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德流芳】
一
常太太和善的時候,就是笑得前仰後合,聲浪幾乎可以把窗簾吹開,在她身邊陪著笑的人,最多是嘴巴鬆一鬆,心中還是誠惶誠恐的,因為她變臉的時候,往往也幾乎要把人置於死地才滿意;就是有一隻椅子,偶然絆住她的腳,或者一隻蒼蠅舐了她的皮膚一下,她都要把它們當人一樣,踢它一腳,掃它一手,所以家中那隻人見人愛的小白貓一看見她,也要拼命跑開。難怪不論親疏,都給她起一個不名譽的綽號:虎婆。
常太太知道許多人暗地裡對她這麼稱謂,她恨之入骨。她說:要是給她耳頭耳尾聽見,別怪她無情,刻薄一點,一定要抽他們的筋骨。雖然如此,近鄰遠親,背後還是習慣地那麼叫她。
前天下午,左鄰阿香嫂,因小孩發生急驚,忽然窒息了;她一時慌張失措,便跑進常太太的家,向她求助。
常太太聽見香嫂公然稱她為虎婆,額角上兩顆眼睛,忽然變成了紫紅色的葡萄,滿臉的橫肉,一時不停地抽搐。然後,戟手指著香嫂額頭;如不是臃腫的身軀牽制了她的行動,對方的臉不流血也要受傷。然而她的嘴巴還像噴射器一樣:
「娼婦!什麼虎婆。目無王章,孩子死了,關我屁事。滾開!慢一點,我用掃帚蘸尿,你出去!」
香嫂失神地溜了。
她卻合十起來,口不停地「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事後,常太太解釋她的嘴巴固然有點潑辣,心地的慈祥卻為人所不知。她說她還是佛教徒,常常在懺悔之中過日子;她每天所以會嘴巴不停地罵人,她說這是心理變態後的一種需要。不這麼做,便用不著懺悔,不懺悔,她就無心禮佛了。
聽了她的話,使人似乎認為她是為了禮佛,才要罵人,因罵人出了名,才惹起不名譽的綽號。
也許是這樣,所以每個晚上,在丈夫下班踏入家門後,她嘴巴自然而然就開動了。比方昨晚,她又把家中的幾位孩子罵得他們心驚肉跳。
常太太的幾位孩子固然頑皮,卻不至於要那麼天天咒罵。因為十個孩子中有九個是好動的,她卻動不動一罵就大半天。孩子們的舉動,不論對與不對,點點滴滴,都加以指摘,一直罵到丈夫認為實在非罵不可,也光起火痛罵,她才技巧地轉了方向,把洩氣的對象移到另一個子侄的身上,大聲說:
「千事萬事,都是大夭壽教壞的!」
孩子們一聽到父母已轉換口氣罵堂兄了,驚魂才會消散,因為憑每次的經驗,咒罵到最劇烈時,堂兄一定是代罪的羔羊,他們就可以安心無事。雖然有時情形嚴重一點,責罰堂兄的藤鞭也可能落在他們的身上,不過是一種象徵式罷了!
其實堂兄雖比堂弟大了一二歲,卻規矩得多。一、他早孤,二、寄人籬下,年齡已經十三四,對人對事,畢竟比弟弟明白一些,只因常太太擔心丈夫真的會盛氣發洩在骨肉的身上,他才被認為是教唆堂弟變壞的主犯。
常太太卻認為她不這麼剿罵,就不能對死去的大伯有所交代,因為孩子不教不成器,所以為了希望別人的兒子好,她給予嚴厲的教育自然也是一種仁慈。
不過好幾次,常太太臥病在床上時,孩子們在姐姐的指示下,走近她身旁,表示對她關心;侄兒也恐懼地躲在堂弟們的背後,問候幾句。常太太卻粗聲厲色,咬牙切齒地罵道:
「夭壽仔,假親熱!老娘用不著你,我有兒女關心就夠,你去死!」
二
二十七年前,常太太還是李家的養女。
常先生娶她時,屈指算來,他來南洋已經十年了。十年的時間不算短,因為他也已經到達而立之年。
不過十年的苦鬥,對於常先生算是有點成就的。雖然保持完整的人格,與堅守只事耕耘不望收穫的苦處,不是局外人所能領悟,但以一跑街伙計,贏得建生李老闆的青睞,將他提升為司理,甚至獲得老闆娘的愛婢做妻子,在別人看來,確是一件體面的事;最低限度,也羨煞了好些同事,因太太年紀只有二十罷了。
常太太未出嫁時,所以被稱為李家愛婢,是因為老闆娘恐怕觸犯大人關(華民務司政)的禁例,在名義上不能不將她當作養女看待,就因為這樣她也以小姐的身分自視。於是自配給常先生之後,她也處處以為高他一級。何況她自小就看慣了常先生給李老闆呼喚過日,加以常先生又多她十歲,她肯嫁給他,在心理上已經看得起他了。所以常先生處處必須禮讓她三分,她認為是天公地道的。
誰知習慣成自然,就養成了她好強的態度。
記得去年常先生做五十六歲生日的前四天,常家準備好了在紅毛樓大草場開宴席二十四桌。常先生在家中客廳辦事桌上,列下了一張請客的名單,其中大部分都是跟常家在生意上有來往的。常先生看看名額二百四十多位,已經超過預定的,就對身旁的太太說道:「大後天所要請的人,大體就是這些了。」
常太太接過名單,從頭到尾,仔細地看了兩次,都看不到自己兩兄弟的名字,就有點不滿意地說:
「老常,名單上為什麼沒有我兩兄弟的名字?」
「什麼兄弟?」常先生才倒到躺椅上去,便漫不經心地答。
「你昏了,連我有什麼兄弟也不知!」太太認真地,「到底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李家老三與老四麼,怎麼會不知。」常先生雙手叉在腦後,笑一笑說。
「正是!」回答的聲音尖厲冷然。
丈夫也不客氣地說:
「稱呼得這麼親切,他們哪裡是你的兄弟?」
「什麼?老常!」太太暴躁地站起來,趨近常先生的椅邊彎著腰,兩顆紫色葡萄似的眼睛,幾將要跳出了眼眶,恨恨地指著常先生的額角,「你放肆!忘恩負義,膽敢欺負我,我問你,他們不是我兄弟是什麼?」
「雖然名義上是兄弟,」常先生站起來,「但你並不是姓李。」
「哦,原來如此,你想挖老娘痛腳?哪。好,你看我外家落魄了。……」常太太立刻兩手插在腰間睜大眼睛,氣沖沖地,幾乎要把對方吞進肚子去。
常先生一時忽略了太太平日的潑辣,所以馬上站起來,放低口氣巴巴結結地說:
「是,是,是你的兄弟;何必氣成這樣,我只不過說一說而已。」
「豈止說一說,你不是存心要挖苦我麼!忘恩負義的傢伙,沒有我們兄弟,你老常哪會有今日?」
「是麼!」常先生意內言外,故意拉長聲音。
常太太更光了火,聲色俱厲地嚷道:
「怎麼不是!」接著聲音如雷貫耳,「告訴你,老夭壽,我是婢女出身,如今要怎樣!」
「既然知道就好了!」
常先生說後轉身準備走開。常太太卻氣得臉青唇紫,一手巨靈掌似地就刮過去。常先生不提防被刮個正著,眼鏡玻璃都破碎,右瞳被割傷,出了很多血。常太太仍不肯放鬆,又一記從頭上捶下去。常先生的頭顱像頂住樹上跌下的椰子一樣苦楚,於是也粗野起來,反身一腳踢過去,正踢中對方的肚子,常太太一骨碌便倒下去,立刻號啕呼救:
「救命呀!老夭壽打死人呵……」
孩子們和媳婦都圍上來,七手八腳,分別把父親和母親扶住。
父親因傷勢嚴重,由大兒子立刻載進醫院去。大女兒與媳婦便準備將母親扶進寢室。常太太卻不肯起身,還是不停地放聲大哭,一面嚷著:
「我要老夭壽償命,我已經給他踢死了!」
大女兒輕輕地告訴她說:
「媽,爸也給你打傷進醫院去了。」
「該死!老夭壽會死,我才心甘情願。」常太太咬緊牙齦詛咒著。
「婆婆,事已過去了,讓我們扶你進寢室去。」媳婦扶著她的胳肢窩,要求著說。
「我不進去,我要與老夭壽算個清楚。」
大女兒傷心地說:
「媽,爸還重傷呢,要計較什麼?」
「是的,爸爸重傷進醫院去。」媳婦接著說,「計較什麼,婆婆,還是進房去吧!給孩子們看到你這樣,不好意思。」
「什麼不好意思,你竟幫起老夭壽來,也要欺負我是麼?」
「婆婆,姑姑也是這麼講,我哪敢欺負你。」
常太太輕蔑地說:
「哼!姑姑是什麼人,你知道麼?告訴你:她是觀音,你是水鬼!」
媳婦無可奈何地低著頭,沉默下去。但還是站著。常太太卻指著她說道:
「你不要以為你生了兒子就光榮。你豈知?其實是我會生兒子;兒子好,才會跟你生。」
大家都臉紅耳赤,不好意思地聽著,常太太也不厭煩地把常先生毒罵一番後,就轉罵到子侄的身上。
站在門旁的孩子們,一聽見堂兄被咒罵了,大家無不惶惶岌岌,因這一次鞭撻堂兄的藤鞭,很可能要落在他們的身上,甚至也可能不是象徵式的了。
果然那個晚上,堂兄被鞭得皮破血流,他們也同樣滿身藤痕累累。
三
今晨,天色破曉。
常家的傭人照例很早就起床準備料理早點,給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用後上學去。
往日,傭人起身後,常太太也一定出來打開大門,到草場散步、看花,然後回到廳上漱了口,一方面喝咖啡,一方面督責孩子們上學。
但,今早常太太反倒沒出來。
孩子們沒有長輩在身邊囉嗦,大家都吃得自然與痛快,於是七點鐘聲敲後,先後都出門去了。
八點過了,常先生也起床,走出客廳來。他喝完早點後,正想與太太交代幾句話,然後準備上商行去,因見不到人,便叫小孫兒上樓去叫祖母下來。
小孫兒下樓之後,告訴祖父說祖母睡著不動,叫也叫不醒。
常先生感到意外,因太太向來不會睡到這麼遲的,立刻就叫傭人上樓去請她下來。
不料,傭人在樓上驚叫著:
「不好了!不好了!」
常先生與家人馬上趕進太太房裡去,一看,太太眼睛翻白,身心冰冷。原來已僵硬多時。
一時噩耗傳開去,親朋戚友紛紛湧到常府來。不久,常府李夫人治喪委員會宣告成立。
為了敬告知交,預備明天由報上發表出去,於是大家都公推素稱喪訃文字老手的宰先生起草訃告。
宰先生也自告奮勇地承受下來,於是還未到上午二點,這篇堂之皇哉的「敬告知交」的鴻文,便呈獻在治喪委員會諸公的面前。
其中兩位委員素來十分欣賞宰先生的文字,所以要他把訃文宣讀一遍。宰先生也得意地展開金喉,高低抑揚朗誦道:
「新城海上街從興號東主常世德先生德配李夫人,閫號善和,秉性慈祥,尤嫻德婦。出身名族,賢聲卓著。自歸常府,相夫教子,有孟母風;家庭怡怡樂然。世德先生,長袖善舞,於社會商場中,卓著聲譽;子媳繼志述事,擴展基業,皆李夫人所勉勵訓導致之。常府英才輩出,子孫蘭桂,或大學畢業,或赴歐留學,有者服務國家,有者獻身社會,可謂一門俊秀,里黨鄉社,咸皆刮目稱讚。夫人方期克享遐齡,為世閫範,詎意一疾不起,竟於五月四日與世長辭。……」
宰先生朗讀未完,常府最小的兩個孩子,忽然問在場的一位親戚說:
「宰先生到底在念些什麼?」
那位親戚若有其事地答:
「他說你母親,淑德流芳。」
「什麼叫作淑德流芳?」其中一個問堂兄說。
「我也不曉得。」對方答:「大概是說從今起,我們不用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