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以「我」這個小人物串起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入獄以及出獄的一個個故事,描述在那特殊年代及其前後形形色色普通人的生活狀態。透過本書呈現了一段歷史的見證,展示誠實、氣節、鄉愿、出賣、奴才性等等諸多色彩;讚頌忠貞耿介,鞭撻醜惡殘酷,並揭露權勢者的謊言及其背後的恐懼。
作者簡介:
任希儒男,一九二六年一月生於天津,編審,中共黨員。一九四六年十月參加地下書店工作,一九四九年始介入編輯工作。先後供職於讀者書店、知識書店、天津通俗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二月離休。主編《書店風雲》,著有《另類的夢》、《天津出版史略》、《墨子的政治和經濟思想》等作。
章節試閱
【人和獸的關係】
這事最初著實嚇我一跳。幾個年輕人,看樣子都不到二十歲,圍住一個老頭兒,拳打腳踢,乒乒乓乓。打人的,挨打的,全是蓬頭垢面,怪嚇人的。老頭兒本來癱在濕磚地上,像攤爛泥,被人提溜起來,遭著拳腳,不停地仰臥起坐,磕牆撞地,跌歪滾爬,一味吭哧,連聲救命、饒命的話也不喊,也看不到一點反抗的慾望。我想,起碼是實力懸殊,老頭兒不敢呼喊激怒打手,更不敢過招。街上早已打得一鍋粥,真刀真槍,血肉模糊,類似小踢打,本不在話下,但年輕人成夥打一個弱不經風的老頭兒,還沒見過。若在平時,我會上前勸阻,有話慢慢說。可現在不行,這是監獄,犯人打犯人,我也是犯人,說話誰聽呀!有意思的是,伴著帶髒字的國罵,媽媽、奶奶、妹妹、姥姥,罵得全面出色,年輕人像極憤怒,可不時擠眉弄眼,又不像真的多麼憤怒。一片貓戲鼠情景。別是下馬威吧?又不像。下馬威是對新犯人用的,讓你守規矩,新犯人是我,剛來幾天,老頭兒那種骯髒癱子模樣,不知在角落裏蝸伏多少天了。下馬威怎麼對他呢?很奇怪。獄室空間太小,最多十平米,幾手拳腳功夫,即顯得聲勢浩大,雷霆萬鈞。更奇怪的是,這樣明顯的恃強凌弱,同監二十幾個「同學」,沒有一個勸解或制止。可能同我的心理一樣,同是犯人,誰管誰啊!但也不對,有犯人組長,平日管事不少,令行禁止,今天卻也一聲不吭。我又想了,這也許同外面一樣,甚至同國際關係一樣,弱肉強食,司空見慣,各種各樣的主義、理論,早已揭露了這個人類和獸類的基本事實,都裝模作樣地斥責,煞有介事地提出形形色色的解決方案,但是,有文字記載的就有幾千年了,解決什麼啦?什麼也沒解決,反而有點變本加厲。最早是木棒石頭,後來是大刀長矛,再後來就是洋槍洋炮導彈核彈了。小小獄室裏,幸虧沒有導彈,些許拳腳也是本性使然吧!還有奇怪的,獄室外就有看守的辦公桌,不會聽不見室內的雷霆動靜。竟也沒有像往日那樣,掀開監望孔的鐵蓋看看。清脆的鐵蓋開關聲對犯人有威懾力量呀!或許裝聾作啞也算一種管理方式吧?最後還是犯人組長說了聲:「行啦!」才算完。年輕犯人一個個擦汗,罵罵咧咧退回原位,挨打的老頭兒呲牙咧嘴又癱坐在濕磚地上。是一個十七歲的初中學生使我的幾個奇怪得到破解。他是因開車撞傷了人被送到這裏來的,挨我睡,很文的,愛和我悄悄說話。這次大概看到我的惶惑樣子,悄悄告訴我:那是個老王八蛋!因為他糟蹋了好幾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這樣揍他,已有幾回了。初中生大概還不習慣帶髒字的國罵,嘴裏出現這一罵,充分表現了他內心的憤怒。王八也是獸,把老頭兒罵為禽獸,很貼題。這使我想起曾琢磨過的一些事,其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就是人和獸的區別。狗在大街上交媾,貓在房頂上叫春,蒼蠅在玻璃窗上交和……小時候思想單純,認為禽獸才這樣不懂羞恥。長大了,知道人也差不多,區別只在明暗之間。學習社會發展史,古人類雜交,大概和禽獸差不多吧!演化到逐漸文明起來,有了衣冠遮羞,貞節牌坊之類。在一夫一妻已成為制度的情況下,還有通姦、強姦、亂倫之類,禽獸痕跡從來沒有根除過。往大處說,世界大戰,篡權奪位,漫天血腥,同禽獸相殘有什麼區別?細菌戰、毒氣戰、法西斯集中營、南京大屠殺,人們稱獸行。古書上記載的「人食人」,同虎豹火拼,狗狼廝咬,太相像。還有一種什麼動物,雌雄作愛,多麼親暱歡快,一當事畢,雄的便成為雌的腹中之物,稍加思索,觸目驚心。人類中如此可驚心者,不也多如牛毛!國際間,政權更迭間,統治與被統治間,不管呼喊多麼美麗的口號,刀光劍影,一概翻臉不認人。
幾個世紀前,最初提出「人性」的人,大概是看到古來那麼多獸性不像話,不符合人是高級動物的身份,喊「人性」喊了起碼幾百年。到了現在,又認為那是資產階級騙人的玩藝兒,所以要批判「人性論」。這時外面正大張旗鼓批判「人性論」,我借這裏出現老獸的機會,同獄中才子陳仲龍探討人性和獸性的關係。(陳才子很值得懷念,後面會談到。)來言去語,時斷時續,把我原有的一些想法引伸了,多少又明晰了一點,今天回想著記下來,有多少價值,且不管它。一切動物,無論多麼高級,都有獸性,是共性;人性,人類才有,是個性。根據共性寓於個性之中的原理,獸性寓於人性之中。這是我說的。才子說,同意。自封高級動物,也還是動物,「動物」與「獸」可視作等同語。高級獸的提法新鮮,確否待考。都有獸性可能是真理。
還可以這麼看,人類文明的發展與人性不斷克服獸性的過程同步,但永遠滅絕不了獸性。對,假如獸性滅絕了,人也就不再是高級動物,變成別的什麼東西了。若果如此,咱們的討論就沒有什麼意義了。這假設大概不存在,人身上的獸性永難滅絕,應該是本性使然。我也這麼想。一不小心壓抑人性,獸性必然大發作,造成災難。看看到處流淌的血沫就明白。才子壓低聲音,樣子有點神秘:批「人性論」,連「母愛」「童心」也批了,沒有了這些,人性還要不要?現在是用階級性批駁人性。這有點自搧嘴巴。階級性只有人類才有,是人性的一部分。你能給虎狼犬豕定階級成分麼?想用人性的一部分批倒整個人性,是人性的悲衷。「母愛」「童心」大概算作人性的另一部分。哪個階級的母親不愛子女?哪個階級的兒童不是童心?不是童心,是什麼心?「母愛」不要了,把黨和祖國比作母親的歌詞都得修改。自搧嘴巴的事有的是。 咱想的似還淺點。人性問題實際涉及「性善論」「性惡論」的哲學問題。 也涉及人類學,也許還涉及社會學、倫理學、心理學等等諸多領域。叫人越想越糊塗。 我何嘗不是?許多事越想越不明白。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吧!
【人和獸的關係】
這事最初著實嚇我一跳。幾個年輕人,看樣子都不到二十歲,圍住一個老頭兒,拳打腳踢,乒乒乓乓。打人的,挨打的,全是蓬頭垢面,怪嚇人的。老頭兒本來癱在濕磚地上,像攤爛泥,被人提溜起來,遭著拳腳,不停地仰臥起坐,磕牆撞地,跌歪滾爬,一味吭哧,連聲救命、饒命的話也不喊,也看不到一點反抗的慾望。我想,起碼是實力懸殊,老頭兒不敢呼喊激怒打手,更不敢過招。街上早已打得一鍋粥,真刀真槍,血肉模糊,類似小踢打,本不在話下,但年輕人成夥打一個弱不經風的老頭兒,還沒見過。若在平時,我會上前勸阻,有...
作者序
【序 怎麼寫起這本小書】
這是本故事書,說的是指那特殊的十年,又不限於那十年,歷史總是一步步走,前後有聯繫。那十年,中老年人多有記憶,形勢好了,回憶它,可以溫故知新,使工作、日月更好。年輕人不知道,應當告訴他們,中華民族曾有過那樣一段實實在在的歷史,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故事裏有事有人,以人為鑒,可以知得失,從中獲得一點生活參考。
有些事不能捂著蓋著,不能瞞,瞞和騙緊相連,過去我們吃這種虧不少,說開了,可以前覆後戒,才走得更穩,少花修車錢。心放正了,實無必要怕。
寫此小書還包含著一個動機,即有些事始終弄不明白。比如,社會主義著好好的,怎麼突然冒出封建法西斯專政,社會主義怎麼和封建法西斯聯一塊兒了?後來,換了新路線,形勢真正好了,又出現這麼多大貪小貪、諸多沉渣泛起。不明白。用「開了窗戶,進來蒼蠅」解釋不了。物必自腐而後蟲生。事物變化,內因是根據。把真相告訴大夥兒,年輕人智慧在前人之上,大家一起研究分析想辦法,使偉大的中華民族早日脫離「最危險的時候」。有個小故事:一個老友的小孩兒,十幾歲的中學生,聰慧得很,優秀生。一次,老友拄拐杖上公交車。一個背著抱著兩個包袱的姑娘起身讓坐,二人推讓,姑娘後面坐著一個空手男青年,佯作不見。老友感慨,回家說那個姑娘可能是個黨員。這是老一代人的觀念。優秀中學生卻說:您錯了,我看那個男青年才是黨員。我聽了這個故事心裏不平靜,再想,是有些黨員不爭氣造成的,不能怪孩子。他讀的課本儘是冠冕堂皇,現實看到陰暗面,道聼塗説還不少,逆反心理,他不信書了,這最可怕。應當如實告訴他們歷史,跟他們說實話,相信他們,是相信群眾的一部分,也是成年人的自信,連自信都沒有,這日子就不好過了。
理論文章寫不來,中國有講故事聽故事的悠久傳統,就根據親歷見聞寫故事。在那十年,我蹲過幾百天監獄,所以分獄中故事和獄外故事。通過書中的「我」,串起幾十個故事,表現形形色色的人。故事裏的人免不了王五的鼻子趙六的嘴,張冠李戴的事經常發生,所以這些故事都是虛構,事是真的,不定發生在誰身上,人名是假的,書中的「我」也不是實際生活中的我。效顰一下說,本書故事皆為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這一個個故事裏的人物,不管是好是賴,都是供人作生活參考的。
寫著寫著想到巴金先生倡建「文革紀念館」,希望書中這些故事能為這個紀念館添上一磚半瓦,雖然建這個館還不知猴年馬月。對那十年的事,「宜粗不宜細」,從不計較個人恩怨的角度看,當然很對。從記錄歷史看,我想還是以細為尚,錄下儘量多的實際生活最好。如果為了一己私利而回避某些歷史,是割裂文明,把歷史零著用了,讓後代看不清祖先,就給人矇騙的感覺,不夠意思了。
我還長久琢磨一個問題:人性和獸性。開始想這個問題,還是從學習社會發展史的時候。猿變人,猿是獸,人是獸變的,人自稱高級動物,動物和獸是等同語,人也是獸,只是高級些。時想時不想,朦朦朧朧,多年過去,知道的事多了,印象逐漸清晰了點。古書上「人食人」的記載多得是。二戰「軸心國」的集中營,殺人競賽,狂轟濫炸,稱獸行。有些政治運動,隨便誣陷折磨人,血債累累,不像是人幹的,特殊年月更不得了,燒殺虜掠,土匪一樣。土匪是人,但不見人性,只能用獸性來表達。年輕人沒經過,不懂,很容易上美麗口號的當。我在獄內獄外親歷了不少獸行,記下留給他們,給他們抹一點防腐劑。看他們那天真無邪的模樣,這願望越發強烈。
寫的親歷見聞,符合寫作源於生活的原則,是否高於生活,不敢說,只能說都非生活原樣,供忙了一天的讀者作消閒之用。如能對讀者起一點淨化心靈的作用,我念佛。書中這些故事,忽天忽地,忽喜忽悲,或者不知所云,讀後或褒或貶或無所謂,感受多元,我自己更較關注一點:呼喚真誠。希望誰也別再說瞎話,誰也別再受瞎話的騙,對瞎話多一點抵制力量。這可能是我的癡心妄想,烏托邦,那麼,您就當是美麗的可愛的香格里拉烏托邦,看著消閒解悶兒。
下面我就開講了。
【序 怎麼寫起這本小書】
這是本故事書,說的是指那特殊的十年,又不限於那十年,歷史總是一步步走,前後有聯繫。那十年,中老年人多有記憶,形勢好了,回憶它,可以溫故知新,使工作、日月更好。年輕人不知道,應當告訴他們,中華民族曾有過那樣一段實實在在的歷史,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故事裏有事有人,以人為鑒,可以知得失,從中獲得一點生活參考。
有些事不能捂著蓋著,不能瞞,瞞和騙緊相連,過去我們吃這種虧不少,說開了,可以前覆後戒,才走得更穩,少花修車錢。心放正了,實無必要怕。
寫此小書還包含著一個動機,即有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