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台灣人物肖像的星圖
文/吳音寧
「可是,我不懂攝影耶!」我對攝影家曾敏雄說的並不是推託之詞,確實,我對攝影技藝相關的光圈、快門、底片、相機種類、乃至打光設備等,幾乎全無概念,對攝影作品也僅能做出「感覺」的評價。不過,曾敏雄仍然希望我為他的攝影筆記書寫序,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模仿他的筆調,以「隨性照片」般的聯想書寫,來談談這本拍攝時間十年、被拍攝人物生命橫跨一百多年的《容顏寫真》。
「而故事總要有個開頭。」(曾敏雄語)
我初次見到曾敏雄是在二○○八年夏天或秋天的某天。他來到溪州拍攝我的父親作家吳晟。拍攝工作結束後,父親邀他去用個便餐,是在溪州街上一家庭園咖啡簡餐店,我和母親於是也都一起去吃飯。席間,曾敏雄說起九二一大地震,造成他「住家半倒,新裝潢好的音響工作室,也被震到沒有一堵牆壁是完好的」。
音響工作室是他當兵退伍後開始經營的。後來認識他之後,陸續聽聞一些識與不識的名字(包括台北搖滾圈的朋友),都曾到台中找他買音響;算是一間口碑很響亮的音響店。而在九二一之前,他才剛斥資,將音響工作室重新整修一番,怎知,一夕搖晃,多年努力打拼的經濟基礎全部歸零。「更氣人的是」曾敏雄說道,地震後,房子倒了,店沒了,連上百萬的車子都被偷走。一連串的打擊,叫人不意志消沈都難。但就在人生彷若被震到谷底的時候,有一天,美術評論家謝里法的助理到他工作室閒聊,繼而問他是否要參與拍攝中部藝術家的計畫?雖然「可能是無償的拍攝工作」,當時一無所有、對攝影甚至還不專業的曾敏雄卻一口就答應了!
索性就答應了!人生轉折始於一念之間。曾敏雄清晰的記得,一九九九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是他踏上人像攝影之路的首拍日,拍得是畫家楊啟東先生。接下來啊......就沒完沒了了。從中部藝術家群像、嘉義美術家群像、台東藝術家群像、乃至以「台灣頭」為名的百位經典人物肖像,他全島奔波,花時間、花體力、更花錢(借貸)拍攝一位接一位的台灣人。
這,若非有點傻氣,怎麼堅持得下去?我心底暗忖。坐在餐桌旁,初次翻看曾敏雄的人像照片時,便被他持續的專注給感動。十年了,十年了耶,他一次又一次,「經由拍攝的過程中去參與別人的生命,將對象內在最豐富的生命力定影於底片中,顯影於相紙上」;而一張張相紙(一個個人物、一段段生命),攤開來不就是歷史?
這不就像是一顆接著一顆、獨一無二的星星,形成閃爍的、發光的、繁複而迷人的星圖嗎?
雖然,在近代台灣人物星圖體系的形成過程中,那個費力捕捉、繼而默默往夜空中嵌鑲星星的攝影家曾敏雄,其實「時時刻刻想的就是放棄」,並不時「暗罵自己,為何要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一來,台灣社會對公眾人物——不管是對藝術家或政治家的評價,大抵是缺乏共識的。一派推崇的,往往是另一派不以為然的;縱使好像同一派,彼此之間也多有意見,誰能夠真正具有「代表性」?挑選的標準為何?「無疑地就會碰觸到台灣近代歷史的發展」(曾敏雄語),迴避不了意識型態及詮釋權的爭奪。雖然攝影家曾敏雄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被拍攝對象,已漸漸形成自己的歷史觀,但過程中想必是很令人傷腦筋的。
由於台灣社會對「人物」的看法不一,特定人物的肖像攝影,於是在「先天上」就處於比較「弱勢」的位置,比拍攝風景照、事件照、或沒有名字(一概冠以「民眾」或「普羅」)的人們的照片都要來得「不討好」;這是國族認同、價值定位分歧的島嶼現況。某個人物可能讓某部分人眼睛一亮,但是卻同時讓其他人撇了撇嘴角。譬如,我在曾敏雄拍攝的人物中,一眼就注意到黃文雄(Peter)被顯影在相紙上的銳利眼神,而深受吸引,但那是因為我「本來」就認同、敬重黃文雄,才會進而喜歡這張照片吧?若反之呢,是否匆匆翻過?
另外,造成攝影家備感「吃力」的原因,可能還有一點,那就是,目前在台灣的攝影作品,不論是哪一種類型,哪一個攝影家會沒有困窘之處呢?恐怕大多數致力於藝術創作的攝影家都有一堆苦水吧?政府部門的扶植、輔助少之又少,企業主又盡是利益盤算,或將經費投注(投資)在少數「人脈」廣闊的藝文界明星身上,兩相擠壓之下,埋頭苦幹的獨立創作者如何突圍?真是不容易啊!
但是,縱使環境艱難,攝影家曾敏雄堅持至今,也第十個年頭了。他繼續工程浩大的拍攝計畫,其中一站來到了彰化縣溪州鄉。而我,沒有辦法地,老是被類似的執著給觸動,初次見面,就自不量力地對他說:「請把你的攝影筆記寄給我看看吧!我試著幫你找看看有沒有發表、出版的管道。」於是我成為推銷員。我常常充當不怎麼稱職的推銷員。在我認識的,不管後來有沒有名氣的朋友當中,不乏如此傻勁的優秀人才,我常想,台灣若稱得上是「寶島」,理應讓這些人有機會被看見,當然,其中一個就是攝影家曾敏雄。
在初次見面後,我和攝影家曾敏雄保持斷斷續續的連繫。他也曾邀請我去他台中的工作室拍照。拍照那天,有部攸關農村的惡法正在立法院審議,我不時和立法院內的朋友們通著電話,心情焦躁。但令人感到十分溫暖的是,曾敏雄的太太聽我描述情況,也感同身受。她有一種動人的純真。尤其,我又吃了曾太太煮的很好吃的咖哩飯,喝了她泡的很好喝的熱咖啡,並且見到曾家兩個可愛的女兒,似乎慢慢地有點理解,攝影家曾敏雄能夠為創作奮不顧身投入的最大支撐,來自哪裡了。
以家庭作為後盾,闖蕩十年了!二○○九年曾敏雄終於從數千張影像中,挑選出三十位人像,搭配三十篇攝影筆記,集結成《容顏寫真》這本攝影書。在我讀來,這些環繞拍攝人物,「好像拿著相機上街拍照,見到趣味的畫面就按下快門的記憶光影」,非常地生動。不同於曾敏雄「正式」拍照時的嚴謹,收錄在《容顏寫真》裡的攝影故事,透過文字描述,讓每張照片都有了前因後果的脈絡,也讓攝影家與拍攝對象的互動、對話、甚至當天拍攝時的氣氛,鮮明的呈現,更有拍照過後,延續數年的點點滴滴的情節。一篇篇,讓一張張照片裡的人物,更加「活」了起來。
這是攝影家曾敏雄用十年的時間,專注認真做出來的一件事(一本書),難道台灣社會「沒空」花一、兩個小時去閱讀嗎?
是的,我又變身推銷員語調了!在《容顏寫真》歷經迂迂迴迴、曲曲折折的過程後,終於、好不容易要「誕生」之際,除了祝福與大力推薦,我並不敢不負責任地建議朋友要繼續吃苦,不過難免會想像,若攝影家曾敏雄繼續拍攝下去,十年、再一個十年、再一個十年,台灣人物肖像的星圖,將使得歷史的夜空何等耀眼啊!而星空若要耀眼又浩瀚,是否可以別再放給個別的創作者去承擔?而能夠有更多的社會力量予以支持。
自序
男人四十,想飛
文/曾敏雄
從我拍攝中部藝術家開始,謝里法老師就鼓勵我寫些攝影筆記。我嘗試著寫,但總感覺鏡頭比手中的筆銳利,也容易聚焦。這些筆記,有些是我與拍攝對象的聊天或接觸過程的內容,有些是我自己的感想與聯想,有些是朋友的回憶,有點像說書,想到什麼就講什麼,若能再添油加醋一番,味道或許更為濃郁。但我的文筆遠不及鏡頭,東寫一點,西湊一些,好像拿著相機上街拍照,見到趣味的畫面就按下快門,不用對焦,也沒有精準的曝光,拼湊成的往往都是一些片斷式的記憶光影。
但即便是很隨興的街頭攝影作品,在無意間也會拍進街上的建築、人影、光線甚至氣味。雖然不一定是當時想拍的,時間一久,也許建築倒了,人物散了,甚至整條街的味道也為之變調,但就在此時,這些如拼湊般的隨興相片,也就更加突顯其珍貴的價值,片斷式的書寫記憶光影,歷經時間的焠鍊,也會變身為八釐米的電影螢光幕,畫面不斷地播放。希望生澀的文字筆記能彌補鏡頭照不到的地方!
故事的緣起
921大地震至今恰好滿十週年,對一些災區的人來說,人生彷彿就像白布丟進紅色染缸中瞬間變色。我也是受災戶,這個大地震對我的影響,就像是一顆削過皮的蘋果,靜靜的放在空氣中氧化,一段時間後,白色的果肉已經變成鐵褐色,再也無法復原。十年時間,我不是劇變,卻被氧化的極度徹底。
當兵退伍後,我經營一間音響工作室,口碑不錯。921大地震,讓我多年努力的經濟基礎一夕歸零,心情非常沮喪,卻因此意外的機緣與謝里法老師合作,拍攝起中部藝術家的群像。當時是沒有報酬的攝影工作,還必須自己貼錢。那時我才三十來歲,總想說拍攝完成後再回來音響工作室,靠著以往的基礎,老天爺會幫忙的。
拍過中部藝術家後,我又回故鄉,拍攝嘉義地區的美術家,沒想到在拍攝人物的過程中,引爆我對攝影的狂熱,雖然一開始毫無人物肖像的拍攝經驗,技術上也不成熟,但我仍想在攝影上繼續,也持續經營著音響事業作為微薄的經濟來源。
中部藝術家群像、嘉義地區美術家群像、台灣百位經典人物肖像、六十位音樂家群像、台東地區藝術家群像,台灣、澎湖、蘭嶼的《風景安靜》作品,每一個系列作品,就像一顆埋在泥土下的地雷被引爆,雖然勉強奮力突圍,但再回頭時,後面已是焦土遍地,我竟然無法再回首過去,重新在單純的音響領域上經營。
拍攝經費毫無後援,經濟壓力沉重到讓我幾乎無法喘息。但為求能夠更專注的創作出極致的成績,我必須作出選擇,在音響與攝影之間擇一,這似乎是我無法逃避,且必須面對的宿命!
2007年,就在我前往美國新墨西哥州流浪了一個月後終於決定,結束經營長達十八年的音響工作室。
那年我剛滿四十歲!
感謝謝里法、朱銘以及所有幫過忙的老師、朋友們。在這計畫進行的過程,曾因為經費困難打算終止時,張照堂老師的鼓勵,讓我咬牙又向銀行貸款才得以繼續。感謝作家吳音寧的幫忙,是她讓我決定重新整理這些攝影筆記出版;也感謝EPSON公司,多次以高品質影像輸出的技術贊助我的展覽。當然,還有田園城市陳社長、小雯小姐與子恆小姐的幫忙,才能讓這些片段的光影記憶,成為八釐米不間斷的畫面。
最辛苦的是我的內人素琴,以及女兒于倫與千展。感謝她們的寬容,才能讓我在不惑之年,還能無後顧地飛馳在夢想的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