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我們需要人以外的故事
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吳明益
一塊老木板的自傳,是一種學校未教過的文學。
──Aldo Leopold, A Sand County Almanac
多年之前,我初次進入棲蘭山檜木林。在進去之前,我就知道那是一片以台灣原生特有種扁柏、紅檜為主的森林,也知道那是全亞洲僅存的古老原始檜木林。但真正站在雲霧裡,站在一棵數千樹齡的樹冠底下時,還是出現了一種揉合了恐懼、敬仰、神聖、依附……難以言喻的複雜感受。林中一些樹齡古老的樹被以中國歷史上的著名人物為名,諸如孔子、司馬遷、關羽……,這或許體現了當時政府單位的單向文化思維。那之前我已在文學與自然相交的領域閱讀、走動,因而對呈現在為萬物「賦名」這樣的行為及其背後的權力關係有些許的了解,因此看到名牌時我並未單純地激動,而是在想,若由和這片森林產生過深厚文化經驗的泰雅族來命名,它們又將被稱做什麼名字?而如果是更早發現這片森林為棲居地的山羌、蝴蝶、獼猴來賦名(假設牠們有賦名的能力),牠們又將給這片森林什麼樣的名字?
而設若由樹來陳述自己的故事呢?每枚被環境幸運擇選,在壓力下生長的種子,裡頭是否也包含了屬於它們的自然史……或者小說、詩與傳說?
與其他生物在地球上生存的時間相較,現代智人在地球上的出現實在太過短暫,我們只是一首長歌裡的四分之一音符,只是一齣舞劇中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的瞬間。我們的文字所能記憶的「歷史」,其實只是「我們的短暫歷史」。而從自然史這個學門從單純的研究自然,到了解自然物間的歷時性變化關係後,這種既講求證據,又講求推斷能力、想像力的學門,為人類開展了從未親眼見證年代的視野。那未必是百分之百真實,但人類確實在尋求一次又一次更合理的詮釋。在許多科學家的眼裡,樹的身體記憶了豐富的自然史,他們已經可以從樹的年輪、組織變化,推測出某年的異常氣候、森林大火,或地層變動。人們在面對這些或立或倒,或仍只是一枚小小種子的地球史書時,或許有不同的態度。但我常想像美國生態學家李奧波所說的,當他在溪邊看到一塊木板時,像是讀到一種學校所未教過的文學那樣的情緒。而當大雨過後,枯、死、活木被沖下河流,擱淺在出海口,簡直從森林所遺留下的一座複雜、深邃的「圖書館」。
我多次在花蓮溪口看到這樣壯麗、豐美,從山上某處漂流而下的「圖書館」,它們不是一群屍骸,而是飽含故事的「活物」。可惜我不懂那樣的語言,只能將它們視為一種揉合美與死亡隱喻的景觀。即使只是在林中單純面對一群年紀超過數百、數千的扁柏亦然,我知道它們在講述奇異、新奇、關於這個星球上生與死、鬥爭與演化的故事,可是我卻聽不懂。我聽不懂,那總讓我在心底有種淡淡的遺憾。
鈴木大衛 (David Suzuli)和偉恩?葛拉帝 (Wayne Grady)則不然。一開始他們可能只是結識了一棵五百多歲的花旗松,但最終他們在花旗松的身上看到了一部壯闊的演化史,再用文字轉譯出來。
《一棵樹的生命之旅》(Tree: A Life Story)就是這樣的一本書。初打開書稿時我以為會讀到人和樹相遇的記錄性書寫,但很快就發現我錯了。作者的視線是循著樹的葉子、表皮、木質層,隨著年輪線旋轉,如此曲折、有序地倒轉回去,回到根剛剛紮入土壤的那一刻,回到種子的旅行,回到樹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回到沒有樹的荒涼地球,回到生命還沉默、土壤正在集結的時代,回到生態圈都還不知道會將有生態圈的洪荒裡……再穿插上立在文學、藝術、族群史、科學史裡的花旗松。
這樣的寫作手法或許不算新鮮,卻十分動人。多年前我讀到美國作家Mark Kurlansky所寫的《鱈魚》(Cod : a biography of the fish),就非常著迷於作者能藉某種生物,展開一部詩意的自然史普及著作,從生物的演化寫到移民史,再從移民史寫到人類所塑造出的種種藝術形象,以及文化意義上。這種寫法首要是作者要有豐富的知識,而知識又能通過有序的安排,以說故事的語調展現。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棵樹的生命之旅》的筆法或許在文學意味上淡了些,但卻像一部全知觀點的攝影機,用平靜、收斂、易接受卻不淺薄,又隱隱帶著情感的語氣,展演出樹的集體記憶。貝特曼的插圖也與文字的氣味相近,中文版的排版乾淨自然,讀來頗為舒服。
我在往花蓮、回台北的火車上,展讀這本書,從窗口可以看見遙遠的,層次分明的中央山脈。那曾經是移民與異族都很難穿越的高嶺,是許多原住民族靈魂聖山的所在,是堅強到足以破壞颱風結構的蔽障,是台灣森林覆蓋率最高的一條脊樑。那裡有樹。我們太可以寫這樣的一本書了,從一株扁柏的身世,描述島的生成,土壤的積累,樹種在島嶼的演化與散布,寫到樹與各族群歷史的相互依賴,乃至於這些相異文化體面對樹所形構出的文化象徵。作者可以嘗試深入一棵樹的「心」,想像它觀看以及自己所經歷的原生種與外來種的鬥爭,想像圍繞著它的不同植物,有的是順著海水與風、船舶與行李,乃至於沾黏在移民者褲管上,最終歸化此地,終究創造出這個提供了諸多生物生存的空間。甚至可以讓文字如空氣,如陽光,如水,滲透到土壤中,去窺看只有山才理解的種子庫。這樣的一本書,或許將與此地所演化出一種特有植物同樣珍貴。
雖然屬於此地的這樣一本書還未出現,但我們至少能讀到《一棵樹的生命之旅》。這樣的書不只帶給我們知識,也暗示了人類理解自然的努力,與設身處地,充滿想像力與同理心的溫柔。於是,我們發現,在這樣的時代裡,我們太需要人以外的故事。
推薦序
對神聖生命的讚禮
金?鑣 亞熱帶生態學學會理事長
我要站在那裡,雙眼瞪著我鍾愛的同仁,然後告訴他們,他們的生計已到盡頭。
──威廉?迪特里希(William Dietrich),《最終的森林》(The Final Forest,1992)
我一直盼望有這麼一本書,介紹樹木的一生過程,讓一般讀者認識一粒不起眼的、塵土般的種子如何能長成一株讓人望斷脖子的高聳巨樹。這樣的一本書可以?人認識生命的複雜、奧秘、費解與難得,進而能尊重所有的生命,建立生態的倫理觀。
二○○四年,加拿大的科普作家鈴木大衛 (David Suzuki) 繼《神聖的平衡》之後,與偉恩?葛拉帝 (Wayne Grady) 合作完成了《樹:一棵花旗松的故事》,終於償了我的宿願。這本書遠遠超過我預期的豐富。鈴木用淺顯而生動的文字,佐以科學的資料,步步有序的敘述一棵喬木的誕生、紮根、發育,成熟乃至死亡等過程,介紹了一株樹的傳奇故事,讓讀者毫不費力的進入樹之生與死的生態世界,最後「帶著這個感受回家,且終身受用」(作者的結尾語)。這本書將加深讀者對生命聖神的讚禮。
這本書的主角是西部黃杉(Pseudotsuga menziesis)比較不正式的傳統中譯名為「花旗松」(Douglas Fir),在北美洲也有人稱之為「黃雲杉」(Yellow Spruce)、紅雲杉(Red Spruce)或俄勒岡松(Oregon Pine)等數個俗名。但是,植物分類學者說,這不是松,也非杉,更不是冷杉(Fir),是黃杉屬 (Pseudotsuga) 的針葉樹。其種名menziesis乃是紀念阿奇柏爾德?孟席斯 (Archibald Menzies,1754-1842) 他於一七九二年抵達北美洲西北岸時,首次形容此廣袤無邊的溫帶雨林「密得不能容身之松林。」故有「松」之俗名。而Douglas Fir之英文俗名乃是紀念大衛.道格拉斯 (David Douglas,1799-1834)於一八二七年將此樹之種子帶到英國播種之故。
西部黃杉是北美紅杉屬 (Sequoia) 的北美紅杉 (S. sempervirens) 及巨杉屬(Sequoiadendron) 的北美巨杉 (S. giganteum) 之外北美洲最巨大的樹種。由於其分布面積與材積量遠超過上述的兩樹種,因此是北美洲最重要的森林生態系與木材資源,是家喻戶曉的樹。
作者挑了這種常見的西部黃杉為範例,用來介紹植物一生的生命現象。西部黃杉的種子每粒約十五公克,卻可長到將近九十公尺高,即使是樹幹上最低的枝條也離地面三十公尺高,直徑可達五.二公尺,真是令人難以想像的巍峨。其實,台灣的紅檜也不遑多讓,它可長到五十公尺高,直徑八公尺,它雖不如西部黃杉高,直徑卻不輸於西部黃杉。這是因為台灣有颱風,樹無法長得像許多沒有颱風之地區(如印尼,馬來西亞)的樹那麼高。台灣的紅檜能長成巨大之樹,其經歷之精采絕對不亞於西部黃杉,只是研究資料不夠豐富,無法寫成有科學根據的傳奇而已。試想:西部黃杉的種子每粒約有十五公克,而紅檜的種子每粒約才○.七五公克,輕兩百倍,而樹徑卻一樣粗。
本書的序言中十分明白扼要的說明該書內容:樹要生存、繁衍與擴散,必要適應物理環境(尤其是乾旱來臨,大火焚燒)的種種考驗,要化逆境為順境,並使之成為生存與繁衍的正面助力。例如許多針葉林的毬果,若無高熱大火,毬果不會裂開,種子無法散出,傳宗自然無望。大火可摧毀許多競爭的植物,讓散出的種子更有機會發育成苗與長成大樹。除了適應物理環境外,還要與其他生命合作或競爭。這種合作與競爭的方式緊緊跟隨著樹度過漫長的生命之旅,令之與從吃食種子或協助散擴種子的動物,到與其根部共生的真菌,組成一個複雜而緊密的生命之網。
這種巨樹死亡後,不論成為枯立木或枯倒木,都依然是森林生態系中無可取代的另類資源,人稱「生物襲產」。它為後代鋪設溫床,提供用水與營養,讓種子及早發芽,有適合生根之處。同時進行樹的第二大(除了光合作用外)任務,即腐解作用,將五百多年來收集與累積的太陽能資本,再用數百年的時光,以生物化學的方式逐步交給其他生物,本身繼續提供腐木的生態服務。腐解過程中逐漸釋放無機營養,培育下一代。所以,一株生活了五百年的巨樹,死亡後也要數百年,木材才能完全消失,而遺留在它世居土地上所有的無機營養物 (氮、磷、鉀、鈉、鈣、鎂等十餘種元素),可回收、循環與再利用上數百年,這即是作者說的「這是一個變動中的穩定系統」。
本書僅注重森林生態系的地上部份,而對於同樣重要的地下之樹根生態系著墨不多。於是,我又得耐心等待另一本中譯的「土壤的生命傳奇」出現。屆時,讀者與我能明白一個更「完整的生態系」之故事了。讓我們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