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
城牆大門外
海因里希怒視著他,眼神中混合著憤怒和羞辱,接著掙脫開來,在馬鞍上彎下身子,騎進樹林裡,馬提亞斯隨後跟上。樹枝的陰影在他們火把的亮光中跳舞,幾分鐘之後,他們到達空地停下來。除了風穿過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外,只聽見上面某處一隻貓頭鷹單調的叫聲。
他們在寂靜中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海因里希開始躁動,在馬鞍上扭動個不停。「要是他沒來呢?」
「他會來的。」
「你怎麼這麼肯定?像那樣的人什麼都不是,今天在這裡,明天就拍拍屁股走人。」
「他會來的。尤希利的威廉推薦他,就表示他一定會來。」
「尤希利的伯爵對他根本一無所知。」
「人們是否了解這種人根本無關緊要,他們做的事才算數,而這個人做的正對威廉胃口。」
「我討厭不知道對方是何方神聖。」
「為什麼?那樣還簡單一些。」
「不過,或許我們應該回去,重新考慮一遍所有的事。」
「那你怎麼跟其他人說?說你尿濕了褲子,還有你的馬害怕嗎?」
「你要為那句話道歉!」
「你閉嘴就是了。」
「我還沒到任你要我隨時閉嘴的年紀!」
「我長你三歲,記得嗎?」馬提亞斯譏諷道:「年長者,智慧也較長。而既然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智慧,所以你大概可以知道自己的程度了。現在給我安靜。」
海因里希還沒來得及答腔,馬提亞斯就下了馬,坐在草地上。海因里希緊張地環視松樹的剪影,尋找著月亮。月亮躲在薄薄的雲層後面;幾顆星星隱約探出頭來。他真不喜歡這樣的夜晚,但老實講,如果他不是舒舒服服地窩在床上,或是依偎在交際花的臂膀裡,任何一個夜晚都不合他的意。
他回頭看,瞇起眼睛,以確定沒有人跟蹤他們。
驀然有個影子穿過樹林。
海因里希嚇了好大一跳,幾乎就要策馬飛奔,喉嚨突然間乾得難受。
「馬提亞斯……」
「幹嘛?」
「有東西,在那裡。」
馬提亞斯迅速起身,朝相同的方向看。
「我沒看到什麼東西。」
「但明明有東西啊。」
「嗯,或許你想表現英勇行為的強烈欲望,召喚出一個敵人來,他們說巫婆……」
「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你看,那裡!」
黑暗中出現了兩個微弱閃爍的光點,慢慢走近。某種不太能夠辨別的東西,只能靠著樹叢的黑暗來分辨,因為它比黑還要黑一點,巨大的頭顱朝他們而來,正在打量他們。
「魔鬼!」海因里希驚叫,手拚命摸索他的劍。
「胡說八道,」馬提亞斯舉起他的火把,朝樹林邊走了一步。
「你瘋了嗎?快回來,看在老天的份上!」
馬提亞斯蹲下來想看清楚一點,那兩個光點消失的速度就像出現時一樣快。「是一匹狼,」他說。
「狼?」海因里希倒抽了一大口氣。「狼這麼接近這座城做什麼?」
「獵捕,」有個聲音說。
兩個人同時轉過身,發現馬提亞斯原本坐的地方站了一個人。他的個子很高,濃密過肩的金髮幾乎繞在腰上,披風漆黑如夜,他們倆都沒聽見他走近。
馬提亞斯瞇眼看著黑暗處。「是厄爾夸特嗎?」
那個人點點頭。
海因里希像鹽柱一樣僵在馬鞍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位陌生人,惹得馬提亞斯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你現在可以下來了,年老英勇的高貴騎士。」
海因里希的五官抽搐,緊閉著嘴的他在溜下馬鞍時,牙齒的碰撞聲清晰可聞。
「我們坐下來吧,」馬提亞斯提議。
他們到離馬兒有點距離的地方坐好,這時海因里希終於恢復了原本的聲音和尊嚴的舉止。「我們沒聽見你過來,」他抱怨道。
「當然沒有。」厄爾夸特的微笑露出兩排閃亮的完美皓齒。「你們忙著看你們的狼,當你們召喚狼時,牠們是很快就會出現的。你們不知道嗎?」
「你究竟在說什麼?」馬提亞斯皺著眉頭問:「沒有精神正常的人會召喚狼。」
厄爾夸特露出了微笑。「你說得可能沒錯,反正,牠可能只是一隻比起你們怕牠、還要更怕你們的狗。如果這樣說可以讓你們自在一點的話。」他禮貌的加上最後那句,轉向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盯著地上看,開始拔起草來。
「你的馬呢?」馬提亞斯問。
「在夠近的地方,」厄爾夸特回答道:「我在城裡不會用到牠。」
「你確定嗎?科隆比大部分的城市都要大。」
「而我比大部分的馬都還要快。」
馬提亞斯打量了他一眼。「你說是,那就是。尤希利伯爵告訴你我們準備付多少錢了嗎?」
厄爾夸特點了點頭。「威廉提過一千銀幣,我很滿意。」
「我們現在提高金額,要求增加了,兩倍的工作量。」
「同意。那我的酬勞,就三倍好了。」
「那我可不樂意了。」
「我也不高興這種改變,我們可不是在對一件商品討價還價,三千。」
海因里希突然插嘴:「你有那個價值嗎?」
厄爾夸特打量他一會兒,嘴角先露出溫和的笑意,接著揚起濃密的眉毛。「是的。」
馬提亞斯點了點頭。「那麼就這樣了,三千。」
「什麼?」海因里希表示反對。「可是你自己剛剛……」
「同意!」馬提亞斯轉向厄爾夸特說:「我們來談細節。」
「悉聽尊便。」
馬提亞斯心想,好個奇怪的傢伙,禮貌又客氣。他開始講,聲音輕柔又堅定。厄爾夸特則專心聆聽,除了偶爾點頭之外,動也不動一下。「有問題嗎?」
「沒有。」
「很好。」馬提亞斯站起來,拍掉衣服上的草屑和泥土,從斗篷的交疊處拿出一個卷軸交給厄爾夸特。「葛萊弗里亞斯修道院院長的一封推薦信,不需要去那裡致意,沒有人會等你。我不認為你在城門那裡會被擋下來,但有這樣一封推薦信,城中任何守衛都不會不讓你進去的。」
厄爾夸特低聲吹了一聲口哨。「我進去並不需要文件,但我倒是有興趣了解你是怎麼讓修道院院長蓋章幫你的忙。」
馬提亞斯得意地笑了。「我們共同的朋友,尤希利的威廉擁有的農場離修道院只有一箭之遙,而修道院院長欠他許多人情。威廉提供了價值不菲的捐獻給聖器室,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原本以為聖方濟會修士很窮,而且沒有俗世之物。」
「沒錯,那表示他們土地上的每件東西也都屬於上帝,不過在祂來拿之前,當然得有人看著。」
「或者有人吃。」
「還有喝。」
「你們兩個講完了沒有?」海因里希已經降低了聲音,但還是聽得出隱含著怒氣。「寇克門十點準時關閉,而我最不想的就是在星星下過夜。」
「沒錯,沒錯。」馬提亞斯仔細端詳厄爾夸特。「好好地擬出你的計畫,我們明天五點在烏蘇拉女子修道院碰面,討論剩餘的細節。我想我可以信任你會保持低調到那個時候吧?」
「你不需要擔心我,」厄爾夸特面帶微笑說。他舒展四肢,抬頭看看從雲裡嬌羞探頭的月亮。「現在你們兩個快走吧,時間愈來愈急迫了。」
「我看你沒帶武器。」
「就如我之前說的,你們不需要擔心我。武器我是拿來用,不是帶著給大家看的。我需要它們時,它們就會在。」他對馬提亞斯使了個眼色。「我甚至帶了一支羽毛筆和羊皮紙。」
「那些不是武器,」馬提亞斯不表贊同。
「噢,它們是武器。寫下來的文字可以變成強而有力的武器。對於知道如何運用的人而言,任何東西都可以是武器。」
「如果你說是,那就是吧。」
「就是。現在快走吧。」
海因里希轉身,拖著沉重的腳步,悶悶不樂地走到馬兒那裡,馬提亞斯跟上。他回頭看了一次,但厄爾夸特已經消失不見了。
「你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嗎?」海因里希小聲說。
「什麼?」
「厄爾夸特的眼睛!」
馬提亞斯試著集中思緒。「他的眼睛怎麼了?」
「死人的眼睛。」
馬提亞斯盯著厄爾夸特剛才一直站著的位置。「你在做夢,海因里希。」
「像死人的眼睛,他嚇到我了。」
「我可沒被嚇到,我們走吧。」
儘管四周一片漆黑,森林裡樹根糾結,但他們仍在可行範圍內,盡速騎馬通過。一來到了空曠的鄉間,他們便策馬疾行,十分鐘後即抵達科隆城,閃進高大城牆的安全之境後,大門即緩緩關上,將耀武揚威的黑夜關在外頭。
九月十一日
乾草市場
狐狸雅各在市場裡晃來晃去,搜括他的午餐。
這個綽號得來想當然爾。他的頭髮就像著了火的房子一樣,閃閃發亮。個兒矮又瘦小的他,要不是那頭翹得亂七八糟、完全失控的紅髮,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每根如金屬般堅硬的頭髮,似乎都有自己的意願。然而或許就因為如此,它對女人有種奇特的魅力,讓她們產生一股難以抗拒的欲望,想用手指穿梭其間摩挲,輕輕地拍撫和拉扯,彷彿是要比賽看看誰能夠教它守紀律似的。而直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勝出。關於這一點,雅各衷心感謝造物主,並確保自己始終讓那頭濃密的紅髮蓬蓬亂亂的,以維持它對女人的吸引力。一旦她們屈服於紅髮的誘惑,就會有完全沉醉在他明亮藍色眼睛之中的危險。
然而,今天雅各的肚子嘰哩咕嚕響個不停,完全不想贏得關注,至少目前是如此。他用一條即使在以前還新的時候,也不配叫頭巾的舊布,蓋住他那頭紅髮。
他聞到昂貴的荷蘭乳酪香味,迅速離開擁擠的攤位,盡量不予理會。他腦子裡出現一幅清晰的畫面,帶有油脂的乳酪切片在正午的太陽下融化,然而不管魔鬼如何將大量香噴噴的味道飄送到他鼻子前,此時乳酪市場還是太活絡了,想要飛快摸一把是不太可能的。
對面蔬菜市場的機會比較好,乾草市場北面對女性顧客的吸引力比較大,也有各種逃脫路線,可以在煤炭商人堆起來的貨品和鹽市場之間溜出去,消失在一千條巷子之中。好比說經過襪子店和麵包走廊,走到家禽攤位,進入猶太人巷。另一條可能的逃脫路線是往萊茵河的方向走,經過鹽巷,或者更棒的是,經過籃子編織工,到露天的魚販攤位那裡。魚市場就從壯觀的聖馬丁教堂陰影下開始,發出鯡魚、鰻魚和鯰魚的惡臭,會讓最窮追不捨的追兵也不得不放棄追逐,用不著同情聖馬丁教堂那些可敬的教友,反而該感謝上帝,因為他們不需要在萊茵河畔設立攤位。
問題是雅各並不想要魚。他討厭那股味道、那個景象,事實上是討厭和它相關的一切,還沒穿過魚市場,風險就已高漲。
他擠在一群針對南瓜價格大聲討價還價的嘮叨女僕和修女當中向前走,幾乎被小販的旋律叫賣聲給淹沒。他撞到一位衣服包得緊緊的商人,腳步踉蹌,急忙說了聲含糊的抱歉,靠在一攤賣胡蘿蔔和芹菜的攤子上。這招換來三句詛咒(令人驚訝的是,其中一句竟是他以前從未聽過的),外加一些可愛、光滑的胡蘿蔔,飽滿多汁,收獲還真是不錯。
他看了看四周,想了想。他可以從農人在舊市場廣場販賣的一箱箱蘋果旁走過,那是條最實用的路線,胡蘿蔔和蘋果,止饑也解渴了。
但今天心中就是起貪念,雅各想要更多。而且不幸的是,那個「更多」是在南面,在乾草市場比較不安全的那一邊,那裡推擠前進的人群之中,教會神職人員的比例較高,在那些肉攤當中。
肉攤……
他用渴望的眼神看了那些攤子一眼,上頭出售的是帶有黃色油脂的紅色厚肉片。他只要接受上帝裁定他不會是個有錢的貴族就好,反之,上帝一定沒有裁定他應該死於未滿足的渴望!
帶著一顆沉重的心,或說是沉重的胃,他看著他想要的目標迅速易手。
整個廣場上擠滿了打架或群集穿越爛泥追豬的孩子,使得景象亂上加亂。就在東邊魚市場的起端,四周都是乞丐的亞麻布編織工走廊對面掛了香腸,雅各真希望能夠跳進去,和剛剛消失在一個滿身華服、頭戴尖帽的老翁籃裡的肥胖香腸擠在一起。
或者沒有完全消失在籃子裡。當那個人拖著腳步慢慢走時,有條香腸誘人地吊在外頭晃。
雅各瞪大了雙眼。
那條香腸正回頭看著他,保證如天堂一般的滋味,那是新耶路撒冷,人間的極至之福。在鼓脹的香腸皮下紅棕色煙燻肉中,有幾百個白色脂肪小點正在對他眨眼,好像在請他敞開雙手,快點鼓起勇氣來拿香腸。他可以想像自己坐在城牆旁的棚屋裡,大口大口地吃香腸,那個想像的畫面愈來愈生動、愈來愈真實,直到他的雙腳開始不由自主地移動。危險和恐懼早被抛到九霄雲外,整個世界變成了一條香腸。
雅各像條鰻魚似地在人群中迂迴前進,直到走到那名老翁身後,他剛好停下腳步看一塊馬的後腿肉,腰一直彎到肉攤上,可見視力一定很差。
雅各走近貼到他身後,先讓他又戳又聞了好幾秒,接著用最大的音量叫道:「小偷!你看!在那裡!偷拿了一塊牛排,那個混蛋!」
人們伸長了脖子,肉販們自然以為那個壞蛋是在他們後面,紛紛轉過身去,卻什麼都沒看到,便一臉疑惑的站在那裡。就這一秒的工夫,雅各的手指頭已經將那條香腸塞進他無袖緊身短上衣裡,該是迅速離開的時候了。
但肉攤的東西吸住了他的目光,伸手即可輕易拿到的肉塊,而肉販們仍然不曉得在盯著什麼東西看。
他伸出一隻手,猶豫不決。夠了,夠了,有個聲音小聲的說:你該走了。
但誘惑實在太強烈了。
他抓起最近的那塊肉,就在此時,其中一名肉販轉過身來,眼神如劊子手的斧頭一般銳利,整張臉則因為憤怒而激動起來。「壞蛋!」那名肉販大聲喝道。
「小偷!小偷!」那個老翁用粗啞的聲音叫道。他轉動雙眼,發出一聲沙啞的聲音,接著就倒在攤位之間。
雅各立即把那塊肉朝那名肉販的臉丟過去,四周的人開始尖叫,手抓著他那件舊上衣,扯掉了他的頭巾,露出他那頭閃閃發亮的紅色亂髮。他拳打踢腳,可是他們不放他走,那名肉販怒吼一聲,跳過肉攤。
雅各已經可以看到自己少掉一隻手了,而他可不喜歡自己眼前所見的景象。
於是他使出全力,舉高雙手,跳進人群裡。令他吃驚的是,事情比想像中容易,然後才發現他是跳出了自己的短上衣,上衣已經被人群撕成碎片,彷彿那件可憐的衣服就是他這個壞蛋的本尊似的。他的手腳朝四面八方胡亂揮舞,發現自己掙脫開了,遂在廣場上驚惶奔跑,肉販則在後面追趕。以重重的腳步聲和憤怒聲來判斷,追他的還不止那些肉販,恐怕半個乾草市場裡的人都在追他,全都決心要讓劊子手有機會在雅各的手上試一下刀鋒。
他連走帶跑地滑過泥濘的車轍和碎石,正好避開受到驚嚇的馬蹄,人們紛紛轉過身來看他,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小偷!」其他人大叫。
「什麼?誰?」
「那裡的紅蘿蔔頭!那隻狐狸!」
增援部隊加入追捕的人群,他們從每條街道和小巷子裡冒出來,甚至連上教堂作禮拜的人似乎也從聖瑪利教堂傾瀉而出,一心要將他大卸八塊。
他開始恐慌起來,經麥芽磨坊,穿過玉米門到布魯克街的唯一脫逃路線被堵住了,又剛好碰上有人愚蠢地將手推車橫在街上,以至於沒人過得去。
但或許從下面可以吧?
雅各邊跑邊倒在地上,從把手下滾過去後,馬上跳起來,飛快往右邊、沿著布魯克街跑。肉販想模仿他的方式,卻被卡住,還得有人把他拉出來,於是又是一陣怒罵,獵犬們已經喪失寶貴的幾秒鐘。
最後,有三個人爬過手推車,又開始追趕雅各。
九月十一日
大教堂
是的,那是個瘋狂的點子。
但雅各已經下定決心要拿到全科隆最高貴的蘋果,而那些蘋果正好屬於科隆的大主教康拉德.馮.赫希斯坦登,他曾指揮一支效命於皇帝的軍隊,同時為荷蘭的亨利反王加冕,是個有權力的人,不可小看。
要摸到那些蘋果,必須到大主教的果園走一趟,大主教的果園和他的動物園在一起,位在康拉德的宅邸和大教堂唱詩班高聳的圍牆之間。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在圍牆後面一點。
進入康拉德私人伊甸園的唯一方法就是翻牆,而唯一值得冒險的地點就是大斯拜瑞爾巷。那真是個誤稱,就大教堂建築和果園之間、一條只比蟲孔大一點點的窄巷而言,根本就稱不上「大」。但兩邊都有牆,要是沒梯子的話就太高了,沒辦法爬上去。
不過對狐狸雅各來說,障礙並不存在。
在這個位置,有幾株高齡的巨大蘋果樹枝從果園延伸,穿過巷子,直伸到另一端的建築工地上方,高一點的樹枝直接對著大教堂,但矮一點多節瘤的樹枝扭曲向下,高度低到恰通過巷子上方,剛好讓他雙手能搆得到,藉此將自己往上翻。
所以他並不需要真的進到果園裡,反過來說,自然界也自有安排,唯有攀爬高手才能得到蘋果。大家都不斷地嘗試,但大部分的人都只會像蝙蝠一樣吊在樹枝上,直到治安官或大主教的爪牙前來,將他們拉下來,雙腳才能回到地面上。儘管這樣使得蘋果的損失有限,康拉德最近依然宣布,未來對於被逮到的蘋果賊,他都會祭出懲罰,打從那時開始,就沒有小偷了。
雅各打算改變這個事實。
雅各緊繃肌肉,曲膝跳離地面,雙手抓住了最低的樹枝,他毫不猶豫,流暢地將身子往上翻,叉開雙腳,溜進枝葉之中。
不一會兒的工夫,完全沒人看見他。他抓住頭頂的樹枝,盪到上頭去,現在他已經完全隱身樹叢中了。
但雅各的視野卻因此更好,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心跳開始加速,大自然的豐饒就攤在他面前。世上再也沒有東西能和這些蘋果相比了。他貪婪地摘了一個,用牙齒刨過緊緻的綠皮,咬開了蘋果,汁液立刻順著他的下巴流了下來。一個蘋果迅速不見,接下來是第二個,過了一會兒,第三個也只剩下果核了。
雅各打了好大一聲嗝,連忙透過樹葉隙縫,驚恐地往下看。
沒有危險。
他的胃會痛死的,他知道。肚子裡除了酸水果之外,別無長物地運作,但胃痛會過去,現在既然已經止住了眼前的饑餓之苦,就可以開始用戰掠品來填滿所幸寬鬆的新外套。他想到堤爾曼,想到瑪莉亞,那個在教人難過的冬天,當她的職業場所容許時,讓他有個屋頂可以避一避的女人。算上自己的需求,在辛苦的數數手指頭後,一路數到了三十。
沒時間可浪費了。
首先,他採了自己所在位置可以拿到的最好水果,但在周圍只剩下比較小又比較差的蘋果時,他就覺得不滿足,於是他小心沿著樹枝曳步前進,如今整個人來到了巷子正上方。他左手緊抓樹枝,右手則在樹枝間忙著。
最漂亮的蘋果就在樹枝最遠端誘惑著他。有那麼一剎那,他也想過以他目前所有的已經夠了,但他既然就在大主教的蘋果樹林裡,實在沒有理由不接受和康拉德本人一樣多的東西。
他瞇緊雙眼,再往前緩慢地爬行了一點,看起來愈來愈細的樹枝,已經延伸到大教堂建築的工地上方。透過枝葉,他看到聖壇所被框限在鷹架裡,空無一人。
就在他的手指頭接近某個特定蘋果的那一刻,一個身影出現在高高的鷹架上。雅各身子猛然往回一抽,緊抱著粗糙的樹幹。他的眼光跟著那個沿著木板條走的男人,即便在這距離外,他都能看見他的穿著所費不貲。外套有昂貴的毛皮裝飾,身形像個習慣下命令的人一樣挺得筆直。他偶爾會搖搖鷹架的柱子,彷彿要確定是否穩固,有時候則手扶著欄杆,只是往下看。
即使雅各只是個無所事事的無賴,也知道正在檢查這棟建築的人是哪號人物,大家都認識這位建築師。有此一說,傑哈德.莫拉特召集了魔鬼來創作他的設計。這位職業石匠因接受這項任命,而使他成為最受尊敬和最具影響力的市民之一。聖堂參事會給了他一塊土地,他即以舊家族風格為自己蓋了一棟宏偉的石屋,也就是所謂的貴族房屋。他周旋於貴族圈,和歐華托茲家族、麥因茲家族、孔恩家族來往。他們會請示他的建議,他的作品受到稱讚,同時也如同他本人一樣讓人畏懼。傑哈德已經是個傳奇人物,有人認為他在撒旦的協助下,會設法在他死前完成這項不可能的任務,他會從最高的尖塔上直接躍入地獄,而那個自負和愛炫耀的大主教會陪著他一起跳下去。
然而對雅各而言,大教堂仍然比較像是辛苦工作,而不是撒旦合約的結果。
在此同時,傑哈德已經爬上鷹架的最高層,他魁偉的剪影對照夕陽餘暉,顯得特別的黑。風用力拉扯他的外套,雅各感覺到雨滴開始打在他的臉上,讓他發起抖來。傑哈德想要的話,盡可整個晚上都在那上面,自己則是該再摘幾個蘋果,快快離去的時候了。
就在這時,鷹架上突然出現了另外一個人,雅各不知道他是打從哪兒冒出來的,第二個人影比傑哈德要高上許多,就那麼突然地貼身於後,以至於有一會兒,兩個人影似乎就要合而為一了。
這時響起一聲尖叫,雅各看見傑哈德筆直往下墜,經過他的鷹架、柱子和柱頭,經過他的扶壁和聖井,他的山形牆和壁龕。他的手臂拚命揮舞,有那麼一下子看起來,就像他在向蘋果樹裡的雅各揮手似的。接著身體重擊地面,發出一闇啞的聲響,然後又往上彈,彷彿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抓住,最後背部著地。
雅各瞪著那個動也不動的身影看,建築師這樣掉下去是不可能還活著的。他匆匆往後退,但才退了幾呎,喀卡爆裂的一聲巨響,樹枝斷了,彷彿掃把柄上的巫師,他坐著腐朽的樹枝往下飛,落在雜亂的樹葉和樹幹裡,發出巨大的撞擊聲。他踢動雙腳掙脫,大口地喘氣。
老天爺啊!他掉進大教堂裡了。
他站了起來,依舊氣喘吁吁,帽子被扯掉了。他急忙把那團不成形的東西塞回頭上,倉皇地環顧四周。
快離開這裡,他的腦子裡有個聲音說:趁還來得及之前,快離開這裡。是那天早上在市場裡警告過他的同樣聲音。
快離開這裡!
他看到了傑哈德。扭曲的身體離他不到五十步,耳旁聽到的是呻吟聲嗎?
他又看了一眼。
傑哈德已經死了,那個聲音說。
雅各握緊拳頭,全身冒汗。還有時間不引人注意地偷偷溜走。
這時他看見那個動作,是傑哈德的手在抽動,只是微微的抽動,但毫無疑問,他還活著。
一個記憶浮現上來,他把它壓了回去。
快走,狐狸!
「你永遠都學不會嗎?笨蛋。」雅各往大教堂的方向奔去時,對自己喃喃自語。現在雨下得更大了,打進他的眼睛裡,他跪到那具身體旁。
傑哈德呆滯的眼神往上看,雨水流過他的臉龐,流過他日漸稀疏的頭髮,那頂毛皮裝飾的帽子掉落在他身旁,他看起來當然不像是和魔鬼打下契約的人。那是一張溫柔、看起來高貴的臉,或者若要說得更確切一點,是曾經如此。而今那張臉龐所顯示的,全是接近死亡的創傷。
他的胸部痙攣地起伏,雙唇顫抖著。
雅各將傑哈德臉上的濕髮拂到一旁,朝他彎下腰去。傑哈德似乎知道他在旁邊,費力地轉過頭來看著他,嘴唇又動了一下。
他說了什麼嗎?
大教堂的另一邊有人聲和腳步聲,或許是聽到了尖叫聲的人。雅各猶豫了,於是把他的耳朵湊到傑哈德的嘴邊,閉上眼睛。
那是三個字。
雅各想都沒想,一把抓住傑哈德的手並緊握。
一股血從傑哈德的嘴裡流出來。
他死了。
看在基督的份上,快離開這裡,那個聲音催促著。
雅各聽得見上頭奇怪的摩擦聲,他立刻跳起來,有東西正從鷹架上下來,他抬頭往上看。
他屏住呼吸。
那高大的黑影步步接近,一層接一層,卻不是爬下來的,而是以詭異的速度跳躍,像動物一樣靈敏地彈跳過木板條,頭髮如彗星的尾巴般在後面飄呀飄。
它幾乎就要來到他身邊了。
不論來的是什麼人或什麼東西,雅各都不想對它有更進一步的了解。他立即轉身,拔腿快跑。穿越大教堂的人們接近了,又叫又喊,比手畫腳。雅各狂奔到一旁,悄悄溜進工人庫房的陰影處,設法從人群後頭加入。大家立刻七嘴八舌起來,有人大聲散布消息,也已經有人把消息從大教堂帶到街上去了。
沒有人看見他,除了那個影子。
說也奇怪,這時心裡想的竟然是蘋果。他拍拍口袋,還有一些,當他摔下來時,蘋果並沒有全部掉出來,很好,他救到的不只是自己的皮肉。
他慢慢穿過院子,走出龍門,盡可能不引人注意,他回頭看了一眼,但鷹架上那個陰影已經不見了。
稍微安心後,他加快步伐,沿著貝歇巷離開。
九月十二日
雅各
醒來時,雅各的嘴巴乾得像烤爐一樣,他最多只睡了三個小時,有兩個小時還是飽受惡夢折磨、鞭打。
但他活著。
他一坐起來,身體便發出抗議,彷彿被鞭打過或是被車子輾過似的,他還想了一會兒為何會全身疼痛,然後他看到他一直睡在上面的繩索,糾纏扭轉,活像是這條小船甲板上大量的蛇群,圖案可能都印到他身上去了。
他站起來,因疼痛而縮身,在把短上衣的袖子往上推時,看見了自己右肩的擦傷和挫傷,是試著擺脫追他的人,從聖彼得教堂溜走時肩膀擦到了拱門的石頭,他用手指撫摸那裡,不禁發出呻吟聲,感覺比看起來還要糟。
他小心的從欄杆往下偷窺碼頭上的喧鬧情況,幾艘有寬樑的貨船停泊在那裡,一定是晚上抵達的。搬運工人正將石板貨搬上牛車,裡頭有位港口主管,帶著他的名冊和羽毛筆在監督工作。雖然很繁忙,但由太陽來判斷,時間還不到六點,碼頭周遭的工作在天亮之前就開始了。
他拖著僵硬的肌肉爬過欄杆,落到地面上,希望沒有人看見他。那只是乾塢裡的一艘小船,顯然沒有上貨,但工頭仍然不喜歡乞丐和他這樣的賤民睡在裡面。一旦被逮,就會遭受制式化的懷疑,認定他們偷了某樣東西,當然多半是事實。但對雅各曾攸關生死的事已經無關緊要。
他像個悠閒的旁觀者一樣沿著碼頭遛達,萊茵門旁擠滿了人,那是貨物可以帶進城的少數地方之一,也是穀物公共過磅處,毫不意外的,有一長排的馬車和貨運車。再遠一點的菲茲葛拉班門那裡,一群衣著亮麗袍子的城裡執法官和差役正在檢查一些衣著破爛的人。想起自己曾企圖偷一塊肉而沒有成功,他判定最好不要被人看見,其他的入城路線都要繞道,但或許安全一點。
沿著城牆外面慢慢走時,他同時注意工人、聊天的船夫、工頭和匆匆經過的收費員。他準備在有人注意到時就快逃,然而似乎沒有任何立即的危險。昨天晚上追他那個人已經把他追丟了,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在他把聖水往自己身上倒之後,追丟了他的味道。這意味著他在面對的是只有部分是人的動物、惡魔或甚至是撒旦本人。
雅各顫抖起來。
但你能逃得出魔鬼的手掌心嗎?魔王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他,反之,那個影子把他給追丟了。
終究是人囉?
他突然想起瑪莉亞,她死了。想要想起她長什麼樣子有些困難,他壓抑了她的影像。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似乎相當遙遠,彷彿所有令人害怕的經驗都屬於另外一個人的記憶,雅各夠聰明,並未被這種感覺所欺騙。他有一種這件事還沒有結束的模糊感覺,事情才剛開始,而他應該為最糟的狀況做好準備。他不可能一直浸在聖水中。科隆是很大,但任何有決心要找他的人遲早都會找到的,而那影子正在找他,這一點無庸置疑。
獵物是他,不是堤爾曼。
或許明智的作法是離開科隆,他逃了一輩子了,為何現在不逃呢?他還必須要逃走多少次呢?
雅各並不想逃走,不要再逃了。
下一個城門是華許門,雅各不疾不徐的通過半木製的門下,走過手拿起貨單的收費員身邊,和人群一起遊蕩。在乾草市場前不遠處,他轉進萊茵巷,那裡有歐華托茲家族輝煌的石屋。儘管肚子發出令人惱火的聲音,他還是決定要避開市場。他們可能把他的紅髮記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肉攤那裡。
他的頭髮!
那個影子看到他的頭髮了嗎?當他從樹上跌下來時,他的帽子掉了,而且有人看到他頭髮的顏色,當時的天色並沒有太暗。那麼要找到他就沒問題。他那頭火紅的頭髮對想要暗殺他的人而言,就等於是份直接的邀約。而他的帽子已經不見了,堤爾曼戴著,就算是堤爾曼的遺物。
腸子裡似乎蠕動著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爬蟲,他偷偷溜進歐華托茲房子的門廊,脫掉他的短上衣,開始往頭上繞,頓感右肩刺痛;幾乎沒辦法用他的右臂,導致衣服滑落到他的眼睛上。他一邊咒罵,一邊拉掉,重試一遍,這回卻滑到了地上。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身後有個尖銳的聲音問。
他的心跳掠過一拍。
慢慢轉過身後,他鬆了一口氣。並不是什麼長髮巨人拿著十字弓瞄準著他,那個人身穿一件裝點了黑色毛皮的棕色外套,下面是一件打摺的酒紅色袍子,還有一頂有禦寒耳罩的繡花帽。他的鬍子有點灰,緊盯著他的一雙眼睛露出冷冷的光。
「抱歉,」雅各小聲說。
「這可不是閒晃的地方,你聽到了嗎?我可以放狗來追你。」
「是的,是的。當然,請原諒我。」雅各撿起他的短上衣,從他旁邊擠過去。
「嘿!」
他呆住了,喉嚨好像堵住一團東西,再怎麼用力吞也嚥不下去。
那個男人走向他,雅各看見他把外套往後推,手按在一把插在鑲金劍鞘裡,懸於臀上的長細劍的劍柄圓球上。
「我……我只是喘一口氣,」雅各向他保證。
那個人皺了皺眉頭。「你是乞丐。」他說。「為什麼你不到某間教堂外去乞討?」
「我不想乞討。」等等,為什麼不呢?「就是餓,你瞧,謹此而已。」雅各裝出他最悲慘的表情,指指自己確實沒有一盎司多餘的脂肪的肚子。「我的膝蓋在太陽下就像蠟一樣,同樣的一輪太陽燃燒著我的腦袋,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今天晚上。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妻子!不過,原諒我,大人,原諒我妨礙了你,不是故意的。原諒我,但我想要的只是一點上帝的慈悲和肚子裡有點東西。」
這不過是一點奉承,真的,但奏效了。那個男人將他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一番,接著便露齒而笑。「你叫什麼名字?」
「雅各,先生。他們都叫我狐狸。」
那個男人摸摸他的口袋,將一個硬幣塞進雅各的手裡。「為我祈禱,狐狸。」
雅各猛點頭。「我會的,大人,我答應你。」接著,他交疊手指,握住他的獎品,快跑而去。
「還有,狐狸,在你偷東西之前,先買點東西給自己吃。」那個人在他後面大聲的說。
雅各轉身,看著他走進那間大房子。一名貴族!耶穌基督!那個人一定是歐華托茲家族的成員,整個科隆和附近地區最重要的家族,這就是他所謂的一點運氣。
他看了一眼那個硬幣。一個基爾德!足以隔離晚上的邪惡一陣子了。
但還不足以讓他忘掉它們。
他緊抓著那個冰涼的金屬硬幣,左轉進入菲茲葛拉班門,行色匆匆,同時試著以左手把那件被詛咒的短上衣繞上頭,那樣才能蓋住他的頭髮,一直快走到那條街的盡頭才繞好。他不敢想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更不敢想莉琪蒙蒂絲會說什麼。
肩膀又感到一陣刺痛。
現在她是唯一可以幫他的人了,他瞄了一下布魯克街,人比昨天還多。
他衷心希望出現在此地不會陷莉琪蒙蒂絲於危險之中,他還活著,但因為他看到不該看的事,有兩個人已經被殺害了,至少推論是如此,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多餘的閒暇來思考這件事。
九月十二日
夜曲
十點過去了。
約翰正跪在小祭壇前,試著祈禱。他看著哈戴薇希平常睡的那張寬闊床舖,今天她和古妲.莫拉特一起守靈。他的妻子對結盟的事一無所悉,他們的妻子都不知道。她並不知道他這個曾經歡迎傑哈德到他家,如同孔恩家族和許多其他貴族家族也都曾歡迎傑哈德到家裡來的人一樣,卻贊同謀殺他,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被謀殺的。
但能瞞多久呢?
約翰突然明白打從他們確定結盟開始,男人們就和他們的家庭愈來愈疏遠,他們在自己的家中變成了外人,多希望自己能夠和哈戴薇希討論這件事。他愛她,她也愛他,然而他卻是孤單的。
他自問他們必須付出什麼代價。不是世俗正義的代價,假如一切順利的話,他們永遠不會被發現,而是他們自己的自尊心會要求的代價。隨著每一個他們允許自己迴避違逆人生之罪的藉口,他們寬恕自己的正當理由,同時明白那些理由根本就是自欺而已,他們內心某樣東西就會死去一點。當事情完全結束時,他們會剩下什麼?
他又會剩下什麼?
約翰想到在外面的厄爾夸特。他對他的認識不會比對把厄爾夸特介紹給他們的尤希利伯爵還多,簡直就是一無所悉。過去曾有過事物離得越遠,感覺反倒似更接近、更熟悉的年代,而他就像那個年代裡,金色葉片背景裡的深紅影子。宮廷之愛的淚水與鮮血之流為鄰,宮廷的教養與農民生活並肩,彼此依存又互相影響。恐怖和美麗,彷如魔鏡的兩面。人們經由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去,卻還是在同一個世界裡。
厄爾夸特住在哪一個世界裡?他本身即地獄,或者他內心帶著地獄?人們對死亡並不陌生。執行死刑的熱情正好和導致兇殺的熱情一致。不過同時讓約翰著迷與反感的,是厄爾夸特內心的冷酷,因為他找不到理由何在,就連錢也不是。以他們的信仰之名,到底謀殺及屠殺了多少人?但他們是出自於宗教狂熱而做,其他人則是出自於殘忍,或者從受害者飽受折磨當中,得到了有悖常理的快樂;有為了獲利而做的強匪,還有恨得太多,或者愛得太多的人。
以及受雇的殺手,既不費心思又殘忍。
但厄爾夸特並非不動腦筋之人,他的眼神透露出冷酷的智慧,眼神之銳利,幾可讓你割傷自己!他有著俊美的高額頭,有教養的輕柔聲音,近乎溫文儒雅,外帶一種輕微嘲弄的語調。
他為何殺人?
約翰搖了搖頭,毫無意義的思慮。他只在馬提亞斯帶他到家裡來的那天早上看過厄爾夸特一次,還有過短暫的對談,為何他那麼想找出是什麼事讓他生氣?
害怕吧,他心想,害怕自問距離厄爾夸特多遠,不論差異是在於種類或者程度的不同。
害怕發現一個人是如何變成像他那樣的。
約翰舉起右手在胸前劃十字。
他做不到。
那兩個守夜人引導馬兒離開薩克森巷,進入乾草市場,他們剛剛才報過午夜之時。一個小時後,聖方濟會的修士、聖本篤會修士和迦密會修士就要起來做早課了,以讚美詩迎接新的一天,傾聽教會神父的導讀,其中大部分的人都是閉著眼睛在打呼。
「變冷了,」其中一名守夜人說,還打了一個呵欠。
「你應該慶幸。」他的同伴說:「天氣一旦變冷,小偷就會待在暖和的地方,窮困潦倒的人會凍死,街上很寧靜。」
他們經過住家門口,街道一片漆黑。
「你有聽說他們今天早上發現了兩具屍體嗎?一個貝爾里希的妓女,眼睛插了一支弩箭,另外一個是鴨池塘邊的男人,同樣是弩箭,貫穿了他的後頸。奇怪的小東西,像是十字弓的弩箭,只是有點太小了。」
「那又怎樣?社會殘渣罷了。」
「儘管如此,」他打起顫來。「還是很奇怪。」
「如果他們開始互相割喉,我只會覺得很開心,我們會有平靜又安寧的生活。」
「當然,不過是誰在射這種沒人見過的可笑小弩箭?聖瑪格麗特的教士提到魔鬼。是有可能,你不覺得嗎?總之無論如何,我父母都很害怕,怕到用桌子抵住了門。」
「那有什麼意義?」另一個人發出刺耳的笑聲。「就讓魔鬼來吧,我們會睜著眼睛看。」
另一個人咕噥著表示某種程度的同意,他們騎著馬靜靜走過乾草市場,經過麥芽磨坊。馬在前面噴息出聲,那個人撫摸牠的鬃毛,小聲講了幾句話安撫牠,接著繼續他身體微向前傾的想睡姿勢,。
厄爾夸特看著他們經過。
他們騎著馬經過他身邊,距離之近,近到他可以伸出手去拍拍馬腹。他的手指頭接觸到他那把小十字弓光滑的木頭,近乎愛撫。
接著,他出發去查看讓遊民睡在門口的那些教堂。
九月十三日
活死人
隆隆隆隆!
地面一個個窟窿,都是水。
雅各但願能夠從頭到腳地感受他身體的存在,他懷疑自己的胸骨已經滑落到骨盤附近,不過目前他已經放棄了讓手指頭從木桶細縫掙脫的努力,只要車子還在動,他就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耐心地等待,並對其他曾處於相同情況的聖人祈禱。
他全身都濕透了,風車在腦袋裡轉,沒有一個聖人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吧。他們或在火上被慢慢的烤,或被丟進超純的橄欖油中煮,被用火紅的鉗子切割,或者瞬間被四匹馬往各個方向扯開,但沒有人是經由車軸上天堂的,這實在荒謬。
雅各盯住木板看,但到現在他已經熟悉木頭紋理的每條線條和曲線,他的想像力把它們轉進河中,通過黑森林,進入像是這種原始的小徑,佈滿了洞坑與縫隙;蟲蛀小孔全景變成了地獄般坑坑洞洞的景色,節孔則成為超出人類知識範圍外的神祕大地,你絕對不知道一塊平凡的木板裡頭有些什麼,直到被迫逼近的瞪視它為止。
在經歷好像永恆無盡的時間之後,他聽到車夫叫停:「喝!」從他有限的視野看出去,周遭並無任何像是有人住的景象。車夫跳下車後,他看到了他的腳,它們移動,分開,一注尿液噴灑到地上,發出了聲音。
雅各再試一次想把他的手指頭從木板間拔出來,這回是有計畫地做,一隻接一隻,而不再是企圖一次全部拔出來。他先從左手的小指頭開始,扭動搖晃,一點一點的掙脫,直到完全解放出來為止,十分之一!至少是個開始,要是可以拔出一根,或許就有希望恢復打直的姿勢。
他只需要繼續扭動輕搖。
解放後的車夫爬回他的座位,促馬前行,他現在也只能暫時滿足於小指頭的自由了。
過了一會兒,雅各看到了沿路而築的牆壁,並再度短暫的聽到些聲音,然後在不斷重複的噪音搞得神經緊張的情況下,馬車向右轉上一塊平地停了下來,這回顯然是要停上一段長時間,因為車夫走進了幾碼外的一間屋子裡。
雅各耐心的行動,現在他已經不再攀緊以對抗車子的搖晃和顫動,左手其他的手指頭非常固執地黏在木板上,可是一待左手掙開來,右手就自己滑溜下來,雅各終於得以從車軸落到塵土地上。
他鬆了口氣躺在那哩,努力恢復過來,然後檢查他的雙手,個個關節都疼痛流血,可是沒關係,他已經逃出來了,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只是,逃到了哪裡?
像隻小老鼠,他手腳並用的匍匐前進,悄悄地從貨車底下爬出來,盤查地勢。他繞過貨車,看到一面有門的牆,顯然就是他們剛剛進來的通道。
有兩個人正要把門關上。
他迅速拂下兜帽,雖然他比較想做的其實是跑掉,但那已經不可能,那兩個人隨時都可能轉身,最好當機立斷,正面相迎。
用想像中有尊嚴的教士模樣,他朝身穿袍服的身影之一走去,並輕拍他的肩膀。「不好意思,」他說。
那個人轉過身來。
雅各驚駭得往後退,他面對的是一顆沒有鼻子和嘴唇的腐爛頭顱,原本應該是左眼的地方如今是充滿著黃膿的空洞,另一眼則毫無表情的看著他。
無法壓抑噁心,他又後退了一步。
那個生物朝他伸出一度可能是手的東西,往前湊近一些,從喉嚨發出咬字不清的咕噥。另一個人也加入,糾結的鬍子掩住了臉,淌水的膏布幾乎吸引住他人所有的注意力,他面帶狐疑的表情,看著搖搖晃晃往後退,卻又無法將視線從那恐怖身影移開的雅各,爆發出刺耳的笑聲。
他們慢慢的走向他。
雅各轉身朝教堂跑,那裡站著幾個男男女女,原本靜靜的交談,感覺到他走近過來,全都抬起頭來看他。
毀敗的臉龐,消失的四肢。
就在那一刻,車夫進去的那道屋門打開,一個腳自膝蓋以下都不見的人爬了出來看外頭發生了什麼事,辛辛苦苦的朝雅各這邊掙扎而來。門邊那兩人趕上來,教堂旁那群人也正準備圍攏住他,雅各絕望地尋找脫逃之道,但不論往哪裡看,全都圍著牆,也就是說他被困住了,他們已經包圍住他,隨時準備撲到他身上來,將他撕成碎片,讓他變成他們其中一員,雅各的腦中警鈴大作,慌得踉蹌跪倒在地。
其中一個人張開流著口水的嘴,並且蹲下來。「我們能幫你什麼忙嗎?」他禮貌地問道。
幫忙?雅各眨眼四顧,冷靜一看,實在不能說他被包圍,相反的,他們全都怯生生地觀察著他,而且保持一定的距離。
從城門過來的那個鬍子男又笑了起來,「初次見面,漢斯總是會讓人嚇一大跳。」他聲如洪鐘,聽起來完全不像是在說嚇人的事,反而透露著好玩和友善,奇怪的咕噥聲仍不斷從那個無臉男子的胸口傳出來,但現在雅各明白了他也在笑,是一個沒有嘴巴,或許連舌頭都沒有的人的笑聲。
雅各腦中的警鈴終於不再響了。「我在什麼地方?」他問道,重新站起來,感覺自己的一顆心提高到胸口頂,就在喉嚨底下跳動。
那兩人交換了不解的一瞥,然後再一起往雅各看。「你在梅拉特,你是自己來的,怎麼會不知道痲瘋聚居地呢?」
梅拉特!痲瘋聚居地!科隆城最大的一區,位於城市西邊往亞琛的路上,他竟然逃到--到了痲瘋地!
他們都叫他們活死人,得到痲瘋病意味著要被帶離家人和朋友的身邊,從此不再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法律是無情的,甚至有個儀式,有葬禮、稱頌和最後的祝福,在這場儀式中,大家會跟痲瘋病人道別,好像他們是已經死掉的人一樣。從此他們就在痲瘋社區裡生活,遠離社會,和健康人士的任何接觸,包括在教堂、市場、酒館、磨坊和公共廚房裡,都會被嚴厲懲罰。他們不准在流動的水中清洗,要是想購買東西,那麼在買下來之前不准碰,要是他們碰巧必須跟健康的人說話,也得站在他們的下風處。只有在療養院院長的允許下,他們每年才能到城裡乞討幾天,還要確確實實地穿著他們的外套和馬褲,長至膝蓋的白袍、白手套、戴上大帽子,並且帶著他們的木頭響板,好讓人家聽到他們過來。
痲瘋病人會死兩次,他們是仍在等待死亡的死人,被逐出社會,除了上天堂的希望外,一無所有,還有能力的,可以在如梅拉特這樣日爾曼帝國境內最大處的痲瘋屋裡買一席之地,其他的則在指定地點蓋個最基本的簡陋小屋,或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
人人對他們的無限同情終究敵不過對他們的嫌惡。
雅各打了個冷顫,拉緊了袍子環住自己,抱緊了雙手。「對不起,但是……」他飛快的瞥了門口一眼。
「你搭車來的?」那個人問道。
「是的,我……」
「讚美聖狄奧尼修斯!你一定是他們派來的修士。跟我來,神父,他在最後那間屋裡,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
現在他們把他當成了修士!是要他去舉行某種臨終儀式嗎?「我……真的得走了,」他結巴的說。
那個人搖了搖頭。「用不著太多的時間,神父,不然還有誰會幫他祈禱?」
「祈禱?但是我……不,等一下。」雅各揉著眼睛思索著,他穿著修士袍服,所以他是個僧侶,如果他坦白說自己不是,他們會放他走嗎?
他想到這多少算是個脫身之道。「好,」他說:「我們走。」
「不!」冒出來的是個熟悉的聲音。
雅各轉身。「雅斯帕爾!」他驚呼,既驚慌失措又鬆了一口氣。
「我來,」雅斯帕爾說,好像他們本來就約好要碰面似的。「比我早到是吧你?又求人家讓你搭便車了?算了,你在這裡等。我的修士見習生,」他對那個人解釋道:「不幸的是有點膽小,腦袋也不太靈光,總是忘東忘西,有時候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
「做見習生年紀好像太大了點,是不是?」那個人斜瞥了雅各一眼,遲疑的說。
「對,那是因為他的智力低,從來沒有再高起來過。」
雅各的下巴一掉。「嘿,雅斯帕爾,你在說些什麼?」
「你只管閉上嘴等我,聽到了沒?留在這裡等我回來,不要亂跑,也不要跟任何人說話。」
「但是……」
「沒有但是,到牆邊去坐好。」
雅各啞口無語的看著他和那個人,以及其他幾個人穿過那些房子,進入最後一間,留在外頭痲瘋病人也忙他們自己的事去了,沒人管雅各,他搖了搖頭,靠著教堂牆壁坐下來,再度檢視他皮破血流的手指頭。
九月十三日
留言
他們在抵達城門前避開守衛的視線,穿上了痲瘋病人的衣服,雅各依然擔心被傳染,但雅斯帕爾跟他保證沒有危險,他們拿出響板接近城門,值得一試。儘管官方規定痲瘋病人每年只准在特定的日子裡進入科隆,但只要乞討者穿上他們別具特色的衣服,帶著響板,就不一定得依規定而行。
今天守衛似乎剛好慈悲心大發,慨然讓他們通過,他們從庫克門進城,發出巨大的響板聲,看到他們的人沒人費心再多看一眼,所以完全沒有人注意到白袍覆蓋下的是僧袍,而不是及膝馬褲,而兩個該是致命病弱的人模樣卻十分健康。
雅各有他的疑慮。「這偽裝太明顯了。」
「因此是格外棒的一種,」雅斯帕爾回應道:「最好的一種,不引人注目的最佳方式,就是儘可能表現得引人注目。」
「我不明白。」
「我的天啊!你沐浴在我的智慧之光中已經整整兩天,卻一無所獲?任何追我們的人都會假設我們會像黑夜的賊一樣,在城中到處躡手躡腳,他們會集中精神去找兩隻壓低了頭急促閃躲的小老鼠,永遠不會想到我們可能會引發他人注意。」
「不是對僕人們,也許是對那個影子而言。」
「就算是他也非全知的神。」
就在他們走過城市,沒有特意趕路中,太陽慢慢沉落,街道上的一切都陷入統一的灰暗裡,雅斯帕爾得不斷的扯住雅各的袍子。「不要跑。」
「我們有充分的時間,是不是?」
「是的,但是只有一條命,痲瘋病人不會跑。」
東風起兮,吹起沿街的葉子和垃圾,他們經過新市場廣場,牛市剛剛結束,沿著史坦能巷漫步,再從那裡轉往高門,他們唯一的問題是得努力避開幾個善心基督徒想要給他們錢或食物的善意關懷,他們喃喃訴說著他們發過不在街上接受施捨的誓約,不管那聽起來是多麼的愚蠢,誓約都是被視為神聖的,沒有人會質疑誓約。
在他們轉進塞維林街時,第一滴雨落下,馬上就明顯的冷起來,「現在我們可以走快一點了嗎?」雅各催促道:「街上幾乎沒什麼人了。」
「這裡正是我們需要像兩個一腳已經踏進墳墓裡的痲瘋病人蹣跚而行的地方,」雅斯帕爾不為所動的說:「如果他們還在找我們,一定會派人在我家附近站崗,痲瘋病人在門口乞討沒有人會覺得奇怪,但是看到他們跑步,就算是最遲鈍的腦袋也會起疑。」
雅各悶悶不樂的認命,將兜帽往下拉蓋住了臉,雨下得更大了,到雅斯帕爾家時,他們已經全身都濕透了。
「現在呢?」雅各問道。
「現在?我們敲門乞討施捨,讓羅勒夫來開門讓我們進去……」
「在世人當中,怎麼偏偏是你萌生了如此愚蠢的念頭?」雅各插嘴說:「沒有一個腦袋清楚的人會讓痲瘋病人進入家門。」
「但人人皆知羅勒夫不是個靈敏的人,不要在我的遊戲當中擾亂我,至少我們已經進行了這麼遠了。我們一進到裡頭就脫下這身衣服,然後可以反過來指責任何證明說看到了兩個痲瘋病人進去的人。」
他用力敲了好幾次門。
「沒有人在,」雅各說。
「不可能,」雅斯帕爾不知所措的搖搖頭,並掄起拳頭猛敲,房子迴響著敲門聲。「羅勒夫這個時候總是在的。」
「或許他睡著了。」
「不無可能,」雅斯帕爾心煩的同意。「我想你說的對,狐狸小子,他正在打盹,你等等!」雅斯帕爾說著便用雙手搥門,好像要把門打出個洞來,雅各緊張的環視周圍,這已經不再是一個痲瘋病人的正常行為了,雅斯帕爾似乎也突然想到了同樣的結論,於是他停止擂門,也開始出現擔心的表情。
「要是他們就在裡頭等我們怎麼辦?」雅各低聲說。
「所以我才藉由敲門來確認,」雅斯帕爾咆哮。
「失敗。」
「哈!反正這些僕人都笨得像什麼一樣,他們甚至不會好好的看我們一眼,他們太害怕了。」
「但要是……」
「如果你的長髮朋友在裡頭,我們拔腿就跑。」
雅各緊張的兩腳交替,他搖了好一陣響板,然後突然捉住雅斯帕爾的手臂。「我覺得我們應該趁情況還好的時候脫身。」
雅斯帕爾挑起一邊眉毛看著他。「噢,是嗎?要到哪裡去?」
「我……」問題就在這,要到哪裡去?「想不出來,或許可以到莉琪蒙蒂絲和高德那裡去?」
「噢,棒極了!」雅斯帕爾諷刺道:「真是個天才!他膽小到不敢自己進去,卻樂於把莉琪蒙蒂絲扯進危險當中。」
「好吧,好吧,」雅各轉身走開,羞愧得脹紅了臉。「我同意這是個愚蠢的點子。」
「的確是,但我們有時就是會說些蠢事,來吧,讓我們進去克盡全功。」
雅斯帕爾推開門,他們走了進去,裡頭一片黑暗,只有壁爐裡燃燒著餘燼。
「他甚至沒有讓火燒著,那個沒用的廢物!」
雅各凝視著黑暗之處。「什麼都看不見。」
「我們很快就會看到東西,蠟燭在哪裡?」
雅斯帕爾跨著大步橫過房子走向壁爐對面的一個架子,雅各則努力辨識出黑暗的形狀,桌子、凳子、壁爐邊的長凳。
一個影子,巨大,不動。
「雅斯帕爾……」
「不要吵,該死的蠟燭在哪裡?」
「有個人在這裡。」
「什麼?」喀噠一聲,火花亮起,再一朵,然後房間慢慢沐浴在輕柔的金黃色燭光中,落在壁爐邊的長凳以及羅勒夫身上。
「老天爺!」雅斯帕爾低語,他們遲疑的走過去,雅各覺得自己快要反胃起來,也覺得他想要別開視線,卻發現自己沒辦法。
「他們對他做了什麼?」
羅勒夫雙眼瞪著天花板,他的鼻子被打得粉碎,但那和兇手處理他身體的方式比起來,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節,一綹深黑色的髮絲從他大張的嘴垂落到胸前,捲在他胖胖的肚子上,那是……
「他們對他開胸剖肚,」雅各到抽一口氣。
雅斯帕爾咬著牙說:「是的。」
「但為什麼?他對他們做了什麼,該死的?他對他們毫無危險性,他……」他的話聲漸落,頓悟之中,他從羅勒夫嘴裡拉出那綹頭髮。「莉琪蒙蒂絲,」他沙啞著聲音說。
雅斯帕爾指著羅勒夫的額頭。「看,」聽起來像是平鋪直述,好像他是被某樣有趣的東西吸引過去似的,不過手指頭仍顫抖著。
雅各往後退。「那是什麼玩意兒?」
羅勒夫的額頭上塗著東西,圖樣組成了一個複雜的樣式。
「文字,」雅斯帕爾回答道:「所以他才會把他那樣,因為兇手需要用血來寫字。」
「那是什……」
「留言,」他落坐在羅勒夫身邊的板凳上,把他的頭捧在雙手之中。
雅各發著抖,深怕聽到事實,儘管到現在他也已經猜疑到了。「說出來吧,」他嘶啞著說:「留言說什麼?」
「她活著,噤聲。」
九月十四日
鑰匙巷
「我已經跑夠了,」雅各聽到他自己說。
從雅斯帕爾所在地傳來衣服的窸窣聲,他顯然伸了懶腰,雅各等著他說點什麼,但是他剛說的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放棄了。
「好吧,雅斯帕爾,」他疲倦的說:「你想要知道什麼?」
「我?」那個司祭長一副無辜的模樣說:「什麼都沒啊,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他們默默的躺了會兒,雅各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好像越來越大聲,直到好像胸膛中迴盪著鐵槌撞擊聲似的,他才突然明白到自己在哭泣。
他既訝異又快樂,他流過淚嗎?想不起來了,雖被悲傷所淹沒,陷於難過的洪流中,他仍覺得徹底的鬆懈。滿心不解,同時又充滿了好奇,他任由自己整個陷入這前所未知的情緒中,而在他啜泣抽噎時,只覺得心中的悲傷好像餵養了光耀燦爛的火燄,慢慢的耗掉了他,而一個新的未知力量開始在他血管內悸動起來,壓抑過久的老故事劇幕閃過他的心眼,而隨著每一個影像、每一個聲音、每一個感官,他的恐懼就縮小一點,讓位給回家的渴望。
雅斯帕爾讓他自己獨處。
過了好像一輩子之久,眼淚止了,他凝視著黑暗,心跳漸漸慢下來,他的呼吸平靜而穩定,事實上,他完全沒有不好的感受。
「雅斯帕爾?」
他的聲音顫抖,堅定的決心不見了,但他並不在意。
「雅斯帕爾,那次我回去,我指的是小時候回到我父親家時,我告訴你除了冒著煙的廢墟之外,什麼都沒有,」他停頓了一下。「其實還有其他的。」
「我知道,」雅斯帕爾穩健的說。
「你知道?」雅各意外的驚呼。
「不,狐狸小子,我其實並不真的知道什麼,除了你絕對有能力想起那之前的一切,或者說願意想起來每一個細節,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現在還是。但是有一天你看到了一間房子的殘骸,然後拔腿就跑,從那時開始,你的生命就變得相當的模糊,幾乎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前天在我們首度交談時,我心想要是他像這樣倒出所有往事的話,我就把我整個酒窖倒光,然後故事卻在幾塊煙燻木材中嘎然而止,其餘的只剩幾抹輕描淡寫。你看到了某些景象,是不是?某樣一直糾纏你到現在的東西?一背對那被燒光的小屋,你就開始跑,而且從此沒有停下來過,這些年來不管你是在逃離什麼,總管、女人、責任等等,基本上都是你逃離的那間木屋,就算是現在,如果你跑掉了,你逃離的還是那間木屋。」
「這些你怎麼都知道?你幾乎不認識我啊!」
「我對你很熟悉,我可以在你當中看到其他人,狐狸小子,你看到了什麼?」
雅各慢慢的坐起來盯著黑暗看,但他看到的是其他的東西:鄉間、田地、一柱濃煙……
「我父親和我哥哥,」他說。
「死了?」
「他們躺在小屋外,看起來好像縮小了,我站在那裡,站得遠遠的,我甚至無法再接近一步,我懦弱到沒有辦法過去看一下他們的臉,我害怕確認他們已經死亡,以為如果我別開了臉,盡快的忘掉一切,就不會發生那件事,」他大口的嚥下口水。「我轉身,但是就在我轉開視線時,我覺得我從眼角看到了一個動作,好像我父親跟我揮了揮手。」
「你還是跑掉了。」
「是,我沒有勇氣過去看,我永遠都不知道我是逃離兩具屍體,還是見死不救,或者在恐懼當中,我是拋下了還能救活的人,我不想看到他們是否已經死了,所以我永遠都看不到他們或許還活著。」
「你有時會夢到嗎?」
「很少,夢見的時候,我看到的只有揮手,有時是瀕臨死亡之人揮的手,有時是死者的譏諷道別,那就是實情,雅斯帕爾。我患難相棄,而我不斷的自問,要是我有機會回去重來一遍,事情會怎麼樣。」
「沒有人有那樣的機會。」
「我知道,但是我掙脫不出自己的心靈,我希望可以把時鐘往回轉。」
他聽到雅斯帕爾在搔他的頭。
「不行,」司祭長說:「那不是個好願望。」
「是的,只是不會發生。」
「你認為如此?當人們許這樣的心願時,是在否定自己的希望、自己的信念、自己的一切,那是優柔寡斷和軟弱的人的期望,你知道終其一生,阿伯拉從來都沒有後悔過他對哀綠綺思的愛嗎?他為此受到嚴懲,但是若給他機會,他還是都會做同樣的選擇。」
「你好像不斷的提到這個阿伯拉,」雅各說。
「我以他為榜樣,」雅斯帕爾回答道:「就算他過世已經一百年了。彼得.阿伯拉是法蘭西出生最傑出的心靈之一,他在上帝面前謙遜,但也夠大膽,在名聲正盛時,形容自己是最偉大的哲學家。在稱為神職人員競技的辯論中,他從來沒有吃過敗仗,而他好像蠻喜歡製造敵人的,他認為人類有自由意志的信念與神秘主義的教義正好完全相反,最後他和律修會修士的姪女,也就是他的學生哀綠綺思陷入愛河。這是段禁忌之愛,牽涉了一大堆的醜聞,結果是一夜一隊嚴苛的行刑隊找上了門,律修會修士將他去勢,」他輕聲笑道:「但那無法砍斷他們之間的愛,也無法阻止最後他們安葬在彼此身邊,阿伯拉從來沒有希望倒轉時鐘,而那正是他偉大的基礎,一切都出於他的自由意志。」
「我父親,」雅各沉思的說:「總是不斷的說有罪的人類是多麼的無能,說我們自己沒有能力決定任何事。」
「你也相信那樣?」
「不。」
「高德就相信。」雅斯帕爾嘆氣道:「像他的人很多,那些沒有真正的信念,以及對信仰疑惑軟弱的人,從一個觀點漂流到另一個,每樣撿一點點,可是從來沒有個確切的重點,偏偏他還喜歡把從中補綴出來的當成是他自己的想法。我們會花整天的時間爭論太陽底下發生的一切,卻從來沒有達成什麼結論,像是好玩有趣的,掩蓋了高德沒有真正看法這個悲傷的事實。我知道我不應該那樣說他,但他是目前佔盡優勢那種不幸態度的典型代表。要是一個人停止組織自己的想法,要是他們從整體當中擷取片段,而沒有發現其中的關聯,那麼世界就會變成一座堆積石頭,卻沒有以灰泥相砌的教堂,總有一天會壯觀的崩解,而人們則會談起反基督的來臨,那就是聖伯納德舌燦蓮花變出來的花樣,好像之前從來沒有人提過似的,但反基督並非殘忍的破壞者,不是長角的魔鬼,也不是從海裡面浮升的野獸,反基督是基督徒的產物,是只知道慣性和處罰這類信念之後的空無,而在你會被吸引進去的宿命論之後的,也是同樣的空無,你生命中的空無,可以說魔鬼就等著占有你。」
雅各幾乎從雅斯帕爾說的話中感受到實際上的痛苦。「他不已經是那樣做了嗎,」他問道:「在我們的家,我不是消失了比較好嗎?」
「不,你不是!」雅斯帕爾斷然的說:「是你拒絕讓生命繼續往前走,拒絕接受過去無法改變,乾脆放棄逃跑,那才是魔鬼。」
「你是說他並不存在?」雅各搖了搖頭。「不是一個,生物?」
「邪惡的是否認人性,否認我們推理的能力,否認我們的自由意志,就像盲目的迫害異教徒是惡魔的行為一樣,再沒有比執迷的人性更傲慢的了,但是沒有信仰的理性一樣邪惡,而任何不管是受制於理性還是信仰的人,都是以自己的方式瞎了眼。基督世界是被盲目之人發動的戰爭所消耗掉的,那就是熙篤會、聖蒂埃里的伯納德和威廉在談到有罪的人類無能,說我們沒有辦法行動時的意思;因為,他們說上帝不要我們行動;因為每個獨立行動都代表著否定上帝的全能,因此就是異端;因為每個無法自由行動的人都會必定要,事實上是必須被蒙蔽。但如果一個人跟隨著這個觀念,一路達到邏輯性的結論,那些瞎了眼的人就沒有辦法依照個人的選擇完成任何事情,沒有辦法送看得見,或是其他看不見的人去冒險,去發動戰爭,不會公開教書;從純邏輯化的觀點而言,他們根本不可能存在。偏偏他們真的存在,他們談著無能,卻運用權勢;他們傳播謙卑,卻羞辱其他人;那就是知識份子的軟弱啊!那個,狐狸小子,就是我所相信的魔鬼。」
雅各努力消化這番理論。「如果那是魔鬼的模樣,」他慢慢的說:「那上帝又是誰,或者什麼什麼?」
雅斯帕爾沒有直接回答,但再度開口時,聲音中卻瀰漫著溫和的嘲諷之意。「我怎麼知道上帝是誰?」
「不,我的意思是,我一直都以為上帝和魔鬼,他們是……」他拼命找尋適當的字眼。
「你認為上帝與魔鬼在某一方面是人?」
「是的。」
「坦白說,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訴你上帝之於我的意義,如果你問的是這個的話。阿伯拉認為我們可以分辨出什麼是罪惡,什麼不是,我們是有選擇的,當然我們無法如你所說的將時光倒轉,但是我們可以坦率的行動,並且承受責任,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一切都由上帝創造,但並非一切都由上帝所主宰,或許上帝的意志就是我們應該要運用自己的意志力,應該要施展出祂的想法,因為我們就是他的想法,要是上帝無所不在,那我們就是上帝,我們的無能,就成為上帝的無能,而那是極這世上之所能,我就是無法想像的事情。可是如果上帝是創造的本源,為了實行祂的意志,那我們當然也要有創造力,我們必須接受我們所作所為的責任,上帝是理智和信念之美間的同盟,也就是學者口中所謂受信念啟發的理智,祂是合諧;祂是創意的結合,而非分隔,祂是隨著時光推演的創意行進,但最重要的,上帝是一切創造的自由意志,同時會不斷的自我創造;他是每個個體的自由意志。那意味著你還可以回頭,雅各,你已經面對了過去,罪過可以被原諒,原諒你自己,不要再逃了,有人需要你。」
輕巧的雨點落在小屋上,雅各像第一次聆聽般的傾聽雨聲,他有種一走出去,就會發現一個新世界的感覺。「謝謝你,」他靜靜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