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如果這是人生的功課,且讓我們好好學習∕周素鳳
我們家有五個兄弟姐妹,彼此直呼其名—楚娟,楚芬,素素,雅峰,娜娜。雅峰自己開了家小公司,雖然在家是老四,但身為唯一男生,他扮演的是大哥的角色,默默扛起所有的責任。大姐楚娟退休多年,躲在基隆的大宅大院閒雲野鶴;老二楚芬一直是個勤奮的上班族;我是老三,在大學英文系教書,去年二月退休;小妹娜娜是復健師,在紐約一家知名醫院工作二十餘年。
楚芬大我三歲,我退休後一直慫恿她起而傚尤,我們在台灣的三姐妹就可以一起旅遊、逛街、爬山、吃美食。楚芬很心動,要我們等她兩年,她計畫六十歲退休。可惜天不從人願,就在去年她五十九歲時,突如其來的中風改變了她的世界。這一年多,我們兄弟姐妹陪著她一路走來,眼底人生也起了變化。
四年前母親過世時,我在紀念文中寫著,父母的愛「就這般隱藏著春滿大地的力量,默默地溫柔了我們的世界。」如今我們兄弟姐妹相持相扶,就這般潛隱著如輪致遠的力量,默默地壯大了彼此的世界。是的,我們的世界壯大了,因為透過楚芬這個窗口,我們為人生增加了九堂課。
楚芬在醫院住了三個多月,從加護病房到呼吸照護病房,再到普通病房,我們陪著她一關一關地過,每過了一關,我們一起強大了一些。等到楚芬回家後,又是另外的難關:復健的關口艱辛漫長,而心理的關口複雜深邃,千絲萬縷。我們的世界因為這些歷練,又擴大了些。
就在今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楚芬惆悵地說那是她受難一週年。那個月,楚芬的狀況還不錯,心情比較穩定,三不五時就跟我們兄弟姐妹說一些她在昏迷時所看到的奇怪景象。事過境遷後聽她敘述夢靨,彷彿是黑色幽默,荒誕中透著悽涼。楚芬一直有很好的敘事能力,很喜歡嘗試不落俗套的描繪。六月二十二日那天,我跟楚芬說,你應該把這些經歷寫下來,讓六二二成為你逆轉勝的新生命密碼。
楚芬因為眼力和聽力的損傷,一年多來不看報紙也不看電視,她最大的「消遣」就是在iPad前,用左手一字一字「打」出給至親好友的信件,因此在技術上,寫文章對她出來並非難事,在心理上,這還可以分散她的胡思亂想。她是學商的,原本與數字為伍,對我的提議有點遲疑,沒有保握自己可以寫文章。我一直鼓勵她,其他人也紛紛敲著邊鼓,我還說我們可以設法出版,給更多的人看。最後她同意了,條件是我也要寫。
我勸楚芬,中風後她的腦力絲毫無損,她的表達能力依然生動,老天爺一定有祂的用意,她血淚斑斑的歷程記憶猶新,記錄下來可以讓其他人參考借鏡。楚芬一直認為中風是她一生中最悲慘的遺憾,她從人生的谷底,步履蹣跚地往上走,我很希望幫助她在悲慘和遺憾中找到意義。
我答應楚芬加入時,敷衍的成分居多;當時我心裡想著,當事人當然是主角,我寫個附記之類的就行。可是當我慢慢思考自己可以寫些什麼時,一年多來的點點滴滴一一浮上心頭—急診室裡的無助,加護病房外的煎熬,面臨氣切時的焦慮,拔掉楚芬的導尿管、鼻胃管、氣切管之前的訓練,甚至和看護過招,和楚芬的沮喪纏鬥,每一步都留下了鮮明的腳印,歷歷如繪。
我想起我教過的小說—My Sister’s Keeper(姐姐的守護者),由七個敘述者呈現不同的視角,於是我決定採用類似的手法;也就是說,我和楚芬用病人和親人兩個不同的觀點,記錄楚芬中風的這段歷程。原本我還廣邀眾人,包括楚芬的兒子和同事,希望可以增添不同的角度,可惜大家都忙,最後楚芬的小兒子寫下他的心路歷程,放在附錄。全書中有兩段經歷只有我的單一敘述,一段記錄至親好友如何互相扶持度過難關,一段描寫家屬如何以同理心感受病人的需要。
也許是根深蒂固的職業病,我把楚芬的經歷看成是老天給我們全家人的功課,在這個功課告一段落時,我和楚芬將我們的學習心得整理出來,分為九堂課。書雖然是我和楚芬兩人所寫,其實背後還有三個人全力幫我們「複習」和「測驗」:雅峰和楚娟幫我們「提詞」,填補了我們兩人遺忘的細節;娜娜鉅細靡遺,反覆檢視每個環節,尤其是關乎醫療的敘述。我們努力記憶,用心記錄,與其說這本書是為了中風患者而寫,毋寧說更適合中風患者的親人,以及所有病患的家屬。
如果你身在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中,家人身強體壯,中風或住院根本不是你人生需要選修的課程,旁聽一下也無妨,因為其中有幾堂課其實是「通識」;如果你也同樣地被上天指派來修習中風這門課,對人世間的病痛折難疑惑不解,希望我們這九堂課可以提供一些可能的答案。
二○一二年八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