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無線電廣播與成為商品的聲音
由業餘廣播到廣播產業
關於1920年代以後的無線電產業的勃興及其發展,水越伸已在《媒介的生成》(メディアの生成)中有優異的研究。就本文的觀點,值得注意的是KDKA與過去無線電臺的決定性差異;水越指出有以下三點:
第一,KDKA進行的是定時廣播,亦即人們一天的生活時間與廣播放送時間的常態性結合,讓節目的時段劃分得以成立。由確立時間編碼帶頭,人們才能天天享受音樂、談話節目與新聞,並按照這種時間編碼組織生活。
第二,KDKA是最早將廣播當成產業活動之一的電臺。與之前的業餘獨立電臺不同,西屋公司視KDKA的廣播為販售自家商品的行銷手段,在經營戰略中定位明確。
第三,KDKA是史上第一家預想以廣大群眾為收訊者的無線電臺。根據水越的研究,1920年時據說在可收聽KDKA的範圍內,無線電迷擁有的無線電收訊機,總數在五千至一萬臺之間。然而,KDKA預設的廣播收訊者並非這些業餘無線電玩家。不如說對無線電廣播的技術知識毫無興趣,只想消費有興趣的放送內容的廣大群眾(=聽眾),才是KDKA鎖定的對象。
單向關係的限制
水越指出的這三點,彼此關係密不可分,但第三點特別重要。理由是此時在技術上本應具備收訊與發訊雙向功能的無線電,在功能上被限定成發訊=電臺、收訊=大眾的單向關係。水越對這點論述如下:
走在時代尖端的業餘者,把發訊與收訊視為等價,堅信對這項科技的發達有相同貢獻,讓他們在同時代領會到雙向通訊的樂趣。對他們而言,光有收訊活動是沒有價值的。但是把功能壓縮到只有收訊活動卻被大眾接納了。結果是廣播作為商品的普及力攀升,並獲得大眾市場(水越,前揭書,頁82)。
這種廣播概念的轉變不可忽視,也就是從不只接收無線電的聲音訊號、自己也擁有發訊能力,而在各個主體間相互中介的媒介,轉變成配合大多數大眾的嗜好而巧妙調整聲音內容、不斷再生產兩極化關係的媒介:逐漸商品化的主體「電臺」,及消費因此而商品化的語言活動的收訊者「聽眾」。在這種狀況下,廣播的終端無線電收訊機被包裝成大眾消費品,無線電電波的混訊現象也被視為「以廣播這項商品進行休閒的妨礙」,而逐漸被壓到檯面下。
蘇珊.斯慕蘭(Susan Smulyan)亦由與水越共通的觀點,討論關於1920年代美國無線電廣播的商業化。據她研究,1920年代的美國不只無線電收聽者增加。應該還包括無線電概念本身的轉變,也就是從各個電臺互相通訊的無線聲音網絡,轉變成向全國放送同一節目讓各地家庭同時消費的大眾傳播。
斯慕蘭主張這種變化經兩個階段產生。第一階段是讓報社、百貨公司、食品店、公家機關與大學等,參與之前業餘無線電玩家的世界,令電波能朝更廣泛的收聽者發送。截至1920年代前半,這時期的聽眾範圍急速擴大,業餘無線電玩家間的許多習慣與關注,也被更廣泛的階層所繼承。人們漸次成為被動的個體,但仍熱衷於改良自己的機器,擷取更遠之處所傳來的聲音。當時,組裝好的收訊機尚未商品化,想加入新興無線電熱潮的人,必須請教熟悉無線電的友人,並親自從零件開始組裝收訊裝置。與個人電腦普及期的電腦迷類似,無線電迷在教導熟人無線電的組裝方式當中,也把後輩同化進自己的價值世界。
從「更遠」到「更漂亮」
無線電收訊機的製造業者並非立即與業餘玩家的文化斷絕關係。他們在1920年代上半之前的廣告,頻繁強調自己公司的收訊機能擷取更遠之處的聲音訊號。例如,登載於1923年1月《無線電廣播》(Radio Broadcast)雜誌的廣告,宣傳「一晚能收聽來自14座城市的音樂會」,還有另一個廣告詢問讀者:「你昨晚收聽的廣播來自多遠的地方?」此外,為了強調能輕易接收遠距離電波,而有廣告介紹「住在密西根州的10歲少女接收到紐約、丹佛、亞特蘭大、達拉斯等諸多來自遠處的電波」;也有廣告設計全美的箭頭指向某一都市的圖樣,顯示收聽的全國化。
該雜誌還從1922年到1924年實施競賽,看能接收來自多遠的聲音。該誌表明「如果你能接收夜間500英里以上、日間150英里以上的遠處電波,請告訴我們雜誌您如何辦到。刊登的來信本誌將支付豐厚的獎金」。於是該誌幾乎每期都刊載當月的優秀收聽成績,與讀者設計的各種收訊裝置設計圖(Smulyan, Selling Radio, pp. 13-20)。
關於人們這種對無線電的態度,以1925年左右為分界開始變化。斯慕蘭指出 ,到了第二階段,無線電收訊機的製造業者改變沿用至今的方針,不打算再製造能接收遠方電波並盡可能增幅的裝置,而開始致力於音質的改良。他們還租借市中心的大廳,舉行不輸汽車展的無線電設備展;但裡面展示的不是以往僅吸引部分玩家的收訊裝置,而是成為與室內搭配的擺飾之一、讓全家都能享用的消費財——收音機。
這種狀況反映在廣告中的收音機形象,從強調能聽到遠方電波,變成強調在奢華的客廳中配置收訊機,標榜收音機在美學涵養上的角色。例如,廣告會指出被宣傳的收訊機是如何「以豐富的音質,提供包含自然圓潤與情感的歌聲」。
贊助企業與全國市場
這種無線電成為一種媒介的形象變化,對應這個媒介的播放內容,從以特定城市的人們為對象,擴大到以分散在更廣大範圍的人們為對象的過程。
例如斯慕蘭在書中提到,鄉村音樂就在初期的無線電廣播中博得人氣。鄉村音樂節目首次由芝加哥的西爾斯羅巴克百貨公司(Sears, Roebuck & Co.)的電臺放送時,這廣播不僅吸引流落大都市的離鄉背井者,亦在中西部的農村一帶引發熱烈回響。在此之前,廣播業者認為都市的聽眾以資產階級為主,因此製播節目時的傾向,是以古典音樂和歌劇等都會性娛樂為優先。然而,鄉村音樂廣播的高人氣,顯示廣播聽眾已不再局限於都市中產階級;在工業化急速進行之下,從農村流入都市卻仍保有故鄉村莊心性的「都市村民」,或身在農村但熱衷於聆聽都市電波的「農民粉絲」,都是不斷形成中的大量聽眾。
如今廣播從地區性媒介,逐漸接近全國性媒介。此時不只鄉村音樂,輕歌舞劇,或者拳擊、棒球等職業運動,也都逐漸成為廣播主力、倍受矚目。
引發這種變化的,是部分企業為了追求更廣大的市場,而將廣播當成有力的廣告媒體。對於從早期就挺進廣播廣告(radio commercial)領域的企業,斯慕蘭舉出兩個特徵。第一,這些企業與其說是所謂的基礎產業,不如說是屬於像點心、牙膏、藥品、清涼飲料、輪胎、電池等日用品的輕工業。第二,這些企業當時正與其業種中的其他業者激烈競爭市占率。在上述兩條件相互結合下,歡樂糖果(Happiness Candy)、史密斯兄弟水果糖(Smith Brothers Drops)、凱歌會薑汁汽水(Clicquot Club Ginger Ale)、美適牙膏(Ipana Toothpaste)、古立奇輪胎(Goodrich Tires)、永備電池(Eveready Battery)等企業,製作了「愛斯基摩凱歌會」(Clicquot Club Eskimos)、「歡樂男孩」(Happiness boys)等大受歡迎的廣告節目(Smulyan, ibid., pp. 94-111)。
在全國廣播網絡尚未成形的這個時代,這些節目裡演出的藝人成為企業的看板,巡迴各地的廣播電臺,使各地播放廣告及綜藝表演交雜的同名現場節目。此外,這個時代著名的輕歌舞劇演員也還不會爭取上廣播演出。整個1920年代,大都市的劇場依舊被認為是一流藝人的大舞臺,廣播節目只被當成不被承認的周邊媒體。在廣播節目演出的藝人總是被贊助企業的名稱給遮掉,藝人本身的名字無法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