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是什麼?
「文」,即紋身,指人們在出生、成人、死喪之時舉行的儀式。以「文」為形體素的文字都帶有這個含義。在稱呼神聖的祖靈時,用文祖、文考(父)、文母等詞,祖靈之德則稱作文德。要聖化即將進入靈界之人,方法即是在胸部加上紅色符號,其形狀就稱作「文」。此一符號描畫的是生命象徵──心臟的形狀,心臟之形又常省略為「V」、「X」等。若為婦女,則將記號畫在雙乳周圍,這樣的字有奭、爽等,都有明亮之意,表現的是喚起生命感的紋飾。人出生時,也在額頭作印記,使邪靈失其所依,並以此迎接轉世的祖靈。在厂(額頭)上標記「文」,下方加上「生」,就構成了「產」字。
成年人的額頭上仍標記有「文」,而在其下加上表示文彩的「彡」,就構成了「彥」字。加有文身的部位叫做「顏」,這個字指的是額頭上加有文身的部分。或許對古人而言,「產」字的字形包含了新生命受靈的生育儀式;「彥」字反映了進入青年此一年齡階段所舉行的成人儀式;「文」和「奭」表現出先人以神靈身分享受祭祀的形象。文字就是把這些儀式的影像變成形象,並就此固定下來的符號。
紋身會產生神聖的美感。紋身之美,稱作「彣彰」。「章」字的意思,是用針將色素注入皮下,又稱「入墨」,原本是一種接近神靈的方式。
為求聖化而加上的紋身之美,也可以理解為人們內在德行的象徵。殷朝的王名中,常冠有文武等字,如文丁、武丁等。文武並稱時,一般認為「文」字指的是文德。所謂「文」,就是內心世界的外在表現。天上的秩序稱作「天文」,人的內在天性則稱作「人文」。按此,文字體現的,其實是天地間萬物萬象各自展現的姿態。文字決不是語言的表記形式,而是萬物的自我呈現。也就是說,文字和話語是相同層次,同是一種將實際存在的事物概念化、客觀化的方法。
◎隱藏的祝告
「文」是符號的總體,表示內在表露於外的樣貌,其限定的用法便是文字。文字可以將語言的咒術固定下來,書寫出來的文字都擁有咒術。
「史」字表現的,是將書寫下來的祝禱文掛在樹枝上奉獻給神靈的祭祀儀式,即所謂的「告文」,也表示名為「史祭」的祭祀儀式。「書」指的是將告文埋在邊界,透過告文的咒術來保衛地域。從字形上看,「書」是由「者」和「聿」(筆)組成的會意字,但「聿」是後來附加上去的,「者」則表現出「書」的本意。因此,將「者」理解為「書」的聲符是錯誤的。
「者」字是在「曰」的上方加上樹枝和土,表現出埋藏物體的樣子。「曰」指的是在「口」中放入祝告文。古時會在部落周圍堆砌泥土,圍住部落,並在土堆的重要位置埋入符咒,防止邪靈入侵。這些類似地壘的土堆叫做「堵」。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曰:「環堵蕭然,不蔽風日。」描述的是寂寥的方丈之室,「堵」在古代指的是城牆的單位。這個被「堵」圍起來的聚落就是京城,說的是聚落周圍為「堵」所環繞。
一國之都稱作「京都」。「京」是城門的形象,城門用戰死者的屍骨堆成。《左傳》宣公十二年,楚人打敗晉國之時,楚國臣子向楚王進諫說:「君……收晉尸以為京觀。」戰勝者收集敵人的屍骨,在都城的入口處堆出凱旋門,這也是一種隱藏的祝告,認為這些充滿怨念的枉死者發出的怒氣會產生巨大的咒靈。
文字具有咒術。透過聲音語言所進行的祝告可以使情緒高昂,而文字形象所封存的咒術卻更為持久且固定。西安半坡陶器上的圖案、裝飾有饕餮紋的山頂大鐃、早期青銅器中的圖像標誌體系等,都可以視為神話符號,而於最終形成文字體系。文字體系與語言體系相互對應,可稱作「語言書記法」,而其中仍保存了語言的咒術。
◎誓約
對神靈說的話語稱作「祝告」,人與人之間交流的話語稱作「言語」。「言」是向神起誓的誓約,也就是自我起誓;「語」是藉由話語防禦咒詛。此外還有世間流傳的「諺語」,也都是以神靈為媒介而形成。在古代,言語的規範是由神靈決定。
「言」字從辛、從口。「辛」的形狀是入墨所用之針,表示墨刑。由此可知,「言」字從字形上看,意思是「對神的起誓或祝告,如有虛偽不實,甘受神罰,接受入墨之刑」,因此是一種自我起誓,用「辛」、「口」兩個形體素的組合來表示。複合字是需要仔細研讀的文字。
「言」字是自我起誓,與神訂立誓約,希望能夠實現願望,是一種積極的、具有攻擊性的行為。與之相對的是具有防禦性格的「語」字。「語」字字形中的「吾」,如前文所述,指的是將「口」用聖器蓋上,有守護好祝告法力的意思。二字相連就成為了「言語」,表示話語的意思。「言語」一詞在語言具有咒術的前提下,將與咒術功能有關的象徵性儀式形象化地表現出來。
在「言」上加上「折」字,就構成了「誓」字。可能是因為古人認為割掉草木的行為可以象徵起誓吧。締結誓約有時會用到箭矢,「矢」字在日文中也可訓讀為「ちかふ」(誓約)。古時進行仲裁時,先向當事人收取成束的箭矢,然後才開始審理。如果是用祭羊來請示神靈判決,則首先祭出神羊,再讓當事者起誓。在「羊」之下有兩個並列的「言」字,就是指原告和被告進行自我起誓。在判決中勝出的一方即為「善」。
起誓的對象是神靈,儀式在神靈面前進行。「盟」字由「明」、「皿」組成。有些觀點認為「明」是「盟」的聲符,但「明」字表現的是明月之光射入窗戶的景象。在上古半穴居時代,月光照射之處,便是神靈所在之處。由此可知,「盟」字是在神靈所在之處放上盤子,然後起誓。《日本靈異記》下卷記載「天皇誓約,飲酒起誓」。齋部廣成的《古語拾遺》一書也可見在石窟戶前放置誓槽起誓、向裁決之神供奉酒食的故事。
神靈本來就只是一種象徵,因此和神靈交流的手段也必須是象徵性的,而文字就是將這些象徵性的手段化為形象以表現出來的方法。
◎咒術的方法
咒術是一種象徵行為,目的是對超自然力產生作用。人們利用模仿得到共感,或者藉由追隨而獲得感染,相信能夠驅動超自然力來克服危機。將這些咒術儀式化為形象表現出來,結果就是漢字。漢字產生的背景,就是這樣的咒術世界。
「告」的字形是一頭牛將嘴巴靠過來,似乎有什麼事情要向人傾吐。但是要告訴人們事情的,果真就是牛嗎?在甲骨文和金文中,該字字形的上半部非常明確,是一根小樹枝。「口」必須看作是與樹枝相連的祝告詞器皿。祭神等儀式會用到樹枝,其下的「口」是前文不斷提及的放有祝告文的器皿。「告」,指的是告於神靈。殷王武丁在討伐山西境內的「苦方」時曾進行占卜,卜辭曰:「壬午(之日)卜,亙(貞人之名)貞。告苦方於上甲(殷王祖先之名)。」另有卜辭曰:「貞。告苦方於河。」卜辭內容是說向祖靈和山川祝告,祈求戰爭勝利。祭祀山川的儀式後來寫作「造」字,指的是造訪並祭祀山川聖地。「造」的字形又寫作「廟」中有「舟」(盤形容器),表現出在神廟中獻祭並向神靈禱告訴說的形象。雖說是神靈,但僅有祝告文而沒有祭品,祭祀效果應該不會很好吧。
裝有祝告文的容器「口」,也可以用一根細長木條舉著,上呈神靈,這個字就是「史」。「史」也見於卜辭,曰:「史大乙(殷王祖先名),王饗其乎。」「史」是祭祀祖靈的祭名。但如果前往山川聖地進行祭祀,選出一棵較大的木材,繫上風幡旗幟,舉著出行,便叫「使」、「事」。在派遣使者祭祀山嶽時,占卜問曰:「貞,使人于岳?」這就是為了祭祀。祖廟舉行大祭,《左傳》稱之為「大事」。
從「告」、「史」、「事」等字例可見,「口」指的是祭祀神靈時所用裝有祝告文的容器,這一點應該毋庸置疑。對當時的人們而言,這個形象的含意不言自明。
◎甲骨文與金文
甲骨文始於商王武丁時期,終於商代末期。完成甲骨文分期研究的董作賓在《殷曆譜》中主張這段時期有二百二十七年。此外,西周時期是從殷周革命至周人東遷,根據這段時間內歷任君王的在位年數及編年,計算出西周大約維持了三百年。這兩段時間再加上春秋前期的七、八十年,共計約六百年,稱作甲骨文、金文時代。在這個時代,文字仍然保有最初的形象和表記意識。書寫者會相當自由地在字形結構上添加一些變化,但也能準確掌握並表現字形原本所象徵的事物。
字形變化多端,並不意味著文字仍然不成熟、不穩定,反而說明了人們非常理解文字的結構性意義,才能如此自由表達。例如,中國科學院編輯的《甲骨文編》以及中山大學容庚編輯的《金文編》所收錄的字形,除了春秋後期之後的金文字形,幾乎沒有任何字義違背了文字原本的立意,這表明當時的表記者史官充分理解文字形象的本義,並將文字及字義正確地傳承下來,而不只是將文字當作符號加以摹寫。若非如此,這些表記者不可能不誤寫這些結構複雜的文字,遑論在筆意上添加自如的變化。
「彝」字經常出現在甲骨文和金文中。人們稱祭器為「彝器」,製作祭器則是「作寶彝」。甲骨文是以線刻方式紀錄的文字,有許多簡化和省略,也很難顯示筆意,因此很難從字形來推測文字的形象意義。金文則可以藉由筆劃的肥、瘠、點、撇,將字的形象完整描寫出來,文字的意象因此能輕易領會。
「彝」字字形是挾住雞的雙翅並讓雞吐出鮮血,在雞喙旁加上幾個點以表示鮮血。製作祭器時,首先要舉行淨化儀式,即釁禮,此時就會用到雞血。「釁」是一種淨化儀式,字形下半部同「寡」,代表在廟中舉行儀式之人。「釁」字字形表示的,就是在舉行一種名為「祼」的淨化儀式時,拿著酒器從此人的頭上澆下。若去掉字形下半部的人形,就成了「興」字,意思是在舉行儀式之前,於會場一隅向土台灑酒,以祭祀地靈。
用意大概是喚醒地神。這類儀式若施行於人,就成了「釁」;施行於器物,這用作祭器的東西即為彝器。「彝」的字形,最初是雞血的形象,後來加入「米」和「糸」,《說文》卷十三上試著解釋這一點,但其解說離該字原本的字形甚遠。這一類走樣一般認為是始於西周後期,而最關鍵的證物大概是春秋中期的秦公(秦景公元年,公元前五七五年左右)。秦公的字樣,可視為後世所謂「秦篆」的原型。
◎行為與象徵
文字結構可以將事物象徵化,同樣也可將人類的行為象徵化。人們主要透過視覺、聽覺等感覺器官來揣摩所觀察的對象,並力求能夠深入其內在。這種行為與對象的內在生命直接相關,與其日常行為則相去甚遠。「見」字的字形特別強調巨大的眼睛,「望」字則側重瞭望遠方的眼睛。在特定場合「看見」的行為,具有法力。為了加強咒力,還會描畫類似臉譜的「媚飾」,畫上這些裝飾的巫女叫做「媚」。媚有時會使用具有咒靈的蟲,即所謂「蠱」的咒力,稱作「媚蠱」。戰爭開始後,她們在陣列前擊鼓,並施行媚蠱。因此在戰爭勝利後,首先會將敵方的媚女殺死。輕蔑的「蔑」字,指的就是殺死媚女,使對方喪失咒力。
「望」又稱「望氣」,指的是藉由觀察雲氣來推測遠方敵族。據卜辭記載,商王武丁在攻伐苦方之際,曾命三千媚女觀望雲氣。他們相信雲氣等自然現象會將世事全部反映出來,因此只要仔細傾聽自然的聲音就可以預測未來。聽取那些聲音的人,便是聖人。
見、望、聞、聖等字的字形,都是在人的形體上加上大大的眼睛、耳朵等器官。省略、誇張、移動等,其實都是一種比喻法,即象徵的手法。在表現人體行為的造字法中,經常會採用這種形式。
「兄」字除了是親族稱謂外,還指司掌祖廟的祝告事務。「兄」指祝禱之事,而在這些祝禱中出現反應的神情叫做「兌」。無論是「悅」字還是「脫」字,表現的都是狂喜失魂的狀態。
「呈」一字,表現的是在祭祀場所「土」上高舉「口」,目的是讓神靈觀覽,而「逞」字表現的則是過於恣意的行為。「程」字沒有古代用例,字形大概和農耕儀式相關。農耕儀式需要祭祀田神和穀神。田神叫做「畯」。「夋」字的頭部是鋤頭的形狀,下部是帶有手足的人形。農業神「稷」的字形似幼兒,大概是表示穀神再生的穀童吧。扮演成穀神祈求五穀豐收的跳舞男子稱作「年」、女子稱作「委」。這些字形,一一傳達出文字形成時期人們從事農耕的生活樣貌。如果能夠解開這些象徵性的手法,漢字的字形就能以其各自的影像,為我們完美重現古代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