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現代儒家三聖的生命氣象
一、梁漱溟的狷者風貌
「身材不高不大,中年體漸結實,晚年項微隆,若僂然。前腦圓聳開闊,後腦恰如半球,很圓。眉疏似高,眼有威嚴。鼻闊稍平,口常嚴合。行步安祥而輕靈,坐則端坐。一生不留髮。茹素, 每日黎明即起,上燈閱讀,寒暑如一。自謂『吃苦耐勞,食色都很淡泊』,生活儉約一如持戒律之僧人」、「漱溟先生的為人,誠懇篤實,儉樸認真,敬事耐苦,尤富同情感,絕不作自欺欺人的說話。人家有問題去請教他,無不循循誘導,從來是不憚煩勞的,人家給他的信件,他總是親自過目,很少假手於人的。有許多人對他的見地主張,發生很大的誤會,在報章雜誌上批評他責難他,但他總少回覆,因為他覺得許多人責難,並沒有能打動他的心肝,質言之,人家的批評并未能抓到他的弱點。他心中有話總是要說的,而在人家的說話不能打動他的心肝時,他往往嚴守靜默不言不語」、「每逢客至,他必起立相迎,讓座倒茶,客人走時,他必親送至門外,鞠躬送別。」透過胡應漢、朱秉國、諸天寅等的描繪,勾勒出一個樸素、內斂、靜默、自律、踏實、誠懇、不躁動、有耐性、彬彬有禮的狷者形象,與熊十力的狂而野、直且霸適成強烈對比。其一生行誼,全然謹守六度五戒―其一是戒,戒殺、盜、淫、妄、酒;二是施,或以財布施,工資多數贈人;或以法布施,對人循循善誘;三是精進,日日求新,無一刻懈怠;四是忍,能忍人所不能忍;五是定,談話自若,定性十足;六是慧,有大智若愚的處世之道。家中無佛像、無法器、無宗教色彩,但自律謹嚴、表裡如一、言行相契、胸包清濁,儼然為不穿袈裟的和尚。此外除書籍外,他幾乎家徒四壁,其日常則少吃多動,每天下午必定散步,散步時大有「將謂偷閒學少年」的光風霽月神態,同時主張氣貴平和、情貴淡泊。凡此均透顯其所以能體健長壽,非無來由也。
除了通達明徹的智慧、柔嫩易感的心腸、深刻獨到的智慧、深厚強勁的魄力外,梁漱溟和熊十力同樣懷持深心宏願,由其所題的「我生有涯願無盡,心期填海力移山」,及1917年目睹南北戰禍時撰〈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一文,得略窺之。又梁同熊一樣兼具高度自信、自期,且備有若干狂氣,由1941年香港淪陷他坐小船脫險,曰:「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孔孟之學,現在晦塞不明。或許有人能明白其旨趣,卻無人能深見其係基於人類生命的認識而來,並為之先建立他的心理學而後乃闡明其倫理思想。此事唯我能做。又必於人類生命有認識,乃有眼光可以判明中國文化在人類文化史上的位置,而指證其得失。此除我外,當世亦無人能做」、「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像的,萬不會有的事」等發言可略見一斑。再者由其贈人對聯「何思何慮 至大至剛」,及1974年孔林批孔期間,脫口而出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等,亦展現其坦蕩胸豁、勇於披逆鱗的錚錚風骨與寵辱不驚的臨事態度。
倘專就其為學方面觀之,幼年未接觸四書五經,正規教育僅及中學五年半,未曾入大學、不曾出過洋,梁漱溟的學識端賴乎自學,尤其得力於報章雜誌。「自學就是一個人整個生命的向上自強」、「學問必經自己求得者,方才切實有用」、「知識技能未到融於自家生命而打成一片的地步,知非真知,能非真能。真不真,全看是不是自己求得的,一分自求,一分真得;十分自求,十分真得」、「向上心是自學的根本」、「學問貴能得要」,凡此均是其個人學習歷程中真切深徹的體悟與感發。藉由自學,梁漱溟訪晤唯識學、躍入柏格森、叔本華、麥獨孤、克魯泡特金、羅素、杜威,更親向孔孟、陸王等,厚實的學力與人生的歸趨皆透過自學與思索而得。然而他終非學究型的人物,其畢生著力亦不盡在學術,行動實踐、解決問題更是其方針所在,因此其屢屢申言「我一向喜歡行動而不甘於坐談」、「我無意乎學問」、「我不是學問家」、「以哲學家看我非知我者」,而寄望將自己塑造成「有思想,又且本著思想而行動的人」。一生栖栖遑遑,切志於中國問題的解決,見得到、說得出、信得及、做得真,梁漱溟以踏實、認真、執著的實際行動,呈現了最真實的自我。
二、熊十力的狂者形象
「熊先生住北碚時,陳銘樞請熊先生在一個背山面江風景優美的飯館吃飯。熊先生朝江面看風景,陳銘樞面對熊先生,背對著江面。熊先生問陳,你為什麼不看看風景,陳說,你就是很好的風景。熊先生哈哈大笑,聲震堂宇。」一如陳銘樞所道,熊十力本身即是一幕殊堪欣賞的景致:由其「穿長袍不穿馬褂,穿布鞋不穿皮鞋,穿布襪子不穿洋襪子,夏天穿一件無領無袖的對襟布掛,甚至光背打赤膊」的衣著型態,以及贏得齊白石慧眼獨賞―不拘常態、度越規矩,以無體為體、古樸雅健的粗黑字體觀之,其人生命之樸野與特出已隱然可見;由其講課聲震全場,如長江大河,傾瀉而下,一發不可停歇,或於聽者面前指指劃劃;或於聽者頭上、肩上拍一巴掌,盡情忘我以致不耐上下課時間的拘滯,甚至發出「師生蟻聚一堂,究竟有何受益?」的質疑觀之,其生命之大器與不羈亦略可窺得;由其年輕時書語:「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以及時言「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並於著書中署款「黃岡熊十力造」―雖則「造」字於印度惟菩薩行之,而熊十力自識乃當之無愧,另由熊十力於友朋聚會中挑破沉悶、拍桌喝道:「當今之世,講晚周諸子,祇有我熊某能講,其餘都是混扯」等,均透顯其自信、自尊的狂者形象;由其喜怒形於色、脾氣大、時罵人,單刀直入而不譏諷刻薄,並嘗自表:「老夫罵盡古今名人,非自是,痛族類之亡,情不容已也。當今之世,誰肯罵人?誰又能罵人」、「吾之任性,一切無掩飾、無做作、無裝點;吾只任真二字,吾所罵者,真而已矣!」則其耿直、任真而充滿霸氣的性格復已彰顯無疑,而其近似孟子「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的用心亦已流溢乎其間!由其寫作論述之字斟句酌、一筆不茍,且多以紅筆加圈、加點,並時而添註加案,以「吃緊!吃緊!」醒人目光,則其嚴肅、認真、細膩面亦可觀見;另由其「人不孤冷到極度,不堪與世諧和」的感發,則其寂寞孤守,強調自我自宰的信念亦具現矣!綜上觀來,談笑風生、自信不羈、主見極深、率真自得、聲勢懾人、霸氣十足卻又孤寂自持,不規行矩步、不沾染習氣、不遮掩矯飾、不趨炎附勢、不人云亦云,便是熊十力形象的具體寫真。至於現代學者杜維明則以具備「清、奇、透、逸」之氣描繪之,而蔡仁厚則提出「野人、真人、大人」三者形塑之,一個元氣淋漓的醇儒形象於焉形成,他如任繼愈則如是描摹:「跟熊先生在一起,令人有虛而往,實而歸的感覺。和熊先生相處,好像接近一盆火,灼熱烤人,離開了,又使人思念難以忘懷。」更具體標識出其親之過燙的懾人氣勢與遠之懷想的特有魅力。
金岳霖曾言:「熊十力的哲學中有人」,此語正道出透過熊十力作品,得以躍出栩栩鮮活的作者形象。熊十力以儒、釋、道及西學,作為支撐起其學術殿堂的四根巨柱,他神遊古今、博採中外,以孔子、陽明、船山為軸心,融攝佛學、取捨道學、參稽諸子、取益時賢諸友,間取西方哲學,偌多的豐沛資源,經過擘肌抒理、融會通貫、斟酌損益,入而能出,取而能化,終自出機杼,蔚為一家之言。至於其學則並無常師,讀書則範圍不拘,認為六合之內,本是一部大書;萬象森列,均是活動書庫,也因此其藏書並不豐,考究亦不精,然每讀則必鈎玄提要,力求領會要義;執筆則必有定見,絕不襲古盜今,是以林宰平曰:「子真學問,是他親身體驗得來,故橫說也好,豎說也好。」對其文能逢源左右,然究竟自肺腑中得來有貼切表述。至於其勉勵後學,則強調立志為先,曾引王陽明之言曰:
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動,只責此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或怠心生,責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責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責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責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責此志,即不忿。貪心生,責此志,即不貪。……蓋無一息而非立志責志之時,無一事而非立志責志之地。故責志之功,其於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
強調終身學問之功,在乎立得志而已,責志則能反己,反己功夫不懈,方能行止順乎天而無違。同時對於讀書一事亦強調須深心體玩,力求戒俗心、輕心、賤心、驕心,並務求規模宏闊、志意深遠,不貪小成、不甘凡近、不盜浮名。其生命格範透過為學理念之一端,得以略窺。至於其生命中的宏願悲懷,則透過如下自序亦得窺見:「上天以斯文屬余,遭時屯難,余忍無述」、「國人昏偷無恥,吾寧抱遺經,以獨立於危峰蒼柏之間,聖靈其默佑一綫之延歟?」秉孤懷宏識,欲圖豁醒儒聖的慧命,其心跡可謂昭然若揭。
三、馬一浮的隱士風範
身著灰布棉袍,外罩玄色馬褂,頭大身短,長髯逾尺,眼簾堅致有力,黑瞳閃閃發光,手執烟筒,水烟、旱烟時相換置,裊裊白煙,忽前忽後,伴隨其一口純粹的紹興土白,帶出亦莊亦諧的談吐、因客翻新的話題,由孔孟程朱及至康德杜威,由古文及至外文,汪洋恣肆,旁徵博引,時誦原文,信手拈來,純乎自然,皆歸己用,而一旁圓而矮的紫砂茶壺,擱在方形銅炭爐上,壺裡普洱茶正熱滾著。其學殖深厚、言談無涯,使豐子愷瞠目結舌、頓生崇敬:「似乎看見托爾斯泰、盧那卡爾斯基等一齊退避三舍。」再者每回訪馬歸來「似乎吸了一次新鮮空氣,可以繼續數天的清醒與健康。」而豐子愷業師弘一法師更逕稱馬一浮是「生而知之的」。透過師弟二人的賅要描摹,已能隅窺馬一浮學識的嘎然獨造。至於任繼愈則以「白髯垂胸,說話聲音宏亮,出口成文,語言典雅,從馬先生身上的儒者氣象,想見當年程朱晬面盎背的風範。」25描摹初見馬一浮的印象,道出其為「今之古人」的言行特質。
回觀其年僅十歲,一首「我愛陶元亮,東籬採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雲霞。本是仙人種,移來處士家。晨餐秋更潔,不必羨胡麻。」已見夙慧;未及十六,赴紹興參加縣試,獲案首殊榮,而考據之學,亦多所用心;其後遊學異域,博覽西方政治、社會、文史群籍,熟諳多國語言;繼而隱居古寺陋巷,轉治佛典;而後深探義海,歸宗六藝;再者避難桐廬,應聘浙大;隨即主持復性書院,絃歌不輟;爾後鬻字刻書,志存儒典。及至大去之前擬詩「乘化吾安適?虛空任所之。形神隨聚散,視聽總希夷。漚滅會歸海,花開正滿枝。臨崖揮手罷,落日下崦嵫。」視「生與死是同一晝夜,同一寒暑,同一呼吸,是平常的事。」此等豁達超脫,正與其語出《莊子》「其生若浮」及《楞嚴經》「如湛巨海,流浮漚,起滅無從」的命名若合符契。通觀其一生,雖有憂世志切,以講學為經、刻書為緯的入世行跡,然由其語和意長、言近旨遠的言談特質;幽棲泉林、欲絕塵擾的居處偏好;沖和閑靜、潛光含章的性格特色;風骨傲岸、遠謝時緣的處世格調;埋首儒典、標舉六藝、兼治釋道的治學傾向,則綜以「隱逸名士」言詮之,似更能真切表述其人其志。
在通會中西、博採諸子、精研老莊、妙悟禪宗、返求六經之際,馬一浮有別於梁漱溟的栖栖惶惶、苦行於世;亦迥異於熊十力之賅立體用、專志學術,而時時游藝於詩詞、書法乃至金石篆刻間,開展其過人的多樣才華:就詩歌言,除提出「胸襟大」、「魄力厚」、「格律細」、「神韻高」四要件,並強調「筆下不必有詩,胸中不可無詩」外,現《全集》中存詩三千三百六十餘首,古體律絕、長篇短句,言志述懷、狀物寫境,引禪入詩、以玄說理,學思純篤、情境交融,是以程千帆贊曰:「冥闢群界,牢籠萬有,玄致勝語,胥出胸中神智澄澈之造」、「文質彬彬,理味交融,較之晦庵,殆有過之而無不及。」至若書法則不名一體,渾言之則精密俊拔、幽雅清麗、氣韵靈動、意境清遠,體現寧靜、和諧、超俗的山林之氣,近觀、遠看、細察各有韻味;分言之則篆書神妙、隸書挺秀、行書沉厚遒勁、草書高野飄逸。其書藝造詣高深,使任繼愈贊曰:「馬先生書法超逸,游刃於古人規矩之內而迥出於古人藩籬,神采內斂,秀勁深涵。……方之古人,馬先生書法可以遠紹朱熹。」倘專就篆刻言,則強調治印愈拙愈美、愈古愈新,其章法深樸圓融,佈局疏密有致,刀法剛健有力,線條或弛張或屈曲,致沙孟海譽曰:「樸茂高雅,純用漢法。……簡頭續尾,瀾然未洙,古意新姿,韵味無窮。」如是觀來,除治學、講學、著述、刻書外,其周遍一身的藝術才華,與其深居簡出的隱士形象,同樣殊值吾人品味。而其渾融簡約之美、氣韵之美、中和之美的藝術傑作,亦相對映襯出其卓然獨立的人格特質及足資品鑑的豐厚學養。
馬一浮所好者雖多,然尤以「三好」為最,即所謂「好讀書、好友朋、好山水」者是,好山水來自於其安適乘化的隱士特質,好友朋則來自弘道使命與因緣時會,至於「好讀書」則使其側身天地、獨立蒼茫之際,得到心靈的撫慰、依恃與樂趣。無書不讀、孜矻好學的馬一浮,年三十幾盡覽文瀾閣「四庫全書」三萬六千卷,也曾短時內拜讀亞里斯多德、斯賓塞、黑格爾、赫胥黎、達爾文、但丁、拜倫、莎士比亞,遑論其傾力闡揚的六藝經典、諸子鉅著等,也因之蘇曼殊稱其「無書不讀」,朱惠清譽其為「近代中國的讀書種子」。直接孔孟、出入周秦、馳騁漢唐、親契宋明,腹笥精博、融會通貫的馬一浮,自樹一套讀書之道,強調「通而不局」、「精而不雜」、「密而不煩」、「專而不固」;主張「欲讀書,先須調心。心氣安定,自易領會。若以散心讀書,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必不能入。以定心讀書,事半功倍。隨事察識,語語銷歸自性」;提示「讀書一定要窮理。不窮理,就是讀死書。」凡此發議,均深值體察玩味。而扭轉俗學、向內指歸、就己勘驗,則是其接續聖賢血脈的不二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