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注定要面對悲慘的命運,我們該將何去何從?
15歲的私生女瑪黎安,與母親相依為命住在山區簡陋的小屋,最大的心願就是和父親一起看電影過生日,沒想到卻導致母親自殺,更讓自己被迫嫁給一位40歲的鰥夫鞋商。20年後,出身中產家庭、受過良好教養的15歲少女萊拉,在戰火中失去所有的親人,為求生存,不得不也選擇嫁給瑪黎安性情乖戾的丈夫。
瑪黎安與萊拉儘管相差了19歲,對於愛和家庭的概念大不相同,但兩人的命運卻因為戰爭、喪親而交纏在一起。在共同歷經了丈夫的凌虐之後,她們不但情同姊妹,甚至更如同母女般相互依存,最後還扭轉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作者以感人至深的力道,描繪了阿富汗女性在砲火、飢餓、暴虐與恐懼之下,如何絕望地忍受煎熬苦難,與命運搏鬥,以及她們如何憑藉著對家庭的愛,勇敢地犧牲自我,而最終,也是愛,或者說,是對愛的記憶,支撐倖存者勇敢活下去。
這是一個讓人難以忘懷、心碎的故事,關於一個殘酷的年代、一段不可能的友誼和永遠無法毀滅的愛。
而儘管生命充滿苦痛與辛酸,但每一段悲痛的故事中都能讓人見到微弱的希望曙光。
作者簡介:
卡勒德‧胡賽尼(Khaled Hosseini),1965年生於喀布爾。父親是外交官,1980年因蘇聯入侵阿富汗,全家尋求政治庇護移民美國。胡賽尼畢業於加州大學聖地牙哥醫學系,現居美國北加州。2006年榮獲聯合國首屆人道主義獎,並擔任美國駐聯合國難民總署親善特使。他的第一本小說《追風箏的孩子》2003年出版後風靡全球,並於45個國家出版,銷量已達1000萬冊,廣受各地讀者喜愛。
譯者簡介:
李靜宜:國立政治大學外交系畢業,外交研究所博士班,美國史丹福大學訪問學者。曾任職出版社與外交部,現任公職。譯有《理查費曼》、《諾貝爾女科學家》、《牛頓打棒球》(牛頓)、《現代方舟二十五年》(大樹),《古烏伏手卷》、《法律悲劇》、《古典音樂一0一》、《直覺》、《奇想之年》(遠流)、《追風箏的孩子》、《史邁利的人馬》、《完美的間諜》(木馬)等。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亞瑪遜網路書店2007年度之書時人雜誌2007年度十大好書時代週刊2007年度十大好書邦諾書店2007年度十大好書第一名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時空跨越三十年的揪心記錄,一部關於家庭、友誼、信念和自我救贖的動人故事。《燦爛千陽》再次以阿富汗戰亂為背景,用細膩感人的筆觸描繪了阿富汗舊制度與新時代下苦苦掙扎的婦女,她們所懷抱的希望、愛情、夢想與所有的失落。
得獎紀錄:亞瑪遜網路書店2007年度之書時人雜誌2007年度十大好書時代週刊2007年度十大好書邦諾書店2007年度十大好書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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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5 「我知道我要什麼。」瑪黎安對嘉里爾說。
那是一九七四年的春天,瑪黎安就快滿十五歲了。他們三個坐在小屋外的柳蔭下,三張折疊椅擺成一個三角形。
「我的生日禮物……我知道我要什麼。」
「真的?」嘉里爾帶著稱許的微笑說。
兩個星期前,拗不過瑪黎安的催促,嘉里爾透露,他的戲院正在上演一部美國電影。是很特殊的電影喔,他說叫做「卡通」。整部電影就是一連串的圖畫,他說,好幾千張,等他們把所有的圖片接起來成為一部電影,在銀幕上放映的時候,觀眾會以為那些圖畫會動。嘉里爾說那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年老、沒有小孩的玩具工匠,孤單單的,很渴望有個兒子。所以他雕了一個木偶,結果這個木偶男孩奇蹟似地活了起來。瑪黎安央求嘉里爾多講一些,嘉里爾說,那個老人和小木偶經歷各式各樣的探險,他們到過一個叫歡樂島的地方,在那裡,壞孩子會變成驢子。到最後,小木偶和他父親還被鯨魚吞進肚子裡。瑪黎安也把電影的情節說給費伊祖拉穆拉聽。
「我要你帶我到你的戲院去。」瑪黎安這天說:「我要去看那部卡通。我要去看那個小木偶。」
話才出口,瑪黎安就感覺到氣氛丕變。她的父母親在椅子上坐立難安。瑪黎安可以感覺得到他們互換眼神。
「這不是個好主意。」娜娜說。她的聲音很平靜,很自制,是在嘉里爾面前慣用的那種有禮貌的語氣,但是瑪黎安可以感覺到她嚴厲譴責的目光。
嘉里爾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身體。他咳了一聲,清清喉嚨。
「妳知道嗎,」他說:「那部影片的畫質不太好。配音也不行。而且最近放映機也有問題。妳母親或許說的沒錯。或許妳可以想想其他禮物,瑪黎安優。」
「嗯,」娜娜說:「看吧,妳父親也這麼說。」
但後來,在溪邊,瑪黎安說:「帶我去。」
「這樣吧,」嘉里爾說:「我會派人來接妳,帶妳去。我會交待他們給妳最好的位子,妳要吃多少糖果都可以。」
「不,我要你帶我去。」
「瑪黎安優——」
「我要你也邀我的兄弟姐妹一起去。我要認識他們。我要大家一起去。我只要這個。」
嘉里爾嘆了一口氣。他轉開視線,望著山脈。
瑪黎安記得他說過,在銀幕上,人的臉大得像房子;銀幕上的車子撞毀的時候,觀眾會真的感覺金屬鏗鏗鏘鏘震得渾身顫動。她想像自己坐在包廂裡,舔著冰淇淋,身邊是嘉里爾和她的兄弟姐妹。「我只要這個,」她說。
嘉里爾看著她,臉上浮現一抹愁苦的神色。
「明天。中午。我就在這裡和你碰面。好不好?明天?」
「過來。」他說。他蹲了下來,把她拉到身邊,緊緊抱著她,好久,好久。
起初,娜娜在屋裡踱來踱去,拳頭不斷握緊又鬆開。
「我什麼女兒不好生,老天偏偏要給我一個像妳這麼忘恩負義的女兒?我忍氣吞聲,全都是為了妳!妳竟敢這樣!妳竟敢這樣丟下我,妳這個該殺千刀的小哈拉密!」
然後她開始冷嘲熱諷。
「妳真是個蠢女孩啊!妳以為他在乎妳嗎?妳以為他會讓妳去住進他的房子?妳自以為是他的女兒?他要帶妳回家?讓我告訴妳吧。男人的心卑鄙無情啊,瑪黎安。男人的心不像母親的子宮,沒流過血,也不會撐大來容納妳。我是唯一愛妳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妳只有我啊,瑪黎安。等我死了,妳就一無所有。妳會一無所有。妳根本什麼都不是!」
然後她開始想讓瑪黎安良心不安。
「如果妳走了,我就會死。靈魔會來,我就會再發作。妳等著瞧,我會咬舌自盡。別離開我,瑪黎安優。求求妳,留下來。如果妳走了,我就會死。」
瑪黎安默不作聲。
「妳知道我愛妳,瑪黎安優。」
瑪黎安說她要去散步。
她怕自己留在屋裡會說出傷害娜娜的話:她知道所謂的靈魔根本是謊言,嘉里爾告訴過她,娜娜得的只是一種病,吃藥就能改善。她或許可以問娜娜,為何不聽嘉里爾的話去看他的醫生?為什麼不吃他帶來的藥丸?如果她有辦法條理分明地說清楚,她或許會對娜娜說,她已經受夠了被當成工具、被欺騙、被據為己有、被利用。她痛恨娜娜扭曲她們生活的真相,把她,瑪黎安,變成用來控訴這個世界的另一樁冤屈。
妳是在害怕啊,娜娜,她或許會這麼說。妳怕我會找到妳未曾擁有過的幸福。妳不想讓我快樂。妳不想讓我過好日子。卑鄙無情的人是妳啊。
在空地邊上,有個可以遠眺的地方,瑪黎安很喜歡到這裡來。此刻她就坐在這裡,坐在乾燥、溫暖的草地上。從這裡可以看到赫拉特,就在她腳下延展開來,宛如孩子們的遊戲棋盤:女子花園在城市北邊,恰蘇克市場和亞歷山大大帝舊城堡的遺跡在南邊。遠遠的,她可以辨認出聳立的宣禮塔輪廓,猶如灰撲撲的巨人手指。還有一條條的街道,在她想像中,那裡擠滿川流不息的人群、馬車與騾子。她看見燕群在頭頂上飛撲盤旋。她嫉妒這些鳥兒。因為牠們到過赫拉特。牠們飛越過城裡的清真寺和市集。或許牠們也曾經停在嘉里爾家的牆上,停在他戲院前的台階上。
她撿了十顆鵝卵石,垂直排成三行。這是她趁娜娜不注意的時候,常常偷偷玩的遊戲。她在第一行擺了四顆石頭,代表哈狄佳的孩子;三顆是艾芙森的孩子,第三行的三顆石子是納吉絲的孩子。然後她又加上第四行。自成一行的第十一顆鵝卵石。
第二天早上,瑪黎安穿上及膝的米白長衫,棉布長褲,戴上綠色頭紗裹住頭髮。她對這條頭紗很不滿意,因為顏色和她的衣服不搭。但是也只能這樣將就了——她的白頭紗被蠹蛾咬得破洞了。
她看著時鐘。那是個老舊的發條時鐘,薄荷綠的鐘面,黑色的數字,是費伊祖拉穆拉送的禮物。九點鐘。她不知道娜娜到哪裡去了。她想過要到外面去找娜娜,但又怕面對那忿忿不平的眼神。娜娜會責怪她忘恩負義,會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的癡心妄想。
瑪黎安坐了下來。她想打發時間,於是用嘉里爾教她的方法,一筆畫出一頭大象,畫了一隻又一隻。坐久了,渾身僵硬,但是她不敢躺下來,怕把衣服弄皺。
時針終於指向十一點三十分。瑪黎安在口袋裡裝進十一個小石子,離開小屋。往小溪走去的時候,她看見娜娜坐在一把椅子上,就在柳樹低垂的樹蔭下。瑪黎安不知道娜娜是不是看見她了。
到了溪邊,瑪黎安在他們前一天約好的地點等候。天空中,幾朵花椰菜形狀的灰色雲朵緩緩飄過。嘉里爾教過她,雲朵之所以會是灰色的,是因為雲層太厚,所以頂端吸收了陽光,往下形成陰影,讓下層的雲籠罩在陰影裡。那就是妳看到的,瑪黎安優,他這麼說,雲層下的陰影。
又過了一段時間。
瑪黎安走回小屋。這一回,她從空地的西側繞過去,這樣就不必經過娜娜旁邊。她查看時鐘,快一點鐘了。
他是個生意人,瑪黎安想。有事情耽擱了。
她走回溪邊,又等了更久。烏鴉在頭頂盤旋,俯衝到草叢裡。她看見一隻毛毛蟲緩緩爬過一株尚未開花的薊草底下。
她等著等著,等到腿都僵了。這一次回,她沒走回小屋。她把褲管捲到膝蓋上,跨過溪澗,這輩子第一次,下山到赫拉特去。
娜娜對赫拉特的說法也是錯的。沒有人指指點點。沒有人嘲笑。瑪黎安獨自走在喧鬧、擁擠、柏樹夾道的大馬路上,夾雜在川流不息的行人、騎腳踏車的人和趕驢車的車伕中間,沒有人對她丟石頭。沒有人叫她「哈拉密」。幾乎沒有人看她一眼。出乎意料、也很神奇的,她在這裡只是個普通人。
在一座卵石小徑交錯的大公園裡,正中央有個橢圓形的水池,瑪黎安在池邊站了好一會兒。她驚歎不已地用手指摸著那些佇立池畔、以不透光的眼睛俯視池水的大理石駿馬。她還偷偷望著一群男生放紙船。瑪黎安看見到處都有花,有鬱金香、百合、矮牽牛,花瓣沐浴在陽光裡閃閃發亮。有人沿著小徑散步,有人坐在長椅上喝茶。
瑪黎安很難相信她人就在這裡。她的心興奮得狂跳。她真希望費伊祖拉穆拉可以看見她此時的模樣。他會發現她有多麼可愛!多麼勇敢!她讓自己迎向這個城市裡的新生活,一個有父親、有兄弟姐妹、有愛與被愛、不須預約或排時間、沒有恥辱的生活。
她快活地走回靠近公園的那條寬闊大道。梧桐樹下,滿臉風霜的老攤販坐在樹蔭裡,面前堆著像金字塔般的櫻桃和一落落的葡萄,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走過眼前。打赤腳的男生追著汽車和巴士跑,手裡揮著一袋袋的溫桲叫賣。瑪黎安站在大街轉角,看著過往行人,無法瞭解他們為何能對周遭驚人的景物無動於衷。
過了一會兒,她鼓起勇氣,問一個年老的馬車伕知不知道戲院的老闆嘉里爾住在哪裡。老人家有張圓胖的臉,身穿彩虹條紋的傳統罩袍。「妳不是赫拉特本地人,對吧?」他很好心地說:「大家都知道嘉里爾汗住在哪裡。」
「你能告訴我怎麼走嗎?」
他打開一顆裹著錫箔紙的太妃糖說:「妳自己一個人啊?」
「嗯。」
「上來吧。我載妳去。」
「可是我沒辦法付你錢。我身上沒錢。」
他把太妃糖遞給她。他說反正他已經兩個小時沒生意,本來就打算回家去了。到嘉里爾家剛好順路。
瑪黎安爬上馬車。他們並肩坐著,一路沉默無語。在途中,瑪黎安看見草藥鋪,還有一些小店面,顧客在裡面買柳橙和梨子、書籍、披肩,甚至獵鷹。小孩在泥地上畫出的圈圈裡玩彈珠,玩得灰塵到處都是。茶館外面,鋪著地毯的木台上,男人聚在一起喝茶,抽水煙。
老車夫轉進一條針葉樹夾道的寬闊街道,在街中央停下來。
「到了。看來妳運氣不壞,小女娃。那是他的車。」
瑪黎安跳下車。他微微一笑,繼續上路。 瑪黎安從來沒摸過汽車。她伸出手,順著嘉里爾汽車的引擎蓋一路滑過。這是輛黑色的車,擦得晶亮,連輪圈都光可鑑人,讓瑪黎安看見自己扁平、變寬的影像。座椅是白色的真皮。在方向盤後面,瑪黎安看見幾個圓形有指針的玻璃面板。
在這一瞬間,瑪黎安聽見腦海中響起娜娜的聲音,在那裡冷嘲熱諷,澆熄她滿腔熾熱的希望。瑪黎安雙腿顫抖,慢慢走向這幢房子的大門。她把手放在牆上。嘉里爾家的圍牆好高,好森嚴。她必須伸長脖子,才能瞥見從圍牆內冒出頭來的柏樹頂端。樹梢在微風中搖曳,她想像它們是在點頭歡迎她的到來。瑪黎安強自鎮定,壓抑住一波波湧過心頭的恐懼。
一個赤腳的女孩開了門。她的下唇邊有個刺青。
「我要找嘉里爾汗。我是瑪黎安,他的女兒。」
女孩的臉上現出困惑的神情。然後,突然恍然大悟,嘴邊出現一抹淡淡的微笑,對瑪黎安的態度也熱絡起來,一副期待的樣子。「在這裡等一下,」女孩馬上說。
她關上門。
又過了幾分鐘。來了一名男子開門。他個子高高的,肩膀很寬,睡眼惺忪,但神色自若。
「我是嘉里爾汗的駕駛。」他說,態度還算親切。
「他的什麼?」
「他的司機。嘉里爾汗不在家。」
「可是我看見他的車。」瑪黎安說。
「他有急事出去了。」
「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沒說。」
瑪黎安說她要等。
他關上大門。瑪黎安坐下來,膝蓋抵在胸前。夜色已近,她覺得餓了。她吃掉馬車伕給她的太妃糖。一會兒之後,那個司機又出現了。
「妳該回家去了。」他說:「再過不到一個小時就天黑了。」
「我不怕黑。」
「會變冷的。我載妳回家好嗎?我會告訴他說妳來過了。」
瑪黎安只是看著他。
「再不然,我載妳到旅館吧。妳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覺。明天早上再看看該怎麼辦。」
「讓我進屋子裡去。」
「我得到的指示是不可以。聽著,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可能要好幾天。」
瑪黎安雙手環抱胸口。
司機嘆了一口氣,用略帶責備的眼神看著她。
此後許多年,瑪黎安不時回想,如果那天她讓司機載她回小屋,事情會怎麼發展。但是,她並沒有回去。她在嘉里爾的房子外面待了一整夜。她看著天空變暗,陰影吞噬了附近街坊的房舍。刺青女孩端了麵包和一碗飯出來,但是瑪黎安說她不想吃。女孩把食物留在瑪黎安身邊。三不五時,瑪黎安聽見街上的腳步聲,門打開的聲音,模糊不清的招呼聲。電燈亮起,窗戶透出朦朧的燈光。狗兒吠叫。等瑪黎安餓得再也受不了,就把那碗飯和麵包吃了。然後她側耳傾聽花園裡的蟋蟀鳴唱。頭頂上,雲朵輕輕拂過蒼白的月亮。
早晨,她被搖醒了,發現夜裡有人幫她蓋上毯子。
是那位司機搖著她的肩膀。
「夠了。妳已經鬧夠了。嘿,該走了。」
瑪黎安坐起來,揉著眼睛。她的背和脖子都很酸。「我要等他。」
「聽我說。」他說:「嘉里爾汗說我必須馬上送妳回去。馬上。妳明白嗎?嘉里爾汗這麼說。」
他打開汽車後座的門。「嘿。上來吧。」他輕聲說。
「我要見他。」瑪黎安說,她的眼睛充滿淚水。
司機嘆口氣。「我載妳回家吧。來吧,小女娃。」
瑪黎安站起來,朝他走去。但是在最後一刻,卻改變方向,拔腿衝向大門。她感覺到司機的手想抓住她的肩膀。她閃躲開來,一溜煙衝進敞開的大門。
在短短幾秒鐘之內,她已置身嘉里爾的庭園裡。瑪黎安一眼就看見一間發亮的玻璃屋,裡面種滿花草,還有攀爬在木棚架上的葡萄藤、灰色石塊砌成的魚池、果樹,一簇簇色彩豔麗的花朵到處盛開。她的目光掃過這一切,然後才看見那張臉,在庭園另一端,樓上窗戶裡的那張臉。那張臉只出現了一瞬間,一閃而過。但已夠了,夠讓瑪黎安看見那張臉上的眼睛圓瞪,嘴巴大張。然後就從眼前消失。接著出現了一隻手,猛然拉著細繩。窗簾倏地關上。
此時,一雙手架住她腋下,把她抬離地面。瑪黎安雙腿猛踢。鵝卵石從口袋掉了出來。但瑪黎安還是不停地踢,一路哭著被拎到車裡,塞進後座冰冷的真皮座椅上。
司機一面開車,一面小聲安撫她。瑪黎安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麼。整段車程,她都坐在顛簸不已的後座哭。她的淚是哀痛,是忿怒,也是幻影破滅。但更多的是很深很深的羞恥,因為她竟然笨得一心依戀嘉里爾,她竟然擔心該穿什麼衣服,擔心她的頭紗不相配,還走了這麼長的路到那裡,不肯離開,像條流浪狗似的睡在街上。而且她也覺得很羞愧,自己竟然毫不理會她母親大受打擊的表情,哭腫的眼睛。娜娜警告過她了,娜娜自始至終說的一點都沒錯。
瑪黎安不斷想到他在樓上窗戶裡的那張臉。他讓她睡在街上。在街上哪。瑪黎安哭得躺了下來。她不要坐起來,她不要被人看見。在她的想像裡,今天早上,整個赫拉特都知道她是怎麼作賤自己的。她好希望費伊祖拉穆拉現在就在身邊,讓她可以把頭靠在他膝上,讓他安慰她。
一會兒之後,路開始變得更崎嶇不平,車頭朝上。他們已經開到赫拉特通往古爾達曼的上坡路了。
她該怎麼對娜娜說?瑪黎安心中猶豫著。她該怎麼道歉?她現在如何面對娜娜呢?
車子停了下來,司機扶她下車。「我陪妳走回去。」他說。
她讓他領著她穿過馬路,走上小徑。路邊長著忍冬花,還有乳草。蜜蜂在野花間嗡嗡飛舞。司機拉著她的手,牽她涉水過溪。然後他放開手,談起赫拉特出名的季風很快就要開始吹起了,從中午一直到黃昏,足足吹上一百二十天,沙蠅狂亂四飛到處覓食。就在此時,他突然擋在她面前,想掩住她的眼睛,推她往回走,說:「回去!不。別看!轉過去!回去!」
但來不及了。瑪黎安已經看見了。一陣風吹來,把低垂的柳樹枝像窗簾般吹開來。瑪黎安瞥見了樹下的景象:那張高背的椅子,倒在地上。高高的枝頭垂下一根繩子。繩子下,懸著娜娜。
6 他們把娜娜葬在古爾達曼墓園的一角。瑪黎安在碧碧優旁邊,和其他婦女站在一起。費伊祖拉穆拉在墓邊唸經文,男人們把裹著壽衣的娜娜放進墓地。
葬禮之後,嘉里爾陪瑪黎安回小屋,在陪伴著他們的村民面前,努力表現出一副對瑪黎安照顧有加的樣子。他幫她收拾了一些東西,放進一個皮箱。瑪黎安躺在她的小床上,嘉里爾在她身邊坐下,替她的臉搧風。他輕撫著她的額頭,一臉憂心忡忡的表情,問她需不需要任何東西?任何東西?他連問了兩次。
「我要費伊祖拉穆拉。」瑪黎安說。
「好啊。他就在外面。我替妳請他進來。」
費伊祖拉穆拉微微駝背的身影出現在小屋門口的時候,瑪黎安這天第一次真正哭了出來。
「噢,瑪黎安優。」
他在她身旁坐下,雙手捧著她的臉。「哭吧,瑪黎安優。哭吧。別怕丟臉。但是記住,我的孩子,可蘭經裡說:『多福哉擁有主權者!祂對於萬事是全能的。祂曾創造生死,以便於考驗你們。』可蘭經說的是真理,我的孩子。真主放在我們肩上的每一個考驗、每一個哀傷背後,都自有祂的道理。」
但是瑪黎安無法從真主的話語裡聽見安慰。這天沒有。此時此刻沒有。她耳中只聽見娜娜說的話:「如果妳走了,我就會死。我會死。」她只能不停不停地哭,讓淚水落在費伊祖拉穆拉那雙斑斑點點、皮膚薄得像紙的手上。
搭車回嘉里爾的途中,他陪瑪黎安一起坐在後座,手臂攬著瑪黎安的肩膀。
「妳可以和我一起住,瑪黎安優。」他說:「我已經要他們替妳收拾了一個房間,就在樓上,可以看見花園,我想妳會喜歡的。」
這是第一次,瑪黎安用娜娜的耳朵聽著他說話。她清清楚楚聽見一向潛藏在他話語背後的言不由衷,那種空洞、虛偽的好言安慰。她無法抬頭看他。
車子在嘉里爾家門口停下來,司機替他們開門,提起瑪黎安的皮箱。嘉里爾用手攬著她,帶著瑪黎安穿過兩天前她一直想要進去,卻只能睡在外面人行道等他的那扇大門。僅僅兩天之前,當時瑪黎安在這世上最想做的事莫過於和嘉里爾一起走進這座庭園,現在感覺已恍如隔世。瑪黎安問自己,她的生命怎麼會這麼快就天翻地覆。她垂下目光,盯著自己的腳,踏上灰石小徑。她知道還有其他人在庭園裡,在她和嘉里爾經過的時候,竊竊私語,閃避讓道。她感覺得到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重量,那些從樓上窗戶俯望著她的目光。
進了屋裡,瑪黎安還是低著頭。她走過交織著黃藍八角形圖案的地毯,眼角瞥見雕像的大理石底座、花瓶的下半部,以及掛在牆上那些色彩繽紛的壁毯磨損的下緣。她和嘉里爾走上的樓梯很寬,鋪著類似的地毯,在每一階的邊緣都釘牢固定。到了樓梯頂端,嘉里爾帶她往左轉,走上另一條鋪著地毯的長廊。他在一扇門前面停下腳步,打開門,領她進去。
「妳的妹妹,妮洛琺和艾緹葉有時候在這裡玩。」嘉里爾說:「但是我們多半把這裡當成客房。我想,妳在這裡會很舒服。這裡很不錯,對吧?」
房裡有一張床,鋪著綠花毯子,針腳很細,織成蜂巢的花樣。和毯子花色相襯的窗簾拉開來了,樓下的庭園一覽無遺。床邊有個三層抽屜的五斗櫃,上面擺了花瓶。沿牆一排架子上放著相框,照片中的人瑪黎安一個也不認得。其中一個架子上,瑪黎安看到一組一模一樣的木頭娃娃,但一個比一個小,按大小排成一列。
嘉里爾注意到她在看什麼。「這是俄羅斯娃娃。我在莫斯科買的。如果妳想要的話,可以拿下來玩。沒有人會說什麼的。」
瑪黎安坐在床上。
「妳還想要什麼嗎?」嘉里爾問。
瑪黎安躺下來。閉起眼睛。一會兒之後,她聽見他輕輕地關上門。
除了去樓下浴室之外,瑪黎安一直留在房間裡。那個臉上有刺青,也就是那天替她開門的女孩,用托盤端來她的餐點:烤羊肉、蔬菜雜燴,麵條湯。但大部份都一口都沒吃被端走。嘉里爾一天來好幾次,坐在她的床邊,問她好不好。
「妳可以下樓和我們一起吃飯。」他說,但是顯然言不由衷。瑪黎安說她比較想一個人吃的時候,他有點太過迫不及待地表示瞭解。
從窗戶望出去,瑪黎安沒什麼感覺地看著她這輩子一直很好奇、也一直很渴望看見的景象:嘉里爾家日常生活的作息。僕人急急忙忙地從大門進進出出;有個園丁整天修剪花木,給溫室裡的植物澆水;街道上停著又長又光滑晶亮的汽車;車裡鑽出一個個身穿西裝或穿罩袍戴羊皮帽的男人,或者頭戴面紗的女人,以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小孩。瑪黎安看著嘉里爾和這些陌生人握手,看著他雙掌交叉貼胸,點頭對他們的妻子致意,她知道娜娜說對了。她不屬於這裡。
但是我屬於哪裡呢?我現在能怎麼辦呢?
在這個世界上,妳只有我啊,瑪黎安。等我死了,妳就一無所有。妳會一無所有。妳根本什麼都不是!
難以形容的黑暗,宛如吹過小屋周遭柳樹的風,不斷向瑪黎安襲來。
瑪黎安在嘉里爾家的第二天,有個小女孩到她的房間來。
「我要拿個東西。」小女孩說。
躺在床上的瑪黎安爬起來,盤腿坐好,把毯子拉到膝上。
女孩快步穿過房間,打開櫃子的門,拿出一個方形的灰色盒子。
「妳知道這是什麼嗎?」她說。她打開盒子。「這叫留聲機。留,聲,機。可以放唱片,就是音樂。留聲機。」
「妳是妮洛琺。妳八歲。」
小女孩笑了。她的笑容很像嘉里爾,像他一樣下巴有個凹痕。「妳怎麼知道的?」
瑪黎安聳聳肩,沒告訴小女孩,她曾經用這名字給一顆鵝卵石命名。
「妳想聽歌嗎?」
瑪黎安又聳聳肩。
妮洛琺手伸進留聲機裡,從盒蓋下方的小袋子裡拉出一張唱片。她把唱片擺到機器上,放下唱針。音樂開始演奏。 我要用花瓣當紙
給你寫最甜蜜的信
你是主宰我心的王
主宰我心的王
「妳聽過這首歌嗎?」
「沒有。」
「這是一部伊朗電影的主題曲。我在我爸爸的戲院裡看過。嘿,想看我表演嗎?」
瑪黎安還來不及回答,妮洛琺就把手掌和頭頂在地上。接著腳掌一蹬,整個人倒立起來,頭下腳上,成一個V字形。
「妳會嗎?」她啞著嗓子說。
「不會。」
妮洛琺放下腳站起來,把襯衫拉整好。「我可以教妳。」她一面說,同時撥開披散在泛紅額頭上的頭髮。「妳要在這裡住多久?」
「我不知道。」
「我媽說妳不算是我真正的姐姐,雖然妳說是。」
「我從來沒說我是。」瑪黎安騙她。
「她說妳說過。我才不管呢。我的意思是,我才不管妳有沒有說過,或者妳到底是不是我姐姐呢。我不在乎。」
瑪黎安躺下來。「我累了。」
「我媽說是靈魔害妳媽上吊自殺。」
「妳可以停了。」瑪黎安轉身背對著她:「我是說,音樂。」
那天碧碧優也來看她。她來的時候下起了雨。她彎下龐大的身軀,把自己塞進床邊的椅子裡,露出痛苦的表情。
「這雨啊,瑪黎安優,簡直害我的屁股痛死了哪,真的是痛死了,我告訴妳……我希望……噢,過來,孩子。過來碧碧優這裡,別哭。過來。妳這可憐的小東西。唉。妳這可憐,可憐的小東西。」
那天晚上,瑪黎安一直睡不著。她躺在床上望著天空,傾聽樓下的腳步聲,被牆壁阻隔的模糊說話聲,以及淅瀝瀝打在窗上的雨聲。等她終於昏沉欲睡的時候,卻被嘶吼聲給驚醒了。從樓下傳來的喊叫聲,尖銳又忿怒。瑪黎安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麼。有人用力摔上門。
第二天早上,費伊祖拉穆拉來看她。瑪黎安看見他出現在門邊,白蒼蒼的鬍子,溫柔親切沒有牙齒的微笑,讓她的眼角又泛起淚水,刺痛不已。她從床邊跳下來,奔向他。她親吻他的手,而他也一如往常地親她的額頭。她把他拉到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他給她看他帶來的可蘭經,翻開來。「我覺得沒有理由不繼續上課,對吧?」
「你知道我已經不需要上課了,穆拉先生。好幾年以前,你就已經教會我可蘭經裡的每一章每一節了。」
他微笑著,舉起手作出投降的樣子。「我認罪,可以了吧。被拆穿了。但是我只能想出這種蹩腳的藉口來看妳。」
「你不需要藉口的。你不需要。」
「妳這麼說真貼心,瑪黎安優。」
他把他的可蘭經遞給她。她照他以前教她的,親吻了三次——每親一次,就用可蘭經輕觸額頭——然後把可蘭經還給他。
「妳還好嗎,我的孩子?」
「我一直,」瑪黎安開口,卻又停住了,好像有顆石頭哽在喉嚨出不來。「我一直在想,我那天離家之前她對我說的話。她——」
「不,不,別這樣。」費伊祖拉穆拉把手放在她的膝上。「妳母親,願真主赦免她,是個有很多煩惱、不快樂的女人,瑪黎安優。她對自己做了可怕的事。對她自己,對妳,對真主都是。祂會赦免她,因為祂大慈大悲,但是她做的事讓真主很傷心。祂不許任何人奪走生命,無論是自己的或他人的生命,因為祂說生命是神聖的。妳知道——」他拉近椅子,把瑪黎安的手握在他手裡。「妳知道,早在妳還沒出生以前,我就認識妳母親了,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而且我可以告訴妳,她從那時候就不快樂。她之所會這麼做,恐怕是很久以前就種下的因。我想說的是,這不是妳的錯。這不是妳的錯,我的孩子。」
「我不該離開她的。我應該——」
「別這樣想。這種想法不好,瑪黎安優。妳聽見我說的話了嗎,孩子?不好。這樣的想法會毀了妳。這不是妳的錯。這不是妳的錯。不是。」
瑪黎安點點頭,但是不管怎麼拼命努力,她都無法讓自己相信他說的話。
一個星期之後,有天下午,有人敲門,一個高個子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皮膚光滑細緻,一頭紅髮,手指修長。
「我是艾芙森。」她說:「妮洛琺的母親。瑪黎安,妳要不要不梳洗一下,下樓來?」
瑪黎安說她想待在房間裡。
「不。妳不瞭解。妳必須下來樓。我們必須和妳談談。很重要的事。」
7 他們坐在她對面。嘉里爾和他的妻子們,一起坐在一張深咖啡色的長桌旁。在他們中間,桌子的正中央,有個插滿新鮮金盞花的水晶花瓶和一壺水,壺身結滿了水珠。妮洛琺的母親,也就是那個叫艾芙森的紅髮女子,坐在嘉里爾右邊。他另外兩個妻子,哈狄佳和納吉絲坐在他左邊。每個妻子都戴了薄薄的黑紗絲巾,但沒蒙在頭上,而是鬆鬆地圍在脖子上,彷彿是突然想起該戴似的。瑪黎安無法想像她們竟然會為娜娜戴黑紗致哀,心想很可能是在她被叫下來之前,某個人建議的,或嘉里爾要她們這麼做的吧。
艾芙森從水壺裡倒了一杯水,放在瑪黎安面前的一個花格布杯墊上。「才只是春天,天氣就已經這麼熱了。」她說,用手做出搧涼的動作。
「妳這幾天還好嗎?」有個尖下巴和一頭黑色捲髮的納吉絲問:「我們希望妳還好。這種……苦難……妳一定很難受。太難受了。」
另外兩個人點點頭。瑪黎安注意到她們精心修過的眉毛,以及她們賜給她的淺笑,笑裡帶著容忍。瑪黎安腦海裡響起了惱人的嗡嗡聲。她的喉嚨如火灼熱。她喝了一口水。
從嘉里爾背後寬闊的窗戶,瑪黎安看見一排開著花的蘋果樹。窗邊靠牆的位置,有個深色的木櫃。木櫃裡有個時鐘,還有一張裝在相框裡的照片,是嘉里爾和三個男生一起抓著一條魚,魚鱗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嘉里爾和男孩們咧嘴大笑。
「是這樣的,」艾芙森開口說:「我——應該說是我們——請妳來,是有個很好的消息要告訴妳。」
瑪黎安抬起頭。
她瞥見艾芙森和嘉里爾身邊那兩個女人很快地交換了眼神。嘉里爾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盯著桌上的水壺。三個妻子裡看起來年紀最長的哈狄佳,把目光轉到瑪黎安身上,瑪黎安覺得,在她們叫她下來之前,一定已經先討論過由誰擔起這個責任,而且得出共識了。
「有人來向妳提親了。」哈狄佳說。
瑪黎安的心開始下沉。「有什麼?」她瞬間痲痺的嘴唇擠出了幾個字。
「提親的人。他名叫拉席德。」哈狄佳繼續說:「他是妳父親在生意上認識的一個朋友。他是普什圖人,老家在坎達哈,不過現在住在喀布爾,在瑪桑區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是他自己的。」
艾芙森點點頭。「而且他會說法爾西語,就像我們、像妳一樣。所以妳不必學普什圖語。」
瑪黎安的胸口發緊。房間開始天旋地轉起來,她腳下的地板也開始移動。
「他是做鞋子的。」又換哈狄佳說:「但可不是一般在路邊叫賣的鞋匠喔,不是,不是。他有自己的店,他是喀布爾數一數二最搶手的鞋匠。他替外交官、總統的家人……那種階級的人做鞋子。所以,妳知道,他可以讓妳過好日子。」
瑪黎安緊緊盯著嘉里爾看,她的心在胸口翻滾。「是真的嗎?她說的,是真的嗎?」
但是嘉里爾沒看她。他依舊咬著下唇,瞪著水壺。
「他的年紀比妳大一點。」艾芙森插嘴說:「但是他不到……呃,四十。頂多四十五。妳說呢,納吉絲。」
「沒錯。我還看過九歲的女孩許配給比向妳提親的人大上二十歲的男人呢,瑪黎安。我們都看過。妳幾歲,十五?很好,正是女孩子最適合結婚的年齡!」幾個女人全都熱心地點頭稱是。但是瑪黎安注意到,她們刻意不提她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妹莎伊黛與娜希德,她們同樣是十五歲,都是赫拉特梅赫里女校的學生,也都準備到喀布爾大學註冊入學。很顯然的,對她們來說,十五歲並不是最適合結婚的年齡。
「而且呢,」納吉絲說:「他也經歷過親人過世的痛苦。我們聽說他的妻子十年前難產過世。然後,三年前,他的兒子在湖裡淹死了。」
「真是太悲慘了,真的。過去幾年他一直想找個太太,可是找不到合適的。」
「我不想嫁人。」瑪黎安說。她看著嘉里爾。「我不想。別逼我。」她痛恨自己這種抽噎、哀求的語氣,但是卻無無控制自己。
「講理一點吧,瑪黎安。」其中一個妻子說。
瑪黎安已經不想搞清楚是誰說了這句話。她繼續瞪著嘉里爾,等他開口說話,說這些都不是真的。
「妳不能一輩子都待在這裡。」
「妳不想要有自己的家嗎?」
「對啊,一個家。還有妳自己的小孩?」
「妳要繼續過日子啊。」
「當然啦,妳可能比較想嫁本地人,嫁個塔吉克人。但是拉席德身強力壯,對妳很有興趣。他有房子,也有工作。這才重要,對不對?而且喀布爾是個很美麗、很有意思的城市。說不定妳以後找不到這麼好的機會了。」
瑪黎安把注意力轉到那幾個妻子身上。
「我要去和費伊祖拉穆拉住。」她說:「他會接納我的。我知道他會。」
「那不好吧。」哈狄佳說:「他那麼老,又那麼……」她思索著合適的字眼,瑪黎安知道,她真正想說的是:他住得又那麼近。她瞭解她們的意圖是什麼。說不定妳以後找不到這麼好的機會了。對她們來說的確如此。她們早就因為她的出世而蒙羞,現在她們可以趁這次機會,永永遠遠抹去丈夫丟臉行徑的最後一點痕跡。她之所以要被送走,是因為她這個活生生、會呼吸行走的人,分明就是她們恥辱的化身。
「他那麼老,又那麼虛弱。」哈狄佳最後說:「如果他過世了,妳要怎麼辦?妳會變成他們家人的負擔。」
就像妳現在是我們的負擔一樣。瑪黎安幾乎能看見這句沒說出口的話,宛如冬天從口中吐出的白霧一樣,從哈狄佳嘴裡冒出來。
瑪黎安想像自己到了喀布爾,一個廣大、陌生、擁擠的城市,那裡,嘉里爾有一回告訴過她,位於赫拉特以東六百五十公里之外。六百五十公里。她從小到大離開小屋最遠的距離,不過就是上回徒步走到嘉里爾家的那兩公里。她想像自己住在那裡,住在無從想像的遙遠距離之外的喀布爾,住在陌生人的房子裡,必須忍受他的喜怒無常,接受他提出的種種要求。她必須替這個叫拉席德的男人打掃,替他煮飯,替他洗衣服。還有其他的工作——娜娜告訴過她,丈夫會對妻子做什麼。尤其是想到這些親密的事情,在她想像中是一種又噁心又令人痛苦的行為,她心中就充滿恐懼,讓她冷汗直冒。
她又轉頭看嘉里爾。「告訴她們。告訴她們,你不會讓她們這麼做。」
「事實上,妳父親已經答應拉席德了。」艾芙森說:「拉席德人在這裡,在赫拉特。他大老遠從喀布爾來。你們明天早上舉行婚禮,然後搭中午的巴士去喀布爾。」
「告訴她們!」瑪黎安大叫。
三個女人全靜了下來。瑪黎安察覺到,她們也望著他。等待著。房裡一片靜默。嘉里爾轉著他手上的婚戒,一臉受傷、無助的表情。在櫃子裡,時鐘滴滴答答地走著。
「嘉里爾優?」終於,有個女人打破沉默。
嘉里爾緩緩抬起目光,迎上瑪黎安的視線,流連了一會兒,然後又垂下去。他張開嘴,但只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說話啊。」瑪黎安說。
於是嘉里爾開口了,用微弱、疲憊的聲音說:「該死!瑪黎安。別這樣對我!」彷彿他才是被擺布的那個人。
就在這一刻,瑪黎安感覺到房裡的緊張氣息一掃而空。
嘉里爾的妻子們開始新一波、更加興致勃勃的遊說,瑪黎安只是低頭看著桌子。她的目光順著桌腳優美的造型,滑過桌角彎曲的弧線,望向映著倒影、深咖啡色桌面上的微光。她注意到,她每次一呼氣,桌面上就凝結出現一團白霧,讓她從父親的桌上失去影跡。
艾芙森陪著她回到樓上的房間。艾芙森一關上門,瑪黎安就聽見鑰匙喀啦喀啦上鎖的聲音。
5 「我知道我要什麼。」瑪黎安對嘉里爾說。
那是一九七四年的春天,瑪黎安就快滿十五歲了。他們三個坐在小屋外的柳蔭下,三張折疊椅擺成一個三角形。
「我的生日禮物……我知道我要什麼。」
「真的?」嘉里爾帶著稱許的微笑說。
兩個星期前,拗不過瑪黎安的催促,嘉里爾透露,他的戲院正在上演一部美國電影。是很特殊的電影喔,他說叫做「卡通」。整部電影就是一連串的圖畫,他說,好幾千張,等他們把所有的圖片接起來成為一部電影,在銀幕上放映的時候,觀眾會以為那些圖畫會動。嘉里爾說那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年老、沒有小孩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