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是當代文化的核心。我們會在日常住所、旅途上或研究過程中,看見傑出的當代建築物,它們的實體建築特色深深吸引住我們。然而,我們有好多不了解的事。先舉幾個例子:建築師的意念為何?為什麼建築物會採取特定的形式,或使用某些材料?是否有考量景觀?城市帶來了什麼限制?而建築師開始想像一件作品時,又如何考量身為大眾的我們?
這不是一本常見的建築書。建築文章大多從評論者、學者或記者的眼光來撰寫。但本書是從「建築師」的眼光出發,透過望遠鏡的另一端來觀看,由建築師親自向我們闡釋。更精準地說,是由三十五名普立茲克獎得主,針對其建築作品,分享他們的觀念、夢想、哲學、靈感與受到的影響。局外人在此靜默下來,我們傾聽的反而是創作者本身的聲音。如此的成果令人大開眼界。整體而言,建築師往往有熱情的思想與語言。例如建築師詩人彼得.祖姆托(Peter Zumthor,2009),他能將石頭變得和一部情色藝術電影一樣誘人。在談到瑞士瓦爾斯(Vals)的溫泉浴場時,他曾寫道:「龐大而寧靜的巨石,應該要保留原樣,如此我們才能感受到石頭的存在,石頭也才能對我們的身體發揮影響。」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1989)在談到自己的建築與最知名的作品時,說法與祖姆托洽成對比。蓋瑞提及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時說:「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把建築物蓋起來。」也表示:「說到底,我的作品是我的,不是評論者的。」或如湯姆.梅恩(Thom Mayne,2005)曾強調:「實境的音樂」。此外,建築有強烈的個人色彩,對於建築的情感特質,或許路易斯.巴拉岡(Luis Barragan,1980)說得最簡要,也最豪邁:「我的建築有自傳色彩。」現在來看每一位建築師的作品,會發現自己好像是特別幸運的圈內人,以建築師本身的眼光看待建築。
本書介紹的建築師不僅影響深遠,是建築界的佼佼者,更是普立茲克獎得主,堪稱世上最優秀的建築師。在二十世紀末與二十一世紀的前十年,他們共同形塑了建築界、建築史與我們的建築環境。每年頒發的普立茲克獎,向來有建築諾貝爾獎的美名,因為它和諾貝爾獎一樣,有公開的提名過程及獨立評審團。普立茲克獎是1979年,才由芝加哥普立茲克家族,以凱悅基金會(Hyatt Foundation)的名義成立。雖然獎項的歷史並不悠久,但是影響深遠龐大。該獎的宗旨是:「表揚一位在世建築師,他的作品能展現出天份、遠見與奉獻等優點,並透過建築藝術,對人類與建築環境持續帶來重大貢獻。」獎項並非頒給一件特定的建築作品,而是著眼於建築師職業生涯累積的卓越成就。從1979年第一屆得主菲利普.強森(Philip Johnson),到2010年的妹島和世與西澤立衛,他們的建築成就都令人敬佩且影響強大。
我們決定把焦點放在建築師談自己的作品時,之所以會選上普立茲克獎得主,原因不僅是過去三十年來,他們在國際間打造出既優秀且豐富多樣的當代建築,更因為對廣大讀者而言,他們的名字多半至少耳熟能詳,卓越的成就早已超越封閉的建築圈。許多重要地標的影響無遠弗屆,例如貝聿銘為巴黎羅浮宮打造的玻璃金字塔;諾曼.佛斯特(Norman Foster)對於承載歷史意義的柏林國會大廈,提出深刻的回應;約恩.烏松(Jorn Utzon)的雪梨歌劇院如樂曲般優美;赫佐格與德穆隆(Herzog & de Meuron)的北京國家體育場成就非凡;丹下健三的廣島和平紀念館備受尊崇;凱文.羅奇(Kevin Roche)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增建,更是歷久彌新。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的成就可以繼續列下去。建築師的手法、興趣與所在地的差異雖大,但每一位都是強者,擁有千錘百鍊的哲學,並對建築實務高度專注,這就是聯結他們的共同要素。從這些得獎者的作品,我們得以看到隨時間推移反映出的品味變化軌跡。
在研究之初,我們最早的其中一項疑問是:建築師是否能堅持到底,也就是想法與執行能否銜接起來?換言之,建築師是否言行一致?雖然常聽人說作品最能表明一切,但我們要反問:「那麼他們說的話呢?能告訴我們什麼?」
建築師在本書依照時間順序排列,從最接近今天的2010年開始,依序回溯到1979年第一位普立茲克獎桂冠得主、有話直說的老將菲利普.強森(他曾說:「我不認為意識形態和建築有何關聯……你瞧,我沒有信念,卻有品味。」)每章介紹約四到六件主要建築作品,這些重要作品不僅令人景仰,能從中看出每位建築師整體作品特色,也能說明他們對建築領域的貢獻。這些精挑細選的建案,展現出建築師所有作品的深度與豐富性,而整體來看,代表我們生活、興趣與需求的多元性;這些建案包括學校、宗教建築、商店、機場、博物館、法院、體育館和運動場、企業總部、住宅、大使館、紀念館、溫泉浴場、圖書館、飯店、銀行與墓園。不過在本書中,我們是和建築師本人一起看建築作品,他們在我們耳邊訴說,引導著我們,讓我們有幸進入通常相當私密的個人思想領域,這些資料從各種來源收集而來,包括訪談、演講與著作。正如本書的原文書名清楚指出,這是普立茲克獎得主的「親身說法」。
建築師們對於種種議題,都有許多話要說,首先是過去三十年來最重要的議題,包括物質性(materiality)、區域性(regionalism)與永續性(sustainability)。的確,當代最迫切的議題之一,就是生態建築的實踐及永續技術的運用。格蘭.穆卡特(Glenn Murcutt,2002)、理查.羅傑斯(Richard Rogers,2007)與諾曼.佛斯特(1999),皆是將永續技術融入其建築核心的佼佼者,為執業建築師與社會建立新的標準。舉例來說,穆卡特是生態建築的領導者與教師,他率先探索「能適應氣候的建築」等概念,也向我們證明,要實踐永續建築,不一定非得講究高科技,事實上,反倒應該重視道德及平凡簡單的事物。
隨著研究進行,也發現了更多驚喜。例如電影猶如觀看人類處境的透鏡,其重要性影響了阿道.羅西(Aldo Rossi,1990)、赫佐格與德穆隆(2001)與克利斯堤安.德波贊巴克(Christian de Portzamparc,1994)。正如尚.努維勒(Jean Nouvel,2009)所言:「這兩個領域有許多重疊之處。」關於運用電腦或其他數位技術、建築軟體來做設計,包括AutoCAD及Rhino、3D Studio Max與Maya等三度空間模型工具,許多得獎者也發表正反兩面的看法(哈蒂贊成、烏松反對、蓋瑞勉強同意)。從德波贊巴克到已故的詹姆士.史特靈(James Stirling,1981)等建築師的例子,我們明白知道建築從來不是獨立存在,而是深受環境脈絡影響,無論是都會或自然的脈絡。城市和自然都是需要重視的參與角色(業主也是,但不那麼顯眼)。阿道.羅西曾寫道:「對城市的知識,不僅讓我們理解建築,更能讓身為建築師的我們,設計建築。」凱文.羅奇與(木真)文彥(1993)兩人都在提倡公共服務與更高福祉的價值,而史特靈談到建築師時,曾表示:「無論打造的是一間房間、一棟建築或一座城鎮,建築師責無旁貸,必須藉由他所造就的環境品質,提升人類的性靈。」建築師的性格,會以令人驚喜的方式浮現,最明顯的就是哥登.班夏夫特(Gordon Bunshaft,1988)。眾所周知,他甚少談論自己的建築過程與理論等話題,曾經直接表明:「我寧願由建築為我發言。」然而到了八十歲時,班夏夫特卻在貝蒂.布倫(Betty Blum)訪談時說:「我年紀大了,接下來十年,就讓我好好追憶往事吧!」談到耶魯大學的貝尼克古籍善本圖書館(Beinecke Rare Book & Manuscript Library),班夏夫特回憶道:「曾有女士們寫信告訴我,她們一看見貝尼克圖書館就打哆嗦。」梅恩則是清楚表示,他絕對會避免淪為變成明星建築師,或被貼上標籤。
另一個建築師之間常提到的話題,是受惠於現代大師的程度。舉例而言,安藤忠雄(1995)、丹下健三(1987)與斯維爾.費恩(Sverre Fehn,1997),皆曾提到瑞士建築師柯比意(Le Corbusier,1887—1965)有重要的影響。另一位影響深遠的人物,則是德國建築師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1886—1969),此外還有路易斯.康(Louis Kahn,1901—1974)、華特.葛羅培斯(Walter Gropius,1883—1969)。而在普立茲克桂冠得主中,大家常常提到約恩.烏松(2003)是建築師成為地方政治犧牲品的例子,然而他對雪梨歌劇院的願景,堪稱現代最了不起的建築設計之一。
你會在這些建築師當中看到流行創造者、宣言倡始人,還有知識份子。他們發揮奇特的影響力,除了打造建築,也把精力奉獻給學術界與文化體制。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 2000)、拉菲爾.莫內歐(Rafael Moneo,1996)、羅伯.范裘利(Robert Venturi,1991)、阿道.羅西與詹姆士.史特靈,都是建築師兼理論家。他們的建築、著作與教學,影響好幾個世代的年輕建築師。正如湯姆.梅恩所言,他想進入「虛擬的版圖——亦即學生的心智領域」。
自從2000年以來,普立茲克獎的一項重大變化是出現女性得獎人。2004年,札哈.哈蒂(Zaha Hadid)成為第一位女性桂冠得主,而在2010年,妹島和世與男性夥伴合組的SANAA,也抱回大獎。建築界向來由男性主導,雖然今天執業的女性建築師不少,但是能領導自己事務所的女性,比例卻低得出奇。正如妹島所言:「大家總以為只有男人才做大型案件,但我認為這是因為過去建築界的女性不夠多。」與眾不同的哈蒂更直率:「如果我是男人,他們就不會稱我為女伶。」
那麼,建築與藝術的交會點何在?包括倫佐.皮亞諾(Renzo Piano,1998)在內的許多建築師認為,建築固然是一種藝術,但是材料、結構與功能方面的考量,使之獨樹一格。相對地,菲利普.強森認為這是沒什麼好辯論的問題:「建築是藝術,別無其他。」
關於編輯體例方面,我們在全書中盡量不去更動引文,希望能保留自然的節奏與句法,如此讀者最能直接感受建築師精彩多元的一面。為了保持全書的一致性,我們採用美式拼字與標點,必要時修正明顯的錯誤。
身為如此龐大的作品集編輯,我們將兩種不同的建築觀點結合起來,以求達到令人滿意的成果。茹絲.佩塔森(Ruth Peltason)是一名編輯與作家,擁有多年藝術與圖文書的編輯經驗,包括前普立茲克獎董事比爾.雷西(Bill Lacy)的《當代百大建築師》(100 Contemporary Architects)。翁甄舜華博士(Grace Ong-Yan, Ph.D.)則是建築史學者、教師與建築師,專長為現代與當代建築。我們認為一同合作更能拓展讀者群,吸引更多有興趣的讀者。
雖然我們的能力與興趣不同,但是在編纂過程中皆受到感動,獲益良多。每位建築師透過自己的言辭,讓我們更能欣賞他們作品。但願本書能為有興趣的讀者,提供嶄新的意義與想法,讓打造優秀建築的過程更上層樓,更具人性。
如絲.佩塔森
翁甄舜華博士
2010年5月
那一段與「他」朝夕共處的時光
路人乙
請讓我把《與普立茲克獎大師的對話》稱為「他」,因為「他」就像個人,曾與我朝夕相處,密切互動。別問我是誰,畢竟「他」才是主角;但我想與你分享那段我們共處的時光。
「他」的外表從不邋遢,總是整整齊齊、光鮮亮麗,時而展現高科技的俐落,時而流露出精緻的手工細節。沒錯,「他」生來就該在書店的建築書區,當個主角。
若「他」只是外表吸引人,那段時光會乏善可陳。幸好「他」不是徒具外表的空殼,而是擁有豐富的涵養,以一顆熱情的心向我說起建築,且竟然以普立茲克桂冠得主為題,直接從大師談起。藉由這些文字,我看到了大師們透過建築,帶領我們去思考 / 體驗空間與時間,例如以機場建築讓人感受到飛翔的真義,或透過建築物撫平歷史的傷痛。有些建築師則在遠離人煙之處,以細膩的手感打造出令人感動的幸福小建築,在這喧嘩的時代裡默默展現出工匠精神。
有時「他」談到的事,我得花很大的力氣去瞭解。為了夠格成為「他」的好夥伴,避免在「他」面前顯得愚蠢,我勢必得多用功。我買書惡補,也把以前的講義與書單都拿出來溫習。有時「他」隨口提起建築師說的一句話或一個字,我就得費勁搜出一篇論文,好清楚來龍去脈。至於上網站尋找相關圖片或YouTube,確認自己理解無誤,也是家常便飯。回想起來,我是不是該慶幸,有些愛講深奧理論的建築師沒獲得普立茲克獎?
其實,「他」不是冷冰冰地炫學而已。除了訴說圈內人的知識,「他」也貼心為我這非科班出身的人,準備一些大師的趣聞。我最記得關於理查.羅傑斯的事。「他」讓我看了一張照片,上面的羅傑斯穿著草綠色襯衫,他說自己不懂什麼大家都穿黑色、灰色或白色的衣服。我看到這裡真是點頭如搗蒜,同時明白為什麼羅氏建築常出現繽紛的色彩。
羅傑斯小時曾有讀寫障礙的問題,但當時大家只認為他笨,也因此他打趣地說,有讀寫障礙的好處,就是不會把童年過度理想化。不知怎地,這讓不太喜歡回顧過往的我有些動容(雖然我的平凡人生並不悲情)。此外,羅傑斯小時候住家對面有間咖啡館,六歲時,就認為能在咖啡館辦公是最理想的生活。愛跑咖啡店的我,真覺得他天賦異稟,六歲就道出我的心聲。羅傑斯雖是英國人,但我總覺得熱情的他,比羅西還要義大利。
除了羅傑斯之外,還有許多難忘的故事。例如羅西設計的墓園,和當年他出了一場大車禍有關。班夏夫特來自一個貧窮卻重視教育的家庭,他不喜歡多談自己的建築作品,寧願由建築本身訴說,那種態度讓我覺得好東方。至於巴西的建築師尼梅耶,年輕時曾蓋出許多好像來自外太空的建築,而成為百歲人瑞時還梅開二度,因為他說他六十歲能做的事,現在也能做。我真佩服這種一輩子永遠保持熱情與活力的人!
既然是以大師為主題,不免牽涉到他們的建築理論。記者出身的庫哈斯就是這樣,經常滔滔不絕談理論,聽起來固然可怕,但是看到他在伊利諾理工學院魔法般地應用色彩,或為波爾多一名行動不便的殘障業主蓋住宅時,謹記著「這住宅就是他的世界」,這時不得不佩服這些建築師。他們固然喜歡說些怪話把人嚇跑,但其實深諳如何在建築中融入溫柔的心,讓情感化為建築實體。
「他」就是這樣,在談各項建築案件時,穿插著這些很有人味兒的小故事,觸動我內心的共鳴。「他」不會專業得令人生畏、不像時尚評論般耍嘴皮,也不會只說些空洞的八卦。我總懷念著那段與「他」共處的時光,那是一趟辛苦又美好的經歷。在「他」的陪伴之下,那些原本遙不可及的建築,終究散發出溫暖的人情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