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次踏足維也納,乃是一九六三年八月下旬,從貝爾格勒搭火車去。出火車站不遠,我找到一間昏暗骯髒的「旅館」。我這輩子沒住過那麼糟糕的旅館,可怕程度連塞維爾的工人平價旅社都比不上,房間裡臭蟲、蟑螂橫行。但我只住得起那間旅館。其他垂頭喪氣的房客,帶著以粗繩捆紮的卡紙板手提箱,來來去去,但都住不久。我則住了很久,因為我在隔壁街認識了一個好心的當地人,可以去他那裡喝湯吃麵包打發三餐,有時,大概每隔幾天,還能喝到一杯贖罪的澀味白酒。
一六八三年,整整兩百八十個夏天前,前來圍攻維也納的奧圖曼大軍,就在那個地點紮營。那是歷史上土耳其人第二次圍攻維也納。一五二九年秋,第一次圍攻時,他們就來過那裡。當然,一九六三年時,已沒有蛛絲馬跡或回憶可追溯那兩場惡戰,而我也幾乎未聽人談起它們。能見到的,就只是更晚近一場攻擊留下的痕跡。一九四五年,蘇聯第三烏克蘭戰線部隊與納粹武裝黨衛軍打了十二天的巷戰,最後於四月十三日拿下維也納。十八年後,我仍可在一長條公寓大樓的正立面高處,見到當時留下的累累彈痕。
在那幾個月前,我在馬德里人文學院後面停車場牆上,見到一樣的痕跡;在我們上課的那些房子裡,共和派曾拼死奮戰,逐樓撤退,最終擊退佛朗哥將軍非洲兵團的進擊。那是一九三六年初冬的事。在維也納見到那些彈痕,立即叫我一陣戰慄:我知道它們的來歷。雖然距當時那麼遙遠,此刻沉浸在生機勃勃的維也納飲食、藝術、音樂、文化中,當下的感覺也與一般人無異,但我還有種不安,對戰爭、暴力、生死搏鬥的不安。
我祖母曾是奧匈帝國子民,對一九○八年之前的事,懷有浪漫回憶。十八歲時的我,滿懷祖母所灌輸給我的那些回憶,覺得維也納既迷人且叫人有點失望。但那些彈痕累累的牆——在有些地方那就像張醜陋的大麻臉——卻在我腦海徘徊不去。第二次來時,我至少對一六八三年土耳其人圍攻市中心的事有所了解。約翰.史托耶的《維也納攻防戰》是我的旅遊指南,當時才出版(一九六四)不久。我每天沿著同一條路線,在市中心穿街過巷,試圖將一六八三年所發生的事與矗立在該區的建築串連在一塊。城裡大部分地方,街道布局和一六八三年時大同小異,但這時(還未列為「世界遺產」之時),已沒有標記或牌匾可訴說數百年前所發生的事。
我很快設立了自己的地標:一家販賣美味新鮮臘腸、外加一碟泡菜、一份亮晶晶馬鈴薯沙拉的肉品店;一間供應平價好葡萄酒(九、十月時最佳)的破舊酒吧。後來,我搭電車到城外格林欽的葡萄酒村,或搭火車到克洛斯特新堡大隱修院附近的酒館,找到遠遠更好喝的葡萄酒。但接下來幾十年,我那些常去的老地方漸漸消失,雖然不像其他歐洲城市裡消失得那麼快。一九八○年代地鐵的建造,標誌著一九一四年前舊世界的終結;那是自一個世紀前拆除舊城牆、建造環城大道之後,維也納最浩大的營建工程。
知道歷史事件在哪裡發生,很重要。四處走覽是不錯的點子,但地理景觀往往已不復原貌。不過,在這段歷史於筆下漸漸成形且筋肉日趨壯大時,我另外去了一些戰場和其他可憑弔歷史的遺址。事實上,那些地方多是歷史湮沒不明之地。在那裡,沒有人知道遭遺忘已久的戰役曾在哪裡開打,甚至沒有人講得出那地名。有時我運氣較好。在現今奧地利、匈牙利交界上,大約在莫格斯多夫村附近,聖哥達之役的遺址上頭,有座小丘俯瞰戰場。當地一位熱心人士和村民,在小丘上蓋了座小型紀念館。那場戰役是莫格斯多夫村最重大的歷史事件。但那紀念館所記錄的,只是漫長複雜歷史裡的一刻,從歷史割離開來,而看不出來龍去脈。
我在無意間走進一塊遼闊而只有局部耕耘的領域。關於十五、十六世紀,已有大量優秀作品問世,關於十七世紀,少得多,關於十八世紀,則幾乎沒有。因此,我把焦點放在這段較晚的時期,以一六八三年維也納城攻防戰為核心,直到哈布斯堡和奧圖曼土耳其這兩大帝國衝突的最後時期為止。
如何才能理解真正發生的事?可以用華麗的「文明衝突(與失敗)」思想模式檢視那事,結果頭一次檢驗證據,那模式就不管用。可以審視「穆斯林衰落」這觀點:從中世初期幾場大勝之後,穆斯林就步上漫長的江河日下路程。但我也不覺得這觀點站得住腳。本書用了不同的措詞。我談(奧圖曼)「土耳其人」,而非「穆斯林」。奧圖曼帝國是非常虔誠的穆斯林,但除了瀰漫奧圖曼帝國的伊斯蘭文化,他們還有明確的突厥語族文化傳統。近來,史學家避用「土耳其人」一詞,原因是奧圖曼帝國認為「土耳其人」是鄉巴佬,覺得被叫作「土耳其人」是一大侮辱。的確如此:但在這同時,他們也極自豪於自己的土耳其先祖和出身。再怎麼說,突厥語族認同,為凱末爾的新國家——土耳其共和國,提供了意識形態。
哈布斯堡王朝在偶然間成為奧圖曼帝國在西方長久的死對頭。波蘭人、匈牙利人也有各自一段與奧圖曼帝國衝突的歷史,那是與哈布斯堡、奧圖曼帝國衝突史有所不同且同樣重要的歷史。但奧圖曼、哈布斯堡的對抗,是兩個「帝國」的對抗,雙方都想取得某種支配和管轄權。兩者共通之處較多。這兩個古老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滅亡,但在滅亡的許久以前,就老朽不堪(在其競爭者眼中)。本書以兩者歷史開始合流之時為開頭,以兩者不再相互殺伐之時作結。本書不是部軍事史,重點其實在探索社會如何因應這主要挑戰。若欲了解那段歷史,套句約翰.基根那個震聾發聵的觀點,我們得了解奧圖曼帝國的「戰役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