得不對菲尼斯舉起雙手投降，所以也順道放鬆了對我們的管教。

不過還有另一個理由。我猜想，是因為我們這群十六歲男孩讓他們想起和平的模樣。我們還沒被登錄徵兵局，還沒接受體檢；沒有人被檢查出疝氣或色盲。就算膝蓋不好或耳膜穿孔，目前也還是小問題，不會有人因此被視為肢體殘障，並被迫迎向和大多數人不同的命運。我們既粗心又狂野，而在我看來，這正是戰爭想要竭力保存的生活。總而言之，他們對我們比以前寬容很多；如果面對的是高年級的學長，他們總是緊跟在後大發雷霆，試圖督促、要求他們，好讓他們做好上戰場的一切準備。但對於我們的遊戲，他們願意容忍。畢竟我們提醒了他們和平的模樣，一種未必得迎向毀滅的人生。

在這一整片隨性的和平氛圍中，菲尼斯正是主角，但並非因為他不在乎戰爭。普丹姆先生離開後，他開始著裝，其實也就是隨便抓了離他最近的衣物，其中有些還是我的。然後他停止動作，想了一下，走向衣櫥，從其中一個抽屜拿出一件寬幅襯衫。那件襯衫織工精緻、剪裁仔細，顏色是亮麗的粉紅。

「那是什麼鬼東西？」

「桌布。」他嬉笑地說。

「才不是，別鬧了。到底是什麼？」

「這個，」他有點得意地回答，「這將成為我的『勳章』。我媽上禮拜寄來的。你有看過這種東西嗎？這種顏色？這衣服甚至沒有一路到底的釦子，你還得從頭上穿脫，像這樣。」

「從頭上穿脫？粉紅色！那讓你看起來像個『小仙女』！」

「是嗎？」他聽起來心不在焉，顯然在想其他事，而且那事比我的發言有趣多了。不過他的腦袋會自動記錄別人說過的話，如果時間充裕，那些話過一會兒又會在他腦中重播，所以他在鏡子前扣起高領時輕聲說了，「要是我在大家眼裡看來像個小仙女，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你瘋了。」

「嗯哼，萬一追求者把門口擠爆的話，你可以跟他們說，我是把這件衣服當作我的『勳章』。」他轉過身來，好讓我欣賞那件衣服。「我之前看報紙，上面說，我們前幾天首次轟炸了歐洲。」菲尼斯沒有改變話題，但只有像我這麼了解他的人才會明白，所以我安靜等著，等他在這事和襯衫之間做出另一個厲害的連結。「哎呀，我們總得做點什麼來慶祝。我們沒有國旗，沒辦法把那片稱為『老榮耀』的布展示在窗外，所以我打算穿上這件作為『勳章』。」

他真的穿了。在我們學校，沒人能穿上這種衣服而不冒著被人從背後扯下的風險。歷史課結束後，我看到暑期班最嚴厲的教官派屈威雀思先生走向他，問了這件衣服的事，他的臉疲憊但泛著粉紅，不過在聽了菲尼斯禮貌地解釋了這件衣服的意義後，他的臉因為覺得有趣而變得更粉紅了。

那根本是催眠術。我目睹菲尼斯逃脫了一切可能的懲罰。我有點無法克制地嫉妒他，這很正常。即便是你最好的朋友，稍微嫉妒他一下也沒什麼關係。

到了下午，在暑期代理主任教官的派屈威雀思先生招待「中上班」的學生參加傳統的學年茶會。茶會在廢棄的主任教官舊屋舉辦，過程中只要有茶杯敲出聲響，派屈威雀思太太就會嚇得發抖。我們聚在一個兼作溫室的陽光廊道裡，此地空間寬廣潮濕，沒有很多植物。少數在此的植物都只有不開花的粗壯莖幹和大而野蠻的葉子。巧克力色的柳條家具中冒出許多具有威脅性的小枝條，而在柳條家具和植物葉片中，我們將近四十個學生緊張地站著，雙手玩弄茶杯，努力地想讓對話內容不要像教官和他們太太之間一樣空洞。

為了這個場合，菲尼斯特地把頭髮打濕梳齊，這讓他的頭看來很時髦，但又和他臉上那總是略顯驚訝的正直表情不合。他的耳朵很小，離臉很近（我以前完全沒注意到），再加上服貼的頭髮，益加彰顯出他那如同船頭突出的鼻子和顴骨。

學生中只有他談笑自若，而且還能和大家談論歐洲中部的轟炸。由於剛好沒人看過這篇報導，再加上菲尼斯自己也不太記得哪些國家被炸了，更不記得究竟是美國、英國還是蘇聯的空軍進行攻擊，甚至連在哪天在哪家報紙上看的報導都忘了，所以這談論只有他單方面進行。

那倒也無所謂。重要的是事件本身。然而過了一陣子，菲尼斯覺得應該讓別人也加入討論。「我覺得，我們應該把他們炸翻，只要不炸到婦女、孩子和老人就好，你們不覺得嗎？」他對著派屈威雀思太太說，她正緊張地如鳥棲息在一只大茶壺後方。「或者避開醫院，」他繼續說，「當然也得避開學校，還有教堂。」

「也得仔細避開藝術品，」她加入，「如果它們有傳世價值。」

「滿嘴胡言，」派屈威雀思先生雙頰火紅地抱怨。「你以為這些子弟兵在幾千英尺的高空能這麼精準嗎？炸彈有好幾噸重呀！看看德國對阿姆斯特丹幹的好事！看看科芬特里！」

「德國不屬於中歐，親愛的。」他太太輕柔地說。

他可不喜歡被人指出錯處，但對象既是自己的太太，似乎也只能勉強接受了。經過一陣倔強的沉默後，他終於粗聲粗氣地說：「反正中歐也沒什麼『有傳世價值的藝術品』。」

菲尼斯對此樂在其中。他解開泡泡紗夾克的釦子，彷彿這場討論需要他發揮更多肢體語言。派屈威雀思太太的眼光剛好落在他腰帶上，接著用遲疑的語氣說：「那不是……我們的……」她丈夫於是跟著望過去。我大吃一驚。原來那天早上太過匆忙，菲尼斯隨手拿了條領帶當腰帶，但那天早上他抓的剛好是戴文的制服領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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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不久前回到了戴文學校。比起十五年前在那兒念書時，整間學校不但變得簇新異常，也比記憶中沉靜。建物看來直挺拘謹，窗戶變窄，木頭部分變得更閃亮，彷彿全被刷上一層用來完整保存建物的亮漆。不過當然，這裡十五年前發生過戰爭，當時學校或許不像現在維護得這麼好；又或許在當時，這層亮漆般的光澤和其他一切都被戰爭帶走了。

我並不是很喜歡這一層光亮的外表，因為那讓我的學校看來像座博物館，雖然對我來說，這學校確實是座博物館了，但那並不是我期待的結果。在內心深處一個隱蔽但確實的角落，在那個感性足以戰勝理性之處，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