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農曆三月節
清明節前梅子尚青,最適合醃漬脆梅;
一過清明,梅子轉黃、有香氣,則做梅酒、陳年梅等。
做脆梅記
那一小片梅林,就在後山山徑上去不遠處。
爬上陡坡,幾片木板搭成的樸拙工寮,幾經風吹日曬雨淋,呈現深黑、斑駁。裡面排放著幾件農具,上頭的泥巴已清洗過了;牆上整齊地掛著斗笠、農用的袖套,連幾個塑膠椅子都乾乾淨淨的,看得出主人的整潔。
穿過柴門敞開、山風自由穿梭的工寮,一條蜿蜒的山徑上,數十株枝幹蒼勁的老梅,開滿梅花無數。那點點白梅高低有致,錯落山間,如繁星閃爍天際,寒風中暗香浮動。
從山徑另一頭回望,屋旁幾株白梅掩映,露出漆黑斜頂一角,簷下山花嫣然搖曳,自成一幅圖畫。
從冬風蕭瑟到春寒料峭之際,綴在枝頭的朵朵白梅花,已化成一顆顆大大小小的青色果實。整片梅林掛滿了串串渾圓晶亮的綠寶石,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一樹樹飽藏著山中風霜雨露的青梅,散發著誘人的光澤,引出味覺的想像,比那雪白梅花更吸引目光。
去過幾次後,我們發現主人前來採收過了,樹上的青梅一次比一次少,尤其經過幾場春雨後,地上滿是被打落了的梅子。
眼看殘存的梅子已不多,老早就打定主意不再望梅止渴,而要購買些青梅來醃製脆梅的我們,心裡暗自焦急。在兩次落空後,決定放棄和梅林主人不期而遇的盼望,改採取主動出擊的策略——在梅樹上留下紙條,表明心跡。
過了幾天,正擔心樹幹的紙條被風雨吹落時,梅林主人現身來電:「既然是師父要的,要多少自行去採吧!」
當天下午,一行人興高采烈地乘著涼風、沐著春陽,上山採梅子。長長的木梯架在梅樹下,人站上去,左手採,右手抓,不一會兒,裝滿了一水桶,回寺醃梅去。
那一桶堆疊得像座小尖山的青青梅子,在陽光下經過一番洗洗曬曬,又揉鹽巴、再泡冰糖,最後裝進玻璃罐,放入室內。
一個月後,當我們從廚房琉璃台下,小心翼翼地取出數瓶梅罐,滿心期待打開其中一罐,原本自信滿滿,以為會吃到清新爽口、酸酸甜甜的春醃脆梅,不料嚐了一口:「哇!怎麼那麼鹹,好苦啊!」只見大夥兒的臉縮成一團,比梅子皮還皺!
原來,我們的製作方法有誤——既沒有手工拍裂,又因鹽巴、冰糖量起先不足,之後追加過多,把梅子給搞糊塗了。
正懊惱之際,又驀然想起,採梅那日,清明剛過,那時採收的梅子,是根本不可能做成脆梅的!我們怎麼忘了呢?
穀雨—農曆三月中
榖雨時,牡丹盛開,因而又稱為「穀雨花」。
蜀葵也從初春開始綻放,花期可達數月之久。
蜀葵花
我一向喜歡尋常院落中的小小風景,總覺得那裡透露著一種平凡的幸福,一種自得其樂的閒情,還有一份獨一無二的美麗。
在我散步的小路上,有戶自然古樸的三合院人家,門楣大紅春聯上龍飛鳳舞、自成一格的字體,自書著主人質樸寬厚的心懷;庭院裡幾盆繁花綠葉,自由地開放著,塑膠花盆、奶粉罐子,隨意擺置,大紅、鵝黃、嫩紫、粉紅,一年四季,花開不斷。
陽光下,彩蝶翩翩、蜜蜂飛舞,穿梭花叢;幾隻家犬來往踱步,悠閒躺著曬太陽;屋旁空地,數支竹子搭成的絲瓜棚,黃花輕顫、綠瓜垂掛,煞是青翠盎然。
門前一道溝渠,潺潺清水長年流動。夕暮時分,常見有人手執長勺,悠閒地舀水淋花、澆菜,暮煙裊裊,霞光滿天,飛鳥急急歸巢,晚風陣陣吹拂。
牆邊,廿來株莖幹高聳的各色蜀葵,豪氣地恣意怒放!碩大花朵鎮日迎著春陽展開笑顏,此際又如雲似錦,輝映晚霞,正是「向日層層折,深紅間淺紅」,「紅白青黃弄淺深,旌分幢列自成蔭」,好一片絢爛奪目、鮮妍動人的繁花成林!
從初春開始,蜀葵便開花了,小小的院落繁華喧鬧起來。原本我以為,這就是唐代詩人岑參所說的蜀葵,《蜀葵花歌》不是如此寫著:
昨日一花開,今日一花開,
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
可惜落花君莫掃。人生不得長少年,
莫借床頭沽酒錢,請君有錢向酒家,
君不見,蜀葵花?
後來我才知道,詩歌裡朝開暮謝的「蜀葵」,指的是黃蜀葵,和眼前所見花色繁多、花期甚長的蜀葵,並不相同,難怪它毫無自憐自艾的悲傷,反而充滿了熱情強健的生命力。那舞動春風、忘我開放的明媚風姿,恐怕連國色天香的牡丹也為之黯淡無光。
此刻正值穀雨時節,是牡丹盛開的季節。我想,鄉間角落自由奔放的蜀葵,應該比古詩詞中委身深宮、哀怨孤寂的富貴牡丹,或現代展覽會場展示,供人品頭論足的精品牡丹,還要自在、幸福許多吧!
每天經過那戶三合院,我看看春日的蜀葵花,想著蜀葵的花語,代表「單純」與「平安」,又有一說是「夢」與「暖和」,傳遞了一種看似平凡簡單,卻自由豐富的境界,這也是我現在想過的生活。
小暑—農曆六月節
進入小暑,溫熱之風吹拂。
此時,梅雨結束,適合晾曬衣物、書籍。
中國民間依照習俗,於農曆六月六日曬書。
在日光下曬書
梅雨過後,陽光爍亮的日子。
我看著書架上幾排的書,無意識地翻閱,好幾本書的內頁潑灑了點點褐色斑痕,它們似乎飽藏了過去許多雨季的憂鬱,日光的長影卻一點一滴地遠離了。那書本中曾有的水氣與光影,對我訴說著遙遠的記憶。
也是這樣梅雨過後,陽光爍亮的日子。
爸爸在曬著椰子殼、木柴的曬穀場上,一本一本曝曬著家中泛黃的舊書。一排又一排整齊排列在陽光底下的書,有的我認得,那些《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等章回小說,是工作繁忙的父親置於枕畔得空時閱讀的。我曾偷偷地、似懂非懂地讀了好幾頁;一疊疊
裝訂成厚厚一大本,裡頭寫著各式小說、散文、新詩的文藝雜誌,則是大叔叔的珍藏,也被我抱到閣樓上偷翻了幾本。
燦爛耀眼的陽光照在年輕的父親身上,他一邊低頭排好書,一邊不時抬頭,告訴一旁看得出奇的我,「這本是寫什麼的」、「等你幾年級了就可以先讀這本」之類的話。等每本書都吸收了陽光的香氣,父親又把它們一一搬回屋內放好。
腦海中的鏡頭,又轉到寺院古老的藏經樓前。
被梅雨浸潤過整個雨季的磨石子地板,斑駁點點,苔痕處處。有些蒼碧的青苔鑽進青灰的石縫裡,像極了一條舞動的青蛇。當後山風吹草動的夜晚,從藏經樓前經過,常讓我下意識地閃躲著地上的蛇影。
同樣是梅雨過後,陽光爍亮的日子。
掌管藏經樓的執事法師,把裡頭經書、藏書一一「請」出來,置於桌面晾曬。剛出家的我,忍不住好奇走近看了看。
那大多是些古樸的線裝書,解釋著甚深難解的佛法。一翻開,還有著細細的刺鼻霉味,隨風飄散;有些書則年代過於久遠,翻閱時還發出響亮的「嗶啪」聲。
等曬好後,執事法師還會仔細將書背斷線的地方,重新繫上新繩,然後把它們放回藏經樓的書架上,和白天飛進飛出的麻雀,以及夜裡倒掛在樑上的蝙蝠作伴,等待法師們的閱讀。
記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沒有曬過書了。想想,現今居住在擁擠都市的人,連曬棉被的空間都不可得,哪來的空間曬書呢?恐怕更缺乏那樣的時間和心情。
又或者,書已經不需要保存與收藏,網路上隨時可搜尋到電子資
料,蓋藏書章來收藏書、暑天曬書,都像是舊時代的行為了。
如今地球逐年暖化,四時或有錯亂,風雨不調,說不定哪天不再有梅雨,梅雨之後也不再陽光普照。人類的生活型態因而被迫改變,不僅舊有的文化遺失,連在那樣文化之下所潛移默化出的從容知足的心境,以及惜物惜福的態度,只怕愈發蕩然無存了。
處暑—農曆七月中
處暑代表暑氣褪去,此時秋老虎餘威猶存,早晚溫差大;
且秋颱、秋雨頻頻,雨後蝸牛紛紛出現。
為蝸牛留張紙
秋颱遠颺、秋雨暫歇的黃昏,整理花園落葉後,我到屋外信箱拿信,眼前景象讓我嚇了一大跳!
信箱口露出單據一角,一隻深褐色的蝸牛正爬在我的水費催繳單上,吃晚餐!牠津津有味地啃嚙著,好像那是山珍海味般。
我以最快的速度取下,只見一張比名信片還小的單子已被牠吃了三分之一,呈現一個鋸齒狀的小圓弧,住址、姓名快被牠吞進肚子。這還不打緊,眼看著牠即將把最重要的金額啃光,我只好出手打擾牠進餐,把牠請到花園去另覓食物。
這隻蝸牛是何時爬上信箱的?記得春天時,一隻麻雀飛到我窗口,啣走了紗窗的一條紗線去築巢。看著牠拍翅而去,我檢視紗窗時,發現紗網露出一小縫,牠不知已悄悄啣走多少條紗線了?這隻蝸牛該不會也和那隻麻雀一樣,並非初次拜訪?
我不禁懷疑,難不成上回漏收的水費單,同樣是牠趁著月黑風高時吃掉的?這種摸起來略微粗糙的紙,會比牠喜歡的春天的白菜、夏天的向日葵葉、秋冬的紅蘿蔔還香甜可口嗎?
想起蘇東坡的「鉤簾歸乳燕,穴紙出癡蠅;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以及馬希眉的「閒步秋山趁晚晴,寒蟬斷續送淒聲;芒鞋踏處先當認,恐有螻蟻路上行」,這兩首我很喜歡的護生詩,裡頭蘊藏著
多麼深切的慈悲心。不管是對黃昏歸巢的乳燕、鑽窗求出的蒼蠅、飢餓覓食的老鼠、習慣撲火的飛蛾,還是秋天山路上的螞蟻,他們都是如此仁民愛物、善待眾生,以舉手之勞,為牠們留一條平安回家的路。
那麼,我是不是該補請蝸牛一頓晚餐?我想,印著披薩、漢堡廣告的光滑銅版紙,牠可能不合胃口。沾滿報紙油墨的各式小吃,那氣味和油脂,牠或許也沒好感。嗯,練習書法用的毛邊紙應該不錯,佈置著唐詩宋詞、妝點得古色古香的中式大餐,牠應該會喜歡吧?
我盤算著,下次見面請牠飽餐一頓。
一整個秋季過去,鴻雁飛過天邊,朝遠方飛去;河畔的五節芒,在秋風中白頭;山坡的山菊,開了大片黃花,蝸牛都未再出現。
每次整理花園,我不免四下張望,芭蕉葉上、蘆莉花叢裡,連七里香圍籬下,都不見牠的蹤跡。而我第一次看見牠的信箱呢?每回取信,我看了又看,蝸牛依然音訊杳然,未曾捎來隻字片語。
那一大疊毛邊紙,也在等待中被我一張一張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