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愛,抵達
四月將盡,週六南下的高鐵車廂內,我幾度以為世界是靜止不動的。列車乾淨又平穩,座位寬敞舒適,讓人似乎可以更俐落的搬動人生。我搬動著自己,命運或思想的重量,卻永遠不知道當下過盡之後,下一站是怎樣的風景。十多年來為了感情、求學、工作在島上不斷搬遷,幾年前終於在淡水河畔購置了安適的新居所,讓所有事物變得有家可歸。然而某一些丟失的物件與記憶,再也回不來了。弟弟結婚前整修高雄家屋,徹底將雜物清理過一遍,改換了置放事物的方式。猝不及防的,成長歷程中某些只對我有意義的紀念物,因為又髒又舊便悉數清理掉了,在我不知情的狀況下。
我原來的臥房由弟弟接手,大部分的書籍物品被搬動到另一個小房間。即使我長年不住,偶爾才回一次高雄,母親還是留了這一個房間給我。在我回到南方的時候,可以保有私人的空間。這個房間裡,一整面書牆巍峨的俯瞰著我,兩具雙門原木書櫃靜靜佇立守護,我的生命記憶轉而依附其間,不同時期增添的書、光碟、文具,錯落有致的各自定位。只要一想到,仍是這些事物的主人,我便感到安心。更重要的是,我對它們有情感,對時間的流逝方式還是極度過敏。高雄的家屋提供恆久寧謐的安全感,每當身邊東西太多無法收納,我便一箱一箱的寄回高雄安放。於是,這裡不僅是身體的居所,甚且變成一個有故事的房間。跟記憶有關的種種物件,彷彿一定要如此歸位,我才能更無掛礙的不斷往未知前進。
不斷的出發,不斷的抵達,不管我所看見的風景如何,在我心裡總是投映出無比的壯麗。或許因為這樣,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了,一直能夠愛與被愛,沒有放棄過自己,並且在書寫中留存肉身與靈魂變化的剎那。無論我去到哪裡,那些親歷過的空間就在我身上進行書寫,年深日久之後形成一種微妙的印記。我帶著這些經驗、往事、回憶、想像,才能更勇敢的面對現實人生。所以只要出了新書,就迫不及待的收進原木書櫃中,順便更換乾燥劑。這難道不是莫大的福份嗎?浮生有了秩序,沒有一物相違。在其中,物有其主,而人有所樂。這時誰會在意,這些物件後來會不會成為他們主人的主人?胡玫導演的《孔子:決戰春秋》這部電影拍得十分激情,尤其是為了增加戲劇張力改編了顏回的死法。很多人對此譏嘲不已,我卻覺得那也不壞。自言述而不作的孔夫子,帶著學生周遊列國,顛沛流離彷彿下一步就是世界盡頭。戲裡安排了師徒一行人風雪奔波,卻遇湖面冰層迸裂,車駕上的簡編散落冰湖中。生死危難之際,顏回縱身潛入水中搶救老師的智慧財產。那樣的奮不顧身,想要搏命挽留一些什麼,一定是心中實有所愛。而原來,世間種種愛的關係,關鍵正在於看重。
或許因為那是與生命直接相關的,所以實有所愛,不忍廢離,不想丟失。我想,每一個人所看重的,其實也就是自己心靈的歸向。不過幾年之間,《解釋學的春天》、《海誓》、《關起來的時間》這幾本詩文集子都告絕版。為了一些說來可笑的原因,目前也沒有再版的打算。即使如此,裡面所收的字句,往往用不同的形式出現在我面前。至於它們的本來面目,仍舊真實的藏在我心中。現實生活裡,鍾愛的人事物總是這樣,不斷的離我而去,自從習慣了以後,我再也不說可惜了。坐看時空的變遷,遠遠的,往事再現的時候我發覺自己雙眼已經迷濛。
回到高雄家中,我可以鎮日窩在房間裡翻翻找找,向記憶深處挖掘舊日時光。我會對著老照片傻笑,用數位相機翻拍早已受潮泛黃的影像。我也會抽出薄脆的信紙,懷想曾經振筆疾書親手寫出的青春。不管是搭鐵路、客運、飛機或是高鐵,我總是一再地離家,在家庭的管轄範圍之外完成自己所有的理想。我可以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或許就是因為確知有一個不變的守候,如此美好而完整的存在著。我所寫過的書,大概也可看作另一種形式的家屋。或許不那麼美觀,但對我來說至少耐用。其用處在於,讓我明白自己是不會被遺棄的。那些文字讓世間萬物定格,與我兩不相負。畢竟都是認了真的。
我一直尋求著生活中的詩意,最好把無聊苦悶的人生活得像首詩。用語言文字,去接近人生的真實。我在詩裡描繪的世界,絕對不要只是語無倫次的壯麗。詩就是我的世界觀,我理解世界的方式。不管是直接的或是幽微的,我都希望可以跟不確定的閱讀者共享溝通的快樂,意義的快樂。《解釋學的春天》、《海誓》兩本詩集絕版久矣,《所有事物的房間》從出版以後就深鎖在不見天日的倉庫中。這些詩集裡的信念,幫助我永不放棄探索。審視這些詩作,幾經增刪,《愛抵達》貯藏了我所珍愛的往日時光,且加入了新的感情片段。我想,因為愛過了,所以能夠抵達了。
帶著我抵達現在的,就是那些美好的信念,以及光陰的流速。
這是一個極為殘酷的春天,世界各地傳來大地震的消息,冰島火山爆發,火山灰瀰漫天空影響了整個歐洲的空運。而我始終相信,幸福不是不可能的。《愛抵達》是我自己意義的居所,也是我平凡生活中最奢侈的,愛的實踐。
2010年4月26日 識於高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