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之國

少女看著手錶，十一點了……

這時有個身材高大，卻有點駝背的魁悟男子，把手插在卡其褲的口袋裡，身體微微前傾的朝少女走過來。

「動物園在哪裡？」他小聲問道。

「在山上。」少女回答。

「妳是並木麗子小姐吧？」

「不，我是版主。」

「咦……版主不是男生嗎？」

男子一臉驚訝的把手從口袋中伸出來。

「我是淀川心中。」

他報完名字後，又把雙手插入口袋，一臉為難的四周張望。

接著，一名在置物櫃和電話亭之間抽菸的年輕男子，和一名坐在公車站長椅上的中年女子，幾乎同時朝這裡走來。

年輕短髮男子上半身穿著灰色短袖帽Ｔ，裡面還可隱約看到一件黑色Ｔ 恤， 下半身則是穿著一件藍色牛仔褲和褐色工作靴。中年女子上半身穿著寬鬆的長袖針織上衣， 下半身是件黑色長褲， 喀啦喀啦的推著一個白底黃色向日葵圖案的購物推車。

目前只看見衣服，還看不到臉。萬一看到臉，視線說不定會變得比現在更狹隘， 呼吸說不定會變得比現在更急促…… 少女將視線從接近的兩

人身上移開， 望著自稱淀川心中的男子的上半身。他穿著黑色Ｐ Ｏ Ｌ Ｏ 衫， 衣領、口袋和袖口都有紅線， 釦子也是紅色的。那個胸膛看起來就是每天有在練啞鈴的。

「動物園在哪裡？」年輕男子先說出口。

「在山上。」

少女急忙回答，結果意外跟淀川心中的聲音重疊，少女覺得那個畫面很好笑，趕緊低著頭憋笑。

「動物園在哪裡？」中年女子也問道。

「在山上。」淀川心中回答。

少女怕一出聲就會笑出來，於是肩膀、脖子、嘴唇都在用力。她低頭望著自己的腳， 上面穿著一點都不適合出現在這裡的深藍色褲襪和黑色樂福鞋。

「嗯……請問誰是誰啊？」中年女子抬頭望著三人，她的紅色眼鏡鏡框上掛著水晶玻璃珠鏈，正喀啷喀啷，搖晃作響。

「大家先來自我介紹吧， 雖然這些自我介紹都是假的。我是淀川心中。」

「我是並木麗子，對不起我說謊了，我其實是男的，但是我有車是真的， 就停在那邊。」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得了鼻炎一樣悶悶的。他指著位於圓環正中央， 身著盔甲的武將和正座仰望武將的女性銅像。在那下方正好停著一台深藍色的四輪轎車。

「ＰＡＪＥＲＯＩＯ啊，是有高度的車子。不過，很難從外面看到裡面就是了。」淀川心中輕笑了一聲。

「我是版主。」

少女話才說完，中年女子便發出奇怪的聲音。

「什麼？版主是女孩子？我以為是比我還大的男生。」

「我已經不是可以被稱為女孩子的年紀了。」

少女覺得自己的胃和心臟附近的肌肉相當緊繃，但她眨了眨眼，成功發出較為沉穩的聲音。

「咦？那妳幾歲？」中年女子繼續追問。

「不要挖人家底細。嗯……我們這樣很難稱呼，不如先暫定個臨時的名字好了。兩個男生就直接叫淀川和並木沒有問題。那…… 溫柔的無名氏不叫無名氏權兵衛，叫無名氏奈奈好了。版主就叫小一，可以嗎？」

「我認識的人裡面有人叫奈奈……算了。」中年女子兩手緊握著推車握把，並將重心向左移。

「ＯＫ！」少女用開朗的聲音回答。

「那個……要不要一起找個地方喝杯茶？」提出這個突兀提議的人是奈奈。

「嗯……這個嘛……。」臉歪到像牙痛一樣的是淀川。

「我想要跟大家聊聊，確認看看你們是不是值得信賴的人，雖然這樣說有點失禮， 但我們來聊聊吧， 好嗎？」奈奈的雙手離開推車後， 像是拿著指揮棒似揮動著。

「嗯……我們就是因為完全不認識彼此，才把大家叫出來聚集在這裡的， 應該沒什麼好聊的吧？ 如果妳覺得哪裡不對的話， 現在還有電車，

隨時可以回去都無所謂啊！」淀川抓了抓他那從Ｐ Ｏ Ｌ Ｏ 衫裡露出來的肌肉型手臂。

這個阿姨如果回去了，就只剩兩個男生了，我沒辦法跟兩個男生一起坐車。少女注視著奈奈的側臉。

「呃……不是的，如果讓你誤會了，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在最後一刻， 跟大家喝杯茶而已……」奈奈聲音裡的情感微弱到極致。

「我想還是不要喝比較好，如果不小心把藥吐出來，睡不著的話，會超痛苦的。吃安眠藥的時候， 還是喝礦泉水就好， 我已經先封大家都買好了。」

「說的也是，這樣似乎比較好。」奈奈瞇起眼睛，幾乎快要閉起來了。

「嗯……不好意思，請問妳那個推車是什麼東西？」並木低頭看著奈奈的向日葵推車。

「啊！這個……我結婚後每天都會寫日記，因為不想被我先生和女兒發現，所以全部帶來了。」

「那個……妳……啊……奈奈，妳不介意被查出身份嗎？」並木委婉的詢問道。

「我待會兒會燒掉這些日記。」奈奈果斷的回答。

「嗯……我也有駕照和手機，等一下也想處理掉。站在這裡說話容易引人注意，我們移到車子裡吧。」

並木坐駕駛席、淀川坐副駕駛席、奈奈和少女依序坐進車子後座。

少女在坐進車子裡的時候，卡其針織上衣的帽子掉了下來。

「像妳這麼年輕的人……」奈奈望著隔壁少女的側臉嘆道。

「嗯……我們就不要互相刺探了。我們不正是因為不認識彼此，才能一起上路的嗎？」

少女望著再度叮嚀的淀川的後腦杓，他跟媽媽和慧一樣有自然捲，就連黑色頭髮和豐厚的髮量都一模一樣……

「啊……其實前天我有去勘查一下小一說的執行場所，白天也完全沒有什麼人，非常適合我們。」

少女從後照鏡看著並木的臉， 推測他大約二十歲左右。淀川應該是三十五歲左右……大概。

啊啊……好想抽菸。

糟糕，忘記了。

可是車上有菸味吧？並木一定是會抽菸的人。

「不好意思，如果這裡有會抽菸的人，可以給我一根嗎？」

「啊……我會抽。」並木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ＬＵＣＫＹ ＳＴＲＩＫＥ。

跟爸爸一樣的菸……少女伸出手的瞬間，車子右轉到沿河的縣道，並木的手指碰到了少女的手指。少女驚慌的把手伸回來， Ｌ Ｕ Ｃ Ｋ Ｙ Ｓ Ｔ ＲＩＫＥ掉到地上。

「那個……不好意思，我不太能接受菸味，雖然這不是我的車，但是否可以請大家不要在車子裡面抽菸呢？ 啊…… 我應該事前在簡訊裡面先說的，對不起。」

「可是， 這樣不是很矛盾嗎？ 等一下就要燒炭， 吸一氧化碳死掉的人， 卻不能接受香菸的尼古丁，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想要得癌症需要時間吧？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等人得癌症了！」淀川發出乾笑聲。

「不是的，我不是怕得癌症，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只是不喜歡那個味道而已，而且這女孩還未成年吧？」

我說不定選錯人了。少女撿起落在樂福鞋上的ＬＵＣＫＹ ＳＴＲＩＫＥ，眺望著往車子後方流逝的千歲川，前方是個長長的上坡。

「因為妳跟我的小女兒看起來差不多大，所以我一看就知道。」奈奈緊咬不放。

「我是娃娃臉，常常被誤認為是高中生。我比妳想像中的還要大上十歲，請不用擔心。」不耐煩的聲音，從少女的喉間傾瀉而出。

「小一長得超漂亮的。啊……我沒有什麼奇怪的意思。」

少女看見並木透過照後鏡對著她的笑臉，不禁一顫。看著他眼睛底下的黑眼圈和凹陷的雙頰。原本感覺他是二十歲左右， 但說不定已經超過三十歲了。人的臉居然可以在一瞬間， 突然有這麼大的改變， 好可怕少女將視線移向窗外。

和縣道並行的千歲川被保齡球場遮住看不見，車子來到了少女十年前拜訪過的商店街斜坡上。這裡幾乎所有店家的鐵門都是關著的， 只有一家人一起來吃午餐的拉麵店還掛著紅色的布簾。我還記得…… 媽媽點炒飯， 我是親子丼， 奶奶是拉麵， 爸爸是豬排蓋飯， 每個人都點了不一樣的東西……

慧因為還是小嬰兒， 一直靜不下來， 所以爸爸、媽媽和奶奶輪流抱他……。

家人……

家人這個詞， 有讓家人的臉立刻浮現在眼前的魔力…… 像是咒語一般……

家人……

通過溫泉中心的觀光會館後，千歲川又再度出現在眼前，隨著道路一起扭曲蛇行傾斜。路上接連好幾個掛著「泡湯一日遊」招牌的溫泉旅館。但經過町立美術館後，旅館燈火開始變得稀疏，進入了真正的陰暗山路。

「到了執行場所才丟包的話，現場勘查時可能會被找到。所以，可以在停車場丟的東西就先丟吧！」並木緩緩將方向盤向右轉。

「也就是說要隱瞞身份吧？」

車子渡過小橋後，進入左手邊看似停車場的廣場。

「這間旅館玻璃窗破破爛爛的跟廢墟沒什麼兩樣，所以停在這裡也沒問題，或是直接在這裡就地解決也可行。」四人下了車。

地上泥濘不堪，樂福鞋踩在泥沼裡，四周鴉雀無聲，只有車子的引擎聲。少女望著這間與其說是廢墟的旅館， 更像是廢棄醫院建築物的黑色輪廓。

並木打開後車門，一一拿出鐵鎚、橫槓、鏟子、工作手套、黑色塑膠袋。

四人在車頭燈的照射下，進行最後的準備。

撕下擋風玻璃上的檢查標籤和檢驗完畢的貼紙。

燒毀駕照和ＥＴＣ卡。

將橫槓放入車牌和保險桿之間，撬開車牌。

往扭曲變形的車牌淋上打火機油燒毀。

拆下導航系統，用鐵鎚敲壞。

在向日葵圖案的購物推車上放火。

在整疊日記上放火。

敲壞手機。

當少女從口袋裡拿出紅色手機，放在車子的保險桿上，握緊鐵鎚往下敲的瞬間，奈奈抓住了少女的右手。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妳應該還有會為妳的意外而傷心的人吧？ 父母、兄弟姊妹、朋友之類的！」

少女望著奈奈的臉。她的頭髮分別貼在左右兩頰上，像是剛從水裡出來，狹窄的額頭間有明顯的皺紋，短短的白髮從髮際線噴出，濃黑筆直的眉毛和朝左右開開的小眼睛。所有五官合起來看，簡直就像是畫失敗的福笑臉般不協調。

「阿姨我是因為發生太多事情，已經不行了。但妳還年輕，只要活著，就未必只有壞事， 有時還是有好事發生……」奈奈講出這番誰都會說的大道理，講到哽咽。

「不要再說教了，如果想離開的話請自便。我也是已經沒有別條路可走，才搭新幹線到關東這個山裡來的。我無法對跟我有同樣想法的人說活著比較好。但如果妳還有一絲猶豫的話，最好還是回去，我可以送妳到車站， 可是這裡的事， 希望妳不要對任何人說， 不管是在現實世界，還是網路上。」

淀川說完後，奈奈鬆開少女的手，蒼白著臉，一動也不動。

家人……

爸爸的臉……媽媽的臉……

那兩個人的臉，像是用放大鏡聚集太陽光一樣，逐漸焦黑。接著，少女感受到體內血液正尋找出口般逆流般的憤怒。

她用力握緊鐵鎚！ 家人！

「那我們差不多該上路了吧？」淀川打破了沉默，催促大家進行下個動作。

將炭爐放在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之間的是並木。八隻耳朵聽著火柴摩擦的聲音｜八隻眼睛看著火柴棒落入炭爐洞裡。僅僅五、六秒鐘的沉默便讓車內的空氣開始扭曲， 少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在配合其他三人的氣息。她微微張嘴嗅著味道，並沒有聞到任何類似火藥和炭的味道。

「嗯？是不是熄掉了啊？」淀川說。

「好像……是耶！」並木從上方看著炭爐，再次摩擦火柴。

火點不起來。

「是不是已經潮掉了啊？應該沒放那麼久才對啊？」

並木檢查著火柴盒的裡裡外外，繼續摩擦火柴，但火還是沒點著。

「可以借我一下嗎？」少女將背部從位子上移開。

並木默默的將火柴遞給少女。

不管是寫著全年無休的「好萊塢」火柴盒，或是運動俱樂部入會半價的面紙，看著看著卻都無法映入眼簾…… 映在水晶體，投射在網膜上，通過視神經將信號傳遞到枕葉的視覺皮質…… 嗯？ 接下來是跟什麼感情連接嗎？ 總覺得考高中的時候唸過。為了考試而唸的書， 一旦考試結束就會忘得一乾二淨了……啊……我在想什麼？居然在這種時候想這種事， 彷彿視覺和思考神經都已經不受控制……

少女將火柴棒全部倒到手上，在蜂窩煤上排出一根根像是營火火柴的形狀。

「請用打火機在這裡點火。」

並木用百圓打火機，點燃火柴棒的軸心，火焰迅速竄了出來。

「哇！點著了。」淀川說。

「不愧是小一。」並木說。

「是不是有點烤肉的味道啊？」奈奈說。

「嗯？會嗎？」並木說。

「有烤肉醬酸酸甜甜的味道。」奈奈說。

「不好意思，因為這不是全新的。」

「不，我不是在怪你……」

四人閉上嘴巴，八個瞳孔裡有火焰在跳動。

「那要吞藥了嗎？」催促大家繼續的仍是淀川。

淀川右手伸向車頂，打開室內燈。

「通常Ｅｖａｍｙｌ一顆、Ａｍｏｂａｎ一顆就很好睡了，所以只要各吃個五顆， 應該就不會中途醒來了。然後再搭配止吐藥Ｎ ａ ｕ ｚ ｅ ｌ ｉ ｎ 就完美了。」他窸窸窣窣的從處方袋裡掏出藥錠鋁箔袋，劈劈啪啪的折著鋁箔袋。

「不好意思，水在那邊的袋子裡，可以幫忙拿給大家一人一瓶嗎？」淀川對並木說。

袋子發出嘶嘶沙沙的聲音，少女從並木手中接過三百五十毫升的寶特瓶。

她扭開瓶蓋，將寶特瓶夾在雙腿之間。

耳邊傳來令人起寒顫的細碎聲音，少女不覺得動搖，卻突然有種被平靜襲擊的感覺。

她伸出手，身邊的奈奈也伸出手。她們手上分別放上了相同數量的藥錠。

少女用拇指擠壓藥錠鋁箔袋，將裡面的藥錠倒到手上。白色圓形藥錠六顆， 白色橢圓藥錠五顆…… 少女假裝將一顆顆藥錠塞入嘴中， 但其實她是利用拇指和食指將圓形、橢圓藥錠滑過肩頸， 丟進針織上衣的衣領內，接著將寶特瓶抵在嘴上。

她將頭往後仰，感受著水從喉嚨滑入，以及水的味道……

我還在這裡。

我還在這個車子裡面。

我會待在這裡並不是單純的偶然，也不是抱著什麼重大的決心而來， 卻也不是單純的隨波逐流。雖然門都被封起來了，炭爐上也點火了，但還逃得掉，還是可以從這裡抽身。

少女看著手錶，十一點了……

這時有個身材高大，卻有點駝背的魁悟男子，把手插在卡其褲的口袋裡，身體微微前傾的朝少女走過來。

「動物園在哪裡？」他小聲問道。

「在山上。」少女回答。

「妳是並木麗子小姐吧？」

「不，我是版主。」

「咦……版主不是男生嗎？」

男子一臉驚訝的把手從口袋中伸出來。

「我是淀川心中。」

他報完名字後，又把雙手插入口袋，一臉為難的四周張望。

接著，一名在置物櫃和電話亭之間抽菸的年輕男子，和一名坐在公車站長椅上的中年女子，幾乎同時朝這裡走來。

年輕短髮男子上半身穿著灰色短袖帽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