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閎一直是建築系學生最崇拜的本地建築師,他的建築作品多完成於1950到70年代,本書介紹他的生平及重要的作品,這些令人讚嘆卻被遺忘的寶貝。提起王大閎,馬上讓人聯想到國父紀念館,這是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可是對許多60年代以後出生的人來說,知道的僅止於他是蓋國父紀念館的建築師,其他作品和生平點滴甚少有印象,彷彿是武俠小說家筆下的世外高人。這和他沉默低調的個性有關,以往我們只識作品不識其人,今天我們不妨揭開神祕面紗,從人去貼近作品。也許從人與人文的角度進入,我們才有機會深入建築的核心。王大閎生於1918年,童年在中國文人庭院建築林立的蘇州成長,吸納了東方美學的種子。少年以後留學歐陸,先後在劍橋和哈佛就讀。在哈佛研究所時期的王大閎,是少數「直接」接受包浩斯現代主義啟蒙的人,師承包浩斯創辦人時任哈佛建築系主任的葛羅培斯,同班同學有貝聿銘和菲立普強生等人,王大閎畢業的時候是全班第一名。1953年35歲的王大閎成立大洪建築師事務所,開始了他在台灣土地上「中國建築現代化」的實驗探索,他的中國建築現代化不是抄中國建築元素到作品裡,而是融合入傳統建築的精神,更可說是全新的創作。在第一個設計案「建國南路自宅」他以一個簡單的長方形平面,打造出內部空間自由流暢的住宅,這個作品嘗試結合中國的建築語彙和密斯的風格語法,帶給當時國內建築界極大的衝擊,並給掙扎著想創新中國建築的年輕一輩指出出路。之後他陸續完成許多建築案,除了住宅案之外,公共建築案的表現亦極為精采,如國父紀念館、外交部、台大第一學生活動中心等,以及得到競圖首獎卻因政治因素而徒然化為紙上傳奇的故宮博物院計畫案。80年代後王大閎從建築圈淡出,加上他低調的個性,這個名字和他的作品逐漸被遺忘。王大閎的構思與創作,是一個不斷化繁為簡的過程,所以他的作品總能予人形式簡單,走入其間卻感受層次豐富,比例勻稱。在造形、尺度、線條、細部工法,乃至人文內涵,在在都讓後輩建築師由衷讚嘆,試想要有何等才氣及紮實的專業訓練才能創造出這樣的作品?無怪乎他被葛羅培斯視為最愛的學生。
作者簡介:
徐明松,建築史學者與建築、都市評論,銘傳大學建築系專任講師。威尼斯建築學院建築碩士、義大利國家建築師。著有《柯比意:城市‧烏托邦與超現實主義》(田園城市,2002)、《古典‧違逆與嘲諷:從布魯涅列斯基到帕拉底歐的文藝復興建築師》(田園城市,2003)、《打開建築的第一道門》(總策畫與合著,誠品書店,2005)《建築桂冠:普立茲克建築大師》(合著,木馬,2005)、《王大閎》(合著,建築師全聯會雜誌,2006)、《十城十美》(合著,聯經、2006)、《跟著建築去旅行》(合著,聯經、2006)。
各界推薦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1.本書的出版乃見證台灣五、六○年代建築文化的重要發展,同時也看到活躍於建築界的青壯建築師及建築系老師們於五、六○年代仰慕學習的本地建築師「典範」。透過本書尋訪王大閎的作品,更在於找回屬於這塊土地的舊有美好價值,祈盼更多人重新認識這位當代建築大師。2.作者經多方溝通,耗時兩年始促成王大閎展覽和本書的誕生,其苦心搜羅史料以外,並走訪王大閎好友和他一幢幢的建築,文字深入淺出,每個作品的誕生和建造經過都像故事般有趣且耐人尋味,就像鑽入時光隧道回到五六0年代。3.收錄建築與非建築業界人士的評論和訪談摘錄,超過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1.本書的出版乃見證台灣五、六○年代建築文化的重要發展,同時也看到活躍於建築界的青壯建築師及建築系老師們於五、六○年代仰慕學習的本地建築師「典範」。透過本書尋訪王大閎的作品,更在於找回屬於這塊土地的舊有美好價值,祈盼更多人重新認識這位當代建築大師。2.作者經多方溝通,耗時兩年始促成王大閎展覽和本書的誕生,其苦心搜羅史料以外,並走訪王大閎好友和他一幢幢的建築,文字深入淺出,每個作品的誕生和建造經過都像故事般有趣且耐人尋味,就像鑽入時光隧道回到五六0年代。3.收錄建築與非建築業界人士的...
章節試閱
小女孩掀起裙子來-建築師王大閎
成寒
盪過來,盪過去──盪過來,盪過去……越盪越高,越高,越高……女孩響起叮鈴鈴的笑聲,迴響在室內,像彈珠,上上下下彈跳著……
近六十年前,國父紀念館設計人王大閎離開美國,臨別之際,一位美籍建築師朋友居然笑對他說:「回去以後,你可不要成為台灣的史丹佛•懷特(Stanford White)!」
巴黎美心吃「鴨子」
每一次作訪談時,有著 sweet tooth (愛吃甜食)的建築師總是拿出巧克力糖待客,時光流轉間,有關他個人的建築教育過程、建築思想及藝術觀,就在甜甜的滋味中娓娓道來。
身為王寵惠(中華民國第一任外交總長及司法院長)的獨子,王大閎的父親盡全力栽培他的教育。民國二十年,王大閎十三歲,隨家人去了巴黎,在那裡住了幾個月,請一位法國老師教法語。
「那年,我十三歲,貪玩得很,家教老師不在的時候,一定溜出去,搭四通八達的地下鐵,到處去玩。小孩子的玩,也不過是看電影、打網球、游泳……這些,記不得發生過什麼意外,反正,很好玩。」王大閎寫道。
這個調皮小子,也去過巴黎當時名氣最大的餐廳-美心(Maxim’s)。1893年創立,它不只是一家餐館,也是一則傳奇。雷哈爾的輕歌劇《風流寡婦》,第三幕完全以美心的大廳為背景。
侍者引領眾人入坐,端來幾杯 espresso 咖啡,桌的角落擺置一碟白色的方糖。法國人喝咖啡,加整塊的方糖,而非細細的沙糖。
這調皮的中國小子不知打哪兒學來法國人的習慣,他用兩根指頭掐起一塊白方糖,在熱熱的咖啡裡猛扎了一下,方糖半個身子頓時渲染為咖啡色。小子隨即一拈而出,當成糖果送進嘴巴裡。他深呼吸,整個人沉浸在咖啡和糖的芳香中。
法國人把這塊浸泡了咖啡的方糖叫 “canard”,也就是英文的 “duck”(鴨子)。至於為何叫「鴨子」,我也無從知道。倒是王先生訴說往事的神情,一抹神祕的飄忽,令我難忘。
好的生活,才有好的建築
國父紀念館、台大學生活動中心、台大法學圖書館、龜山監獄總辦公廳、士林福樂冷飲部、外交部、教育部、中研院生化所、成大文學院、東門基督教長老會、淡水高爾夫俱樂部、松山機場......信手拈來的這些建築,相信你我至少見過其中不只一棟,而這些都是王大閎先生的重要作品。
1937年畢業於哈佛,王大閎分別在上海和香港待了十來年,於1952年回台開設大洪建築師事務所,實踐他終生的信念:「房子要經過設計,方稱建築。」他堪稱是台灣早期最活躍的建築師之一。
1977年,建築學者王鎮華初訪建築師設計的自宅「虹廬」,視為其心目中的經典:「進入虹廬,方知何是牆,何是地。」地上鋪的清水磚,因人住久了,日日以腳撫觸摩挲的結果,竟會沁出瑩瑩的光澤。想來,這不就像中國人的玉?
「硬朗」亦是王鎮華所推崇的特色。王鎮華認為王大閎的設計從不用多餘的東西,做新中國建築,而非仿或偽中國建築,也是其設計的目標。
小女孩掀起裙子來
有人說:國父紀念館的造型不中不西。
王先生嘴角彎起來,笑答:「是啊,也有人批評國父紀念館屋簷起翹,像一個小女孩掀起裙子來,我很喜歡這個俏皮的形容。實際上,外人有所不知,國父紀念館是鋼骨構架建築,弧線是拆了又做,做了又拆,總是不盡理想。最後決定現在的造型,背後也有一段 long story,當年老總統蔣中正在世的時候,找我來設計國父紀念館。等我把圖樣畫好交上去。老總統看了便說:『很好,很好,可是這國父紀念館,怎麼看起來像一座西洋建築?』」
老總統派張群秘書長傳話道:「總統希望修正,將國父紀念館的外觀設計得稍為中國化一點。」
回憶從前,王先生娓娓話當年:「看樣子,老總統對中國建築比我更有研究。所以,我又重新修改一遍,呈上去。誰知,老總統又有意見,他丟了張太和殿的照片給我看。原來,他心目中的中國式建築是像圓山飯店那樣,有清朝宮殿的風格。我便找理由說服他:『總統先生,國父搞了十次革命,好不容易到第十一次才成功,目的就是為了推翻滿清政府,建立中華民國。如今我們為他蓋紀念館,要模仿清朝宮廷的樣式?這對國父會是個大諷刺。』老總統總算點頭同意了。」
國父紀念館不是火車站
國父紀念館設計過程中,爭議頗多。曾有人建議,在建築物立面安裝三座大鐘,如同英國議會大廈那座大鵬鐘,王大閎回答他:「這主意固然是好,但國父紀念館又不是火車站。」
設計紀念性建築最難的部分,是如何利用建築材料來表現一個人的偉大精神,尤其是偉大人物的 legacy。如何用具體的事物,具體的建築來表現抽象的精神,是建築師所面對的極限挑戰。要做好它,必得深入了解偉人的一生,他的人格特質,他與眾不同的思想和經歷。
「國父是個樸實、友善、真誠的人。」王大閎述說他心目中的國父:「建築物是方形的,象徵他正直的人格。國父是一位革命者,所以紀念他的建築必須創新;而他的為人與生活特色,在於樸實與簡單,所以這座建築不應俗氣華麗,必須莊嚴中帶有親和力。」
建築並不難,可是設計、構思卻是最困難的。王大閎承認國父紀念館是他最艱難的設計。
從劍橋到劍橋
成寒問:「您十二、三歲未出國前,對建築有何想法?」
王大閎答:「小時候住在上海,一回突發奇想,想畫汽車,然因個子矮搆不著桌面,便趴在地上畫了二、三十種不同款式的汽車,各種顏色都有,這大概是我對設計的初步嘗試。」
成寒問:「您在英國劍橋念書,後到美國麻州劍橋,在哈佛大學曾經師事建築大師葛羅培斯(Walter Gropius),能否說說在葛氏門下及那段期間,對您這一生所造成的影響?可否比較兩地的建築教育環境給您的感覺?」
王大閎答:「我想引用一位美國學生初入劍橋皇家學院(Kings College)時的感言:『劍橋就像一幅怡人的康斯坦伯(Constable)風景畫。』劍橋是個講究自由學風的地方,生活優雅而自在,我很懷念那段日子。後因歐戰爆發緣故,德軍閃電戰炸得倫敦暗無天日,我父親擔心我的安全,要我趕快離開歐洲。我搭船從英國輾轉來到美國的哈佛建築學院求學,葛羅培斯是我的老師,耳濡目染之下獲得許多啟示。在我看來,葛羅培斯不一定是偉大的建築家,但堪稱偉大的建築教育家。那時候,美國人有電視機、冰箱,但不見得人人都有房子。所以葛氏提倡把房子工業化,大量生產預鑄房屋,造福市井小民。但葛氏在麻州林肯市設計的現代化自宅,卻引起鄰居的反感。直到他們進屋內,總算服氣的說:「外面雖醜,裡面很漂亮。」從此改變了鄰居對他的看法。
「葛羅培斯曾經對學生說過:『我死的時候,你們要為我慶祝。』果然如其所願。葛氏死的時候,眾生大開香檳,彷彿是置身於慶生會中,喜氣洋洋,熱鬧得很。葛氏處事豁達瀟灑,很看得開。對學生,他也是言教不如身教。比方說:萊特會幫徒弟改圖。葛氏則不然,他要求學生下筆小心,畫好以後,就盡量不改,他自己則從不動手修改學生的圖。
建築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一座橋樑
成寒問:「自踏入建築領域以來,您究竟稟持著什麼樣的理念?」
王大閎答:「每個人都生活在現實與理想之間,精神和物質之間。兩者之間的距離越大,我們越不滿足現況。為了追求理想,往往付出極大的代價。建築是理想和現實之間的一座橋樑。每一幢住宅,每一所教堂,每一座音樂廳或是辦公樓,都在實現我們生活中的一種需要和理想。我認為,不論是天堂或地獄,都是人自己造成的。」
成寒問:「金、白、朱、黃、黑是您愛用的顏色,有何特別意義?尤其是當年,在很少人使用金色的年代。」
王大閎答:「顏色是一種好看的直覺,好就是好,還有什麼可說的(語氣一如他向來不喜歡講理論的作風)。金色,在我心目中,象徵著稻子成熟時一片金黃,豐收飽滿的景象,而非耍貴族氣派。我想做的是中國建築,而非仿(或偽)中國建築。因為生命可以全舊,也可以全新,我反對半新半舊夾雜;所謂文化復興運動,在我看是復「新」,而非復古,一味把古老的東西翻出來。雕樑畫棟、飛簷走壁也絕非我心目中的傳統中國味。我要的是現代的中國式建築。」
去掉情感,留下精神
成寒:「我到中研院拜訪一對朋友夫婦,兩人分屬不同的研究單位。閒聊中,先生對自己上班的那棟樓很不滿意,從外面看漂亮氣派,可是,在裡頭上班卻不方便得很,辦公室又窄又小,廁所遠在另一頭,走到中途就快忍不住了。倒是太太對自己的所很滿意,一問之下,原來就是您設計的分子生物研究所。建築作品不在視覺效果,而是觸覺性,必須生活在裡頭,才能真正感受到,您的看法呢?」
王大閎答:「(關於同業的設計,王大閎不作任何評斷,只回答:「礙於經費,建築師往往有志也難伸。」我在哈佛時,有回菲利普.強森(Philips Johnson)打算自己蓋一棟房子,一棟簡單的小平房,找我去幫忙,油漆、木工、水泥樣樣自己來。強森當時深受密斯(Mies van de Rohe)的影響,在細部設計方面盡量求簡,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為止,但講求實用性。那次動手做的經驗,影響我至今。)
「我覺得自己的風格受密斯的影響遠比葛羅培斯來得大,把 sensual (情感、感官)去掉,剩下 spiritual (精神),不鋪張,不炫耀,這就是我設計的原則,Less is more,化繁為簡。把複雜的設計,用簡單、純粹的形式將建築整合,達於極致。舉例來說,有客人來訪,若把屋裡所有的花摘掉,只剩下一朵含苞待放,那麼客人一眼就看到那朵花。所謂簡單 simplicity,接近道家的哲學。處理不好,淪於單調;處理得好,則是藝術。」
濟南路自宅映照蘇州高紡牆
成寒問:「濟南路自宅,最醒目的是正立面兩堵高牆,高牆裡是鏤空鐵門。誠品書店負責人吳清友曾經半開玩笑提議,那面空白的牆面可用來做大廣告。您設計高牆及鏤空鐵門的靈感從哪裡來?」
王大閎答:「我童年在蘇州成長,『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想而知,蘇州是一個風光清麗的好地方。高牆乃仿自蘇州高紡牆,一道牆隔離外面的車水馬龍。我記得似乎是在十二歲那年,夜裡走過小巷,有點害怕,不知牆裡到底是在幹嘛!至於鏤空鐵門,更有意思。
當屋子裡有人問:『誰?』
『我。』
來者是何許人,立時知曉,這點是融入了傳統行為,與現代手法合而為一。」
譯寫《杜連魁》,為了練中文
成寒問:「您曾經將王爾德《格雷的畫像》譯寫成《杜連魁》,多年來也在報上發表不少散文。藝術與文學,對您的建築人生起了何種作用?」
王大閎:「當初我翻譯改寫《杜連魁》,最大的目的是為了改進我的中文能力。我自十二歲長期滯留海外,這段期間使用母語的機會並不多。回台後,我想藉著寫小文和翻譯,提昇中文能力。挑選《杜連魁》還有個用意,希望年輕人讀了這本書有所感觸,富貴如浮雲,切勿過份重視物質,做人但求中庸就好。建築與文學都是建築師的觸角,像柯比意,既是建築師也是畫家。」
成寒問「退休以後,您的主要生活重心為何?」
王大閎:「我是退而不休,在兒子王守正主持的鴻開建築師事務所兼任顧問職務。這些年來,我在寫一本英文科幻小說:PHANTASMAGORIA,從二十幾歲開始動筆至今,已寫了不少頁,然而五十多年尚未完稿,但願有生之年能夠寫完它。」
王大閎的辦公廳裡懸掛了兩幅放大的黑白圖,一進門就能看見:一是淡水高爾夫俱樂部餐廳,由攝影家柯錫杰拍攝,是台灣第一棟用懸臂結構建造的圓形帳篷式建築,四圍透明玻璃環繞,底下僅由中央的柱子支撐著,人坐在上面,俯看四周,景觀盡收眼底;另一是登月紀念碑,由建築師賴昌壽手繪的一對白色碑塔,彷若人的一雙手臂朝上伸向浩瀚的穹蒼。然而,這兩棟都是「看不見」的建築物。前者已被拆除,後者則是王大閎至今猶未實現的構想。
紅天鵝絨鞦韆裡的女孩
王大閎順手拿起桌上一本精裝英文書,1989年出版的傳記《慾望建築師》(The Architect of Desire),翻開內頁給我看,史丹佛•懷特為他年方十六的情婦艾芙琳•內斯比拍攝的幾張照片:烏黑的秀髮盤上梳成包頭,一雙眼烏溜溜,有幾分波斯女人的神秘味道,微笑的時候卻是純真少女的羞赧。
已婚的史丹佛•懷特,這位才華洋溢,改造紐約風貌的建築師。收集美麗女孩,是他的業餘嗜好。他坐落於紐約市格林威治村 22 W. 24th St. 的透天厝偌大的工作室裡,特別打造了一座漂亮的鞦韆,懸吊在室中央。
鞦韆,不會寂靜也不曾孤單,它在等待美麗的女孩進門,坐了上去,男子的手在後頭推呀推,推呀推,越盪越高,直推到女孩的心暈眩了,著了魔,催了眠……。
這一則城市流言日後拍成電影《紅天鵝絨鞦韆裡的女孩》,可惜,女主角瓊考琳斯有股風塵味,在我眼裡,完全及不上艾芙琳的清純。1906年元月二十五日,在紐約麥迪遜廣場花園頂樓的表演廳,史丹佛•懷特遭艾芙琳善妒的丈夫槍擊,倒在血泊中,死時才五十二歲。
離開美國近六十年,王大閎未曾重臨舊地。多年以後,在台北忠孝東路的事務所,王大閎告訴了我這段插曲。然而直到如今,我依然不明白,王大閎離美前夕,他的朋友為何要跟他說那句話?是玩笑,抑或當真?為何要拿王大閎與「慾望建築師」相提並論?話中是否有弦外之音?今年八十九歲的老建築師,對我始終是個謎。
這句話在我心中懸念,盤繞不去,一如鞦韆──盪過來,盪過去-盪過來,盪過去……
2007年三月寫於台北
成寒,著有《瀑布上的房子》、《推開文學家的門》、《方塔迴旋梯》《花•骨頭•泥磚屋》等近二十本書。翻譯《林徽音與梁思成-一對探索中國建築的伴侶》、《靜謐與光明-路易•康的建築精神》。
訪談摘錄
整理徐明松.校對郭肇立、王鎮華、王增榮、王俊雄
郭肇立(台北大學都市計畫所教授)
王大閎先生是1970年代我當學生時的大英雄,但是提起王大閎,大家多半認識不多,有見山不見人的距離感。他是當時我們學建築的這些小子們心目中最崇拜的本地建築師,那時候只要有同學能夠到他事務所去實習,我們都羨慕得要死,只有設計最好的人才有機會去那兒,他是一個時代的英雄。
王先生擁有一般建築師很少有的高雅氣質,他講求專業倫理,也追求構造與材料的真實。他不像是一個建築師,反像是一個文學家或詩人。他為什麼會有這麼與眾不同的氣質,可能與他特殊的個人背景相關,也可能部分跟宗教有關,他是個常常自省的人,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但又不拘泥於宗教表面的形式,他每天在家禱告。
王先生生逢中國戰亂的時代,十多歲便被父親王寵惠送到瑞士的貴族學校唸書,讓他身上擁有揮不去的高貴氣質,生活講求品味。後到英國劍橋唸大學,因歐陸戰爭的蔓延,逃到美國哈佛大學繼續念研究所,他在美國取得碩士學位後,在華府橡樹園擔任翻譯官。戰爭結束後,隨著中國政府的運輸船返回上海。其後才正式下海從事建築師業務。不幸的是迎面而來的國共內亂,逼使他逃到香港,最後又不得不撤退到台灣。
王先生作品的主要特色就是以創新的現代建築手法,成功地表現中國傳統建築的象徵。西方的現代建築反對象徵,也鄙視裝飾,魯斯認為裝飾就是罪惡,是一種野蠻人的行為,像刺青一樣,是非常不道德的,現代建築師也多是這麼認為。王大閎接受過歐美現代主義教育,他也知道這個道理,但問題是他如何面對中國建築傳統呢?如何面對現代化的問題?如何用現代的材料、現代的構築方法,達到高品質的中國建築?王先生反對宮殿式建築的裝飾性,但是他並不拒絕象徵手法,你可看到他的設計作品裡充滿了隱喻與象徵符號,他巧妙地簡化了中國傳統的建築元素如屋頂、斗拱、柱列、窗櫺,門扇,線腳等母題(motif)。王先生接受象徵,因為象徵可以說故事,可以讓一個建築文學化、變成一首詩,讓人在裡面可以追憶,可以談文化,這是與西方現代建築差異很大的。因為西方的現代建築是不與人溝通的,西方的現代建築追求自主性、絕對性,以幾何原型與原色來表現建築的自主性。
王先生的作品中比較吸引我的是濟南路的虹廬,這個都市公寓緊鄰街道,正立面是道白牆,沒有任何窗戶,沉默的建築語言彷彿是對吵雜的市街提出抗議,他呼應了維也納建築師魯斯的「無聲的語言」。進口經由窄窄的門後,來到一個像一線天似的小庭院,轉化街道與室內的空間關係,也宣示了對外的正式性,這是他提供的第一個中庭。緊接隨著公寓的樓梯到達每個住宅單元,他設計的單元很有趣,都是以餐廳為生活的核心,周圍環繞其他空間,尺度親密,作為一個內在的、居家生活的中庭。這兩個中庭的概念,在現代公寓設計上巧妙地傳達了中國傳統建築文化內與外的空間特質。
在台灣商業化的建築社會裡,王先生可以說是個少數擁有獨特風格,高品味好氣質的建築師。他十分重視專業精神,作好設計,不遺餘力。他鶴立雞群,出汙泥而不染,他塑造了專業典範。
王鎮華(德簡書院主持人)
人跟作品其實都在說話,以實體呈現的話。有人說了一輩子的話,死了以後,發現什麼也沒說,王大閎是屬於那種好像很安靜,但是真的人跟作品都有在說,說出一些很珍貴的東西。所以,我想被他感動的人都是有種感覺,但你要問他是什麼,大概會講不太清楚。
他整個人格是受中國文化薰陶出來的,他的家世,他整個薰陶的背景是中國文化,可是他又接受了歐洲最好的西方教育,所以從王先生的人跟作品,可以去碰觸中西文化的問題。他的人格是中國薰陶出來的,但是他的個性是歐洲很浪漫、很獨立的個性。
這當然跟「格」有關,這是一種面對生命的態度問題,我們這一百年,像我父親那一代算是過渡時期,但是再上面像王先生這樣子,他就是──「直接承擔」。不像我們現在,教育教我們就是先認知,相信了以後再去實踐,他不是這樣的模式。所以你問的這個問題,剛好觸動到我對他的這點認識,這給我們的啟發很大耶,不要再囉囉嗦嗦在那邊作研究啊,摸索啊、探討啊,我不是說不要有那個活動,那個心智的活動還是會有的,而是整個人直接面對生命,進入生命,文化也是這樣子,直下就全部承擔,文化就在我身上,我可以了解的不充分,但是我不能一直耽待、等待、拖到死喔,還沒有進入到自己的文化。
很多人跟王先生相處,都像碰到牆壁,他不應酬你,都以為他沉默寡言,其實不是,你去看《百葉窗》成大早期學生,去訪問他居然可以談到深夜,而且寫出來的一篇採訪稿,是那麼的豐富,一個採訪就碰觸到人、作品,幾乎是全部。換句話說,你夠真的時候,你講話有內容的時候,他可以一直跟你談下去,這個是……而且他跟你談話,是全心的,是他生命的心得,最精華的部分,就出來了。他沒有說慢慢講,那種自己還沒想定的理論啊沒有。所以王先生在我們專業界,說不定也得罪了一些人,但他不是故意的,一點也沒有故意的意思。
我們藝術界、專業界常常對於本質不清楚,所以講出來的話好像很多,但是始終本質模糊,那王先生的確是有這個能力,就是,牆是牆,地面是地面,家具一張就是一張家具,看著看著……你心會說喔我懂了,我剛開始還不好意思講,這個叫做教育嗎?這個才是教育。很多教育語焉不詳,學校沒有教我們一堵牆該是什麼樣子,你到了一個他的空間就是有一個氣氛,很質樸,很直接,然後安靜、寧靜的呈現出來了。
他有他的格,就是有所不為,比如說他決不搶人的案子,決不抄襲,甚至他自己都不再重複,事務所同仁都很清楚,你不可以複製前面的手法。他的那個戒律,是傳統文化的自律,就是傳統社會的人,他自己有那個良心的覺知,知道哪些事情不該做,所以他決不失格。說不定跟出家人比起來,他沒有講那麼多戒,但是他真的有一個範圍;那反過來看,不一定像你講的那樣拘謹,他有的時候又很敢,比如說,我一直覺得他仍然對於少女有一種夢,這種浪漫的情懷到他這麼大年紀了,我覺得還是很活潑的保存在心頭,這個地方最有意思,他又有傳統社會那種老一輩的格調,有所不為,可是他又有歐洲浪漫主義的精神,他不是說這個不可以那個不可以,他很少講這種話,但是你可以看出他這個人有所不為。這裡不就剛好碰到我們人類的問題嗎?我們必須遵守自然的法則,那個才是真正戒律的來源,但是我們又有一顆創造性的心,可以很開展地去探索人的可能性。我覺得這個界面,在大閎身上,是有點逗的,逗趣的逗,他會勾起你人類這個天性與創新的擁有,你會去做這兩面的思考、探索,這不是很好嗎?我們本來就具備了這兩種天賦與界面:往內,你是一個生命體,有自然的法則,甚至戒律,但是注意喔,講戒律的未必遵守自然的法則喔,他的戒律說不定框框條條一大堆……那往外,你又可以做創造性的開展。
他說,能簡單就不簡單,其實簡單才會面對到真實,才會碰到生命的大原則,我們都迷失在「多」裡面,我們都用「多」去欺負人,「多」就意味著困惑、甚至用心不良。老子說,多者不善。第一層簡單就是單調,因為講來講去那一套固定模式,自己都在厭煩,卻還要別人聽,往社會去推廣;第二種就是,他真的能夠把複雜現象加以歸納、尤其整合到一種簡單掌握的地步,這個就是現代建築,Less is more(少即是多);第三種是道家的簡單,道家面對人為的檯面,那一套極端複雜的鬥爭,他的方法就是「以簡御繁」,你只要抓到內心一個根源的樞紐、關鍵,其實就是「覺」,也就是中庸,你把你的心「無為」,甚至「無念」,徹底的鬆開來,不要起心動念,不要去用這個心,反而釋放自己那麼辛苦、牢牢抓緊的心,這個時候,慢慢你心底的覺知才會浮現,而覺是自明的,他不是理性的那種認知,他是每一個人本來就有的,童心、天良、覺知,道家就是抓這個關鍵,去面對人間以及大自然的複雜。當然,道家最後就會太簡,因為碰到人為的做作他通通放掉,他始終抓緊了自己的中庸、中觀、覺知,還有選擇性的去參與投入,所以他可以控制好自己的一生,但是有的時候,你採取了道家的精神,難免跟入世的責任保持了很大的距離。
密斯的那種簡單,就是我們剛剛講的第二層,那種簡單跟大閎的個性是不一樣的,大閎可以欣賞它,但是我相信相同的美德,每一個人去追求的時候,又會有所不同,密斯的簡單甚至是達到一種精神的高度,但是是悲劇。我有老師在他事務所做過事,那整個事務所的氣氛,你連椅背放西裝外套都要放得好好的,然後開會的時候啊,沒有人敢講話,這位大師抽著他的煙斗,連講話都簡單,甚至沒什麼話的。我不相信大閎受得了這種簡單,但是他一定欣賞密斯。所以大閎說,我比較欣賞道家的簡單,說不定這跟密斯有所重疊吻合,這裡的出入很有意思。但是還有一個簡單,才是最好的簡單,大自然是老天演化出來的萬物,他是一體的,他雖然每一個東西獨立,但是他又交織成生命的一體感。那麼這種簡單,極端的簡單,因為那回到一以貫之的「一」,但是又極端的複雜,因為每一個生物,就值得你一輩子、兩輩子都研究不完,那這個簡單是易經的簡單。易經講的簡易,就是他已經看到自然生命的一體感,然後用上述關鍵的覺知,去探索、開展了解那個一體感,所以他的簡單就是豐富。傳統的用字叫「知幾」。佛家所謂真空妙有「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我覺得大閎的東西放在貝聿銘旁邊,形成非常強烈的張力,貝聿銘任何一棟,說:這是我的作品。我想大家至少很尊敬,可是大閎的作品放在那邊,這是我的作品,他自己都不願意肯定太多,大閎常常說我沒有一個好的代表作,我不認為。原因很簡單,你有沒有面對生命的問題——即配天與創新,這一百年你有沒有面對中西文化衝突的問題?(現在已變成全球化與在地化的問題)我們剛剛是從心的兩個方面來談,這兩個問題都談到了,我覺得大閎是一個大丈夫,他有面對真正的問題,而我在貝聿銘身上看不到這種面對,他比西方人做現代建築做得還好,但是沒有面對中西的問題、配天的問題。他有種滑頭,我講這個字是有根據的,在Discovery他的專訪裡面,他對於典範的定義,是量身訂做,是為他自己去下那個滑動的定義。他們兩位是同學,我覺得也不能否定貝先生的成就,可是就在人類整個庸俗化的趨勢裡面,肯定貝聿銘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但是能肯定大閎的,才是有格的人!
總之,贏得多數人的肯定,不見得是專業裡還願意面對配天的少數人。亦即很會創新,不一定懂得創生。這也就是今天的專業與其迷失的本體。配天、創生、本體——這「生命本身」啊,是傳統建築、乃至中國文化的核心。
我們問他三個問題,其實就是貪瞋癡啦,他的回答很妙。我先問生氣,我說:你會不會生氣?怎麼化解?尤其他太太就在旁邊,他的回答是:「我沒有氣可以生。」他太太也真的印證了這件事,他真的不太會生氣,他最重的話是說:「你如果這樣對我,有一天你會後悔。」我不太知道他說這個話的時候,他那個人格的立足點是在哪裡?他不跟你對立,沒有衝突可言,他連氣都沒有,這個讓我先就有一點……服氣了喔。第二個就是問他貪心怎麼辦?不只是財物的,有時候是感情的,比如說男女關係,這個時候,大閎回答的更妙:「那沒有辦法啊!」第三個就是執著,我說當你有執著的時候,你怎麼化解?因為這牽涉到信念與固執正反兩面,所以很難回答。對改善現實,大閎他也許不是用很大的勇氣、意志力去堅持什麼,但是一定有他要堅持這樣的路線,這樣一個風格,是有所堅持的。當我問他,你怎麼化解自己的執著?會碰觸到類似問題,他想了半天,他就很認真的想,想了半天他的神情是說:「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沒有回答,因為他覺得他的回答會碰觸到他的堅持,你回想一下,他對第三個問題他沒有回答,就是頭一直挺得直直的,這樣看著你。記得嗎?我覺得他對貪瞋癡這三個問題的回答,經典!誠實而人性。
王增榮(台北科技大學建築系講師)
建築讓我有感覺,這是在王大閎的作品開始體會到的。
第一次接觸王大閎的作品,是在台大校園的生化研究所。這是個紅磚色的房子,量體對稱,感覺很平穩,相信對一般民眾來說,那棟房子算不上奇特,因為,對稱的做法大家司空見慣,而且紅色面磚的建築台灣多得是。但是,走進建築之後,在外人能自由行走的通道上,我真的感覺到一種很不一樣的空間感,其實這裡很樸素,畢竟還是學校建築嘛,問題在尺度,它的寬、窄比例,讓人有一種被包裹的感覺,很舒服!尺度是蠻微妙的事,有時候些許的變化,會讓整個感覺變得不一樣,但這也是最難捉摸的。時到今日,眼前許多建築師做刺激的造型還可以,但能夠像生化研究所那樣,以耐人尋味的空間來感動人的不多!
我覺得台灣上一輩的建築師,大部分都是以知識的角度來看待建築,所以設計就是各種學問,如結構、施工標準、環境控制等規範的集大成,以至完成的空間和環境的感覺很貧乏;目前,大家則又是太努力在做設計,做出來很努力的線條、很努力的形式,但是也沒給我們感覺。
如果這種沒感覺的狀態可以被理解為台灣建築界的特色的話,或許我們也可以說,台灣根本就是王大閎這類型建築師的天敵,由此可以想像他的生涯有多落漠!像在台灣許多人熟知的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即使是規模很小的住宅設計,空間不多也不大,但是他會讓光線巧妙地進入,在照明的機能之外,也巧妙地產生特殊的光影變化,讓人在其中,會留下非常深刻且奇特的印象。
如果我是王大閎,我猜我會對台灣一般人對於建築的認知非常地痛恨,當然這是我的措詞,他會不會用那麼極端的字眼,我不曉得。我會這樣說,是我在第一次訪問他時所得到的感覺,那時他提到設計林語堂自宅(即現在變成博物館的林語堂故居)的心情,他說,他以為林語堂已是個世界級文人,是個有智慧、見識廣博的人了,應該是個好業主,可以接受理想一點、有開創性一點的想法了。結果,無論他做什麼,林語堂都不滿意,最後,他只好直接問:你究竟想要怎樣的設計?而林語堂的回答讓他大失所望,林說他想要羅馬式住宅,尤其是要有羅馬式的浴池!他搖著頭說,實在不明白一位中國文學巨匠,怎麼心裡想的還是羅馬時代的東西!
所以,在我看來,王大閎本身的創作力折損得這麼快,關鍵是這個社會!這個社會,不管是技術層面還是社會層面,對創作者來說,完全不尊重專業的角色。或許有些朋友會說王大閎命好,因為跟權貴有關係,案子做不完,但在我看來,也是他命不好的地方,因為,在這個不尊重專業的環境裡,你根本沒辦法同提供你工作的權貴做任何抗爭,有時候連說不做都由不得你,要命的是,即使是現在,這個社會仍然沒多大的改變!
其實,就世界建築發展的歷史來看,王大閎有著很特別的意義。在二次大戰之後,王大閎是亞洲人裡,極小數受到正統包浩斯教育薰陶的人,而且還直接師承包浩斯創建者葛羅培斯(Walter Gropius),甚至可能還是同窗中的佼佼者,看看他過去那些同窗的成就,可見他應該有比現在更大的貢獻才對,所以,把他後來能做的拿來跟這些同窗比較,可看到他的潛能是多麼的受到抑壓!
另外,在日本,也曾有一位跟隨過另一位現代建築先驅的建築前輩──前川國男,上世紀三○年代他是在柯比意(Le Corbusier)的工作室學藝。前川回日本後,不僅把現代建築發揚光大,而且還帶出了一個丹下健三,接下來就是現在廣受矚目的日本建築師群,如槙文彥、磯崎新、安藤忠雄、伊東豐雄、妹島和世等,因此,也有人稱他為「日本現代建築之父」,可見其成就與角色的意義。但王大閎在台灣的影響,由早期作品展現的靈光開始,然後折損,日漸黯淡,不僅自己逐漸淡出,連追隨者都無一人能夠脫俗,以致,王大閎既不是理解台灣現代建築的標的,連學派也說不上,因為看不到誰真心接續他的路線,最終仍然只是個孤例!
提到前川跟日本現代建築的關係,我便有一個感慨,按西方啟蒙時期的說法,現代人的成就是建立在歷史巨人的肩膀上的,意指文化厚度是靠累積的,是不同時代的人像接力賽般聯手建立的,西方包浩斯的成就是建立在自藝術工藝到風格派以來的大成,現代日本建築也是。但過去我們沒有這層知覺,我們總愛拿絕對的標準來否定自己建築前輩的表現,然後棄之如敝屣。由二次大戰到今天,台灣現代建築的運作已經很多年了,但回頭看去,一片荒蕪,好像不曾有人出沒的感覺!王大閎的才情被時代消耗了,但他那曾經一閃而過的光芒,也好像流星那樣,房子拆了就等於沒出現過!連個歷史的脈絡都建立不起來,談地區之主體性建築論述,豈不等同茶餘飯後的扯淡!
今天,當我們在談論谷口吉生或其他日本建築師如何在作品裡巧妙地結合現代主義的理性,與既有傳統建築之韻味以成就其獨特的風格時,不要忘了,這樣的功力,王大閎也有。像王大閎設計的住宅,餐廳在房子的中央,位置在一個完整的空間,是開放的,人們無法在其中穿梭而必須繞行,當你真的繞著它走的時候,傳統四合院裡繞著中庭走的感覺油然而生!通道就像中庭四周的廊,你想像人們穿廊而過,然後進入不同廂房的景像。在國父紀念館,在大堂裡,他甚至把這種住宅合院的形態與紀念性巧妙地混合起來,造成一種介乎親切與宏偉之間的獨特的空間。如果你到國父念館,不妨到二樓,站在位於大堂二側的平台上,往銅像所在的中央區看下去,你會看到院子與廂房的空間架構,同時也會看到不論東、西方,自古以來紀念性空間的主、從狀態,尤其是垂直向尺度的變化。在銅像兩翼之類似廂房的平台,就是在幫忙調整紀念堂空間之水平與垂直向尺度,以使它產生前面所說的,那種既莊重又不失親切的空間感!當然,斬水泥之樸素的質感,與粗壯、穩重的扶手欄杆,也是在幫忙烘托出這個感覺。
所以,如果要我簡單地提示如何欣賞欣王大閎的作品,我會強調兩件事。第一是空間的佈局,亦即平面,其次是一開始時就提到的尺度、比例。
基本上,二者都都跟空間的感覺有關,而空間的「收、放」的感受是關鍵,要體會其空間的奧妙,不能只用理來解,而須是用身體與直覺去感受。朋友們如果願意到王大閎的作品去走走的話,不要抱持看熱鬧的心情,不要期待看到非常刺激感官的神奇意象。如果你把他早期建國南路自宅的外觀做成模型,拿給一般朋友看,而不做解釋,你看他們會有什麼反應?「就一個長方形盒子,有什麼特別的嗎」?「要做成這樣,有那麼困難嗎」?其實,在台北市國父念館,那片高高掀起作為入口的傳統屋頂,已經是他形式表現的極致。所以,他的房子就是比較素,乍看之下平淡無奇,但是愈走會愈有意思。
該怎樣形容?就好比啃白饅頭一樣,嚼著嚼著,就會嚼出甜味來!所以,不妨把眼睛放在心上,仔細閱讀空間的收、放、轉、合給你的感受。
對我而言,王大閎給我的印象總有著一種難以明說的矛盾。從第一次見到他,就對他的嚴肅臉型,端正但有點僵的舉止印象深刻,但他卻有過開著跑車的輕狂時代;他的作品意象簡單、空間樸素,但仔細品味,卻又讓人感覺豐富,感受愉悅。他就是這麼微妙的整體,裡面巧妙地混合理性與感性的成分,其實,真正的藝術家,可能就是他這種狀態,我們很難用分析的方式,把他剝解成各種化學組成元素,來說明他與他的創作!
如果要我對王大閎作一個評價,原則上,我完全同意大家對他的評價。
但相對地,我必須坦白地說,跟前面所說的折損有關,我不認為他完成的作品能代表他潛力的全部!我認為,他像是非常有潛力的球員,卻沒有在理應更成熟的時期打出絕對的代表作!所以,如果要我選他一個作品為經典,我只能選建國南路的自宅,因為對我而言,後面的住宅固然更精緻,但離不開這個格局!建國南路自宅展現了讓人敬佩的光芒,只可惜這光芒閃爍的頻率愈來愈低,而不是野火燎原!當然,就跟前面說過的,會變這樣,台灣的社會有一部分的責任,所以,我會把王大閎看成一個現象,一個如何被這個社會浪費掉的菁英,而這個部分是值得我們,建築界與社會,引以為誡!
王俊雄(淡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
王大閎的建築,結構設計對他來講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他大概不會把設計輕易地交給一個結構工程師來處理。他總會讓結構可以發生多方面的作用。其中最重要的,是讓結構本身除了具有一種高度的經濟性之外,還能夠去表達一種空間的美感。早期的作品裡,這些結構大概都是裸露的,他就是要讓你看到結構怎麼表達一種承重的狀態。然後他又想要在這樣的一個經濟性裡面,能夠去表達出一種人文的感覺。那這種人文的感覺,我們可以說其實是帶著一種個人主觀的色彩,然後又可能帶著一種種族或甚至於是一種地方風土的色彩。
對他而言,運用新科技本身並不是目的,基本上它都是從屬於建築物的目的,當我們有一種很特別的目的之後,才會需要使用技術來解決或表達已設好目的的題目。比如說我們可以舉淡水高爾夫俱樂部為例,他之所以想在台灣使用這種預力鋼筋混凝土技術完成這樣的作品,是因為先有這樣的想法,他才讓技術進入這過程。或者是,亞洲水泥大樓,它是台灣第一棟帷幕牆建築,那個帷幕牆是王大閎專為這棟房子設計的。可是我今天所看到的帷幕牆建築,用的是已事先大量生產好的工業化產品,並不是為了這個房子特別去設想的。讓科技從屬於人的需要,而非炫耀地表現不必要的科技,讓人文先於物質,是王大閎的建築裡很重要的精神。
另外談到細部設計,可以舉外交部的屋頂為例,那個屋簷線,有人覺得它反映了中國建築檐下的斗拱,可是再仔細看的話,外交部那個房子很特別,牆壁都不太會髒,為什麼不太會髒?因為屋簷線,水會經過屋簷線滴到地上,不會流到牆壁上。這就是細部設計,有人用文化的角度去理解它,也可以用工藝的角度去理解它,它的作用不是單純只為了一種特別的目的去雕琢。
再就是台大第一活動中心,仔細看那摺板屋頂的細部,會發現摺板是有厚有薄,下面是厚的,上面又變薄。因此那個斜屋頂,就被他詮釋成這樣一種狀態:你會看到有一種力量開始往厚的這個部分去集中,然後就用一個柱子把這個集中的力量撐起來;接著那根撐起的柱子會直接落地,卻不跟廊下走道結合在一起,因此順勢連續地產生一個空間感,讓我們感覺那個屋頂跟整個空間是脫開的,它不是一個非常緊的關係。從屋頂然後到如何落地,其實是一個很細緻的處理。這些並不是我們講的那種雕琢性的細部。比如說我們做一個窗戶,然後在那個窗洞上再去增加遮陽板,做成一個很雕刻性的造型,認為這樣才叫做作細部,但王大閎不是這樣,他是去調整這些元素中間的關係。
1960年代,他開始必須去面對中國宮殿式建築這個問題。1963年,在《百葉窗》上,他寫了一篇文章:中國建築能存在嗎?這裡面其實就是他開始正面討論中國宮殿式建築該怎麼辦的時候。在裡面他表達的非常清楚,他認為中國宮殿式建築正是把中國建築毀滅的元兇。因為透過那樣的方式所表達出來的中國建築是一種死的建築,我們只是抄襲祖宗創造出來的東西,復古而已,如果我們沒有辦法在我們這一代創新的話,那中國建築只有死路一條。他認為整個中國建築的精神就是創新。如果我們把這些事情拿來對照建國南路自宅的話,那我們就可以看到他不只批判了中國宮殿式建築,也指出了該怎麼去做一個現代中國建築,我覺得他清楚地都講出來了。故宮博物院競圖與台大禮堂計畫案這兩個案子也都是最好的例子。
小女孩掀起裙子來-建築師王大閎成寒盪過來,盪過去──盪過來,盪過去……越盪越高,越高,越高……女孩響起叮鈴鈴的笑聲,迴響在室內,像彈珠,上上下下彈跳著……近六十年前,國父紀念館設計人王大閎離開美國,臨別之際,一位美籍建築師朋友居然笑對他說:「回去以後,你可不要成為台灣的史丹佛•懷特(Stanford White)!」巴黎美心吃「鴨子」每一次作訪談時,有著 sweet tooth (愛吃甜食)的建築師總是拿出巧克力糖待客,時光流轉間,有關他個人的建築教育過程、建築思想及藝術觀,就在甜甜的滋味中娓娓道來。身為王寵惠(中華民國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