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 姬﹞
…此番景虎上洛(上洛,至日本首都覲見幕府大將軍。洛,指京都),並無一名重臣隨行。
然而景虎突然想到一事,立刻派人快馬從琵琶島城請來了隱居的宇佐美定滿:「駿河,聽聞你與公家素有交往,此番你跟我上洛去吧。」
宇佐美定滿笑了笑:「在下已然歸隱,將駿河守的官位傳給了小兒,駿河二字,請殿下休再提起,直接稱呼在下的名字就好——殿下不是不想再見到我嗎?」
景虎雙目炯炯地望著宇佐美定滿:「世間諸般醜惡,難道說不想見便能不見的麼?倘若如此,人世也便不會紛爭迭起了。你雖然號稱退隱,雙目卻依然在關注著國內的形勢吧,倘若我突然戰死沙場,國中大亂,你肯定自己不會再現身出來嗎?」
定滿再度莫測高深地一笑,然後低下頭去:「既然殿下看得起在下,在下只得挺起老朽之骨,盡力為殿下效勞了。」
於是一行人攜帶著禮物從直江津下海,乘船繞過能登半島,在越前國的敦賀港棄舟登岸。因為有齋藤朝信事先派人去威壓了海賊的後臺佐渡本間家,因此這一路倒也太平無事。
一行人暫居一休宗純大師苦心重建的大德寺中。景虎與宇佐美定滿商議,應該先去拜會哪些公卿,請他們代為轉奏天子,以申自己虔誠覲見之意。定滿回答說:「太政大臣近衛稙家卿、關白一條兼冬卿,還有武家傳奏大覺寺義俊,那是一定要去拜會的。」
景虎點頭:「那便明晨帶上禮物,先去拜見太政大人吧。」
第二天一早,景虎並沒有要宇佐美定滿陪同,而是孤身一人帶著側近秋山源藏和一些腳夫前去拜會前關白、現今的太政大臣近衛稙家。當日景虎穿著黑色狩衣,頭戴高高的立烏帽子,打扮得如同公家一般,但他並沒有像那些講究的公卿一樣乘坐平穩的牛車,性情偏向急躁的景虎,是根本無法忍耐牛車那種悠閒自得的速度的,他仍然是騎馬前往。
然而非常可惜,近衛稙家卻偏巧不在府中,景虎失望之餘,提出進入府邸等候。他並不知道稙家何時才能歸來,府內的下人們也都各說各話,無法給他確信,但他頗想趁著這個機會看一看公家宅邸,感受一下京都公卿家居的風味。
「今後數日,也或許是一兩個月,都要在此與公家打交道了,豈可不預先有所瞭解?」景虎這樣想道。
雖說關於與公卿打交道的禮儀,他早在越後便向關東管領上杉憲政學習過,但憲政不可能跟他上洛,隨時指點,無奈之下才只得請出隱居的宇佐美定滿。然而景虎並不想每事都請教定滿,對於那個老傢伙,他內心由衷地感到厭惡,同時也存在著一絲恐懼,生怕定滿不知何時就會給自己設下陷阱。
近衛府中的下人將景虎請進一間偏室,說實話,他們並沒有把這位彈正少弼大人放在眼中。近衛家乃是五攝家之首,為公家眾顯貴中的顯貴,家中子弟只要成年就有機會成為殿上人,區區偏遠鄉下地方前來的從五位下又算得了什麼?
這些下人從小生在京都,長在京都,並無緣去張望都外的廣闊世界,雖說這位彈正少弼大人掌握著千萬人的生死,而近衛家就連大家長也未必真能管得了府外的一人一事,他們是根本考慮不到這些問題的。
對於近衛府中下人們的冷淡態度,景虎倒並不在意。他安穩地在偏室中坐下,抽出腰間摺扇,緩緩打開,默誦扇面上自己親手所寫的和歌,以打發或許會相當漫長的等待時光。然而他等了並沒有太久,突然拉門被拉開,隨即一位裝束高雅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此人一定不會是前關白近衛稙家了,稙家在大永五年、六年和天文五年,三度出任攝政關白之職,怎麼也不可能是個年輕人。景虎定睛望去,只見這年輕人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容貌俊秀得如同女子一般。
但有一點,他絲毫也沒有公卿常見的終日不見陽光的慘白面色,也不敷粉,臉色天然紅潤,與景虎一般的矮小個頭,也與景虎一般的全身都似乎充滿了活力。
「這是近衛家哪位公子呢?」景虎深自為憾沒有先向宇佐美定滿打聽清楚五攝家全體公卿之名。他只得側了一下身體,緩緩俯身下去,卻並不首先開言。
年輕公子微微一笑,在景虎對面坐下,自我介紹說:「余乃右大臣近衛晴嗣是也。」
近衛晴嗣,後來改名為近衛前久,乃是在這個風雲動盪的戰國亂世中最為活躍的朝廷公卿,也是推動歷史演進的重要角色。而在景虎 叱咤 風雲的人生歷程中,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忽視這位近衛前久所衍生的作用的。
戰國亂世,顛覆了傳統秩序,整個日本都開始邁向一個嶄新的時代,京都當然也無法倖免。然而公家正因為被剝奪了統治之權,獨立於紛繁亂世之外,因此仍然頑固地執著於舊日的典章制度和等級秩序──相比景虎所縱橫馳騁的戰場來說,朝廷幾乎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存在。
武家子弟從小便要在硝煙戰陣中搏殺,他們的生命隨時都會受到威脅,他們的地位和權力要靠揮舞刀槍去獲取。然而對於公家來說,最大的可能性卻是餓死而不是戰死,他們用以生存武器的並非刀槍,而是與生俱來的高貴地位,還有在亂世中苟活的政治智謀。
對於這位年輕的右大臣近衛晴嗣,景虎早有耳聞,但沒料到竟然會是如此活力充沛的一位大人。聽到晴嗣報名,景虎也急忙俯身報上了自己的官職、名號,晴嗣點點頭:「聽聞過汝之姓名。北陸之事,如同跟隨著風與海浪一般,近日也傳到京都了呀,都說汝弒兄奪位,殘暴好殺,近日又開始圖謀信濃國了呢。」
景虎聞言大驚,但隨即一股怒氣聚滿心胸,面孔也脹得通紅。倘若是他人說此話語,大概他立刻便跳將起來,拔刀出鞘了吧,但所面對的乃是一位高貴的大臣,景虎雖然脾氣火爆,倒也並非衝動起來毫無顧忌之人,他強自按捺怒氣,開口分辯說:「那都是謠言……」
「余知道,余知道,」近衛晴嗣不禁笑出聲來:「傳言本就不可盡信,而遠國之事經過多家傳說,也一定會黑白顛倒的吧。嗯,譬如朝倉不會說汝壞話,三好便難說得很了——汝向公方獻禮之事,余已有所聽聞。」
景虎緩緩舒了一口氣,語氣也逐漸變得平穩下來,他簡單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在下此番上洛,便是想要拜見天子大人與義藤將軍,可惜三好氏嚴拒在下前往近江,因此只得派遣部屬向將軍獻禮。而今日前來拜會令尊宰相公,是希望大人能夠在天子駕前美言,准許覲見。」
近衛晴嗣點點頭:「余知道,余知道。汝是想要覲見公方和天子,取得進入信濃的大義名分吧。」
「在下並不想進入信濃,在下乃是為了鎮定奧信濃的亂事……」
「無需分辯,」近衛前嗣突然一板面孔,嚴肅地說道:「汝等武家之事,是非曲直,余並不打算深究。但汝能於此亂世之中,仍然記得朝廷,記得幕府,不得朝廷或幕府下頒的大義名分便不敢擅專,僅此心意便難能可貴了。」
景虎急忙低下頭去:「大人繆讚。」
「彈正,」近衛晴嗣的話鋒突然一轉,質問景虎道:「汝認為這亂世何時才會終結,要待怎樣才能終結呢?」
景虎抬起頭來,望著晴嗣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首先必須恢復秩序。」
景虎與近衛晴嗣的交談異乎尋常地熱烈,他沒有想到在公卿眾中也存在著如此年輕氣盛之輩。在他往日想來,公卿都不過是一群迂腐執拗的老朽,吃著天子的俸祿,卻無力重振朝廷聲威,只得活在往日風光的虛幻夢境中,苟且度日罷了。對於這個公卿朝廷整體,景虎始終敬畏有加,但對於公卿眾的每個個體,卻無疑是始終抱著武家慣常的偏見的。
然而這位近衛晴嗣大人卻與眾不同,或許是因為太過年輕之故吧,又或許因為所面對的乃是官位低自己九階的一介鄉下大名吧,晴嗣似乎毫無掩飾自己喜惡的打算,正如他臉上不曾敷粉一般,公卿眾習慣在外人面前戴起的無表情的面具,晴嗣則在景虎面前徹底地揭了下來。
對於如此年輕的幕府將軍,景虎此前不可能抱有任何希望。幕府權威的喪失已近百年,多少代成年將軍都無法奪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權柄,無法恢復哪怕僅僅是洛中的秩序,反而被管領甚至是管領的家臣們追逼得到處流亡。
然而,近衛晴嗣卻告訴他說:「首先必須恢復秩序,公方大人也說過同樣的話呢。」此言不禁使景虎深受感動──「是嗎?將軍大人雖然年輕,卻也有這般見識嗎?他的理想抱負,竟然與我不謀而合呢!」
景虎一早就來到近衛官邸,與近衛晴嗣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已經是中午時分了。門外突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膳食已然備好,請與客人移駕前往吧。」
晴嗣略轉過頭去朝向拉門的方向:「不必,端到這裡來便是。」
不多久,拉門拉開,兩名侍女端著食案走了進來,在景虎和近衛晴嗣面前放下。景虎注意到門口還跪伏著一個身穿淡紫色小卦的女子,低聲說道:「請慢用。」聽聲音,正是方才詢問之人。
近衛晴嗣點點頭:「妳也進來,拜會一下客人吧。」
隨著晴嗣的召喚,那女子慢慢直起身,踩著碎步走了進來,在兩人面前跪下,俯身行禮。景虎心想:「這位是右府的夫人嗎?還是家中的小姐呢?」他也匆忙行了一禮,然後兩人幾乎同時抬頭,目光相撞──
景虎只覺得眼前猛然一亮,隨即頭腦一陣眩暈。這般眩暈,是他所從來未曾感受過的,即便在痛飲之後,他也只會感覺身體發熱,而不會有絲毫的頭腦不適,然而此刻……在他心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在高喊:「世間竟有如此優雅端莊的女子,難道是天女下凡來了嗎? 」
那女子的年紀很輕,臉龐甚小,只有雙眼之大異於常人,目光如同兩汪清澈的泉水一般,不含一絲一毫此世應有的紛擾爭亂。在景虎看來,這女子彷彿是生存在極樂妙境之中,若非如此,神態怎能如此端莊,而目光又怎會如此澄澈呢?當此亂世,竟然還有人擁有這般的一雙明眸嗎?
「此乃舍妹絕姬,」近衛晴嗣介紹說:「而這位,便是余向汝提起過的北陸之龍了。」
「龍什麼的……」不知道為什麼,在絕姬的面前,景虎感到異常侷促不安。照理來說,以他這般鄉下大名的身分,得以拜見殿上公卿,一定會多少有點手足無措的,只是景虎心中對朝廷的尊崇與他人不同,在他看來,那只是美好的秩序的一部分,即便公卿眾居於秩序的頂點,就人的價值來說,佛眼中眾生平等,也沒有什麼可敬畏的。有了這般先入之見,再加上近衛晴嗣一見面就敞開胸懷,景虎與之交談,並無一絲一毫的不適感,然而此刻如天仙般純美的絕姬就在面前,景虎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近衛晴嗣似乎並未看出景虎的侷促,他只以為景虎不敢自居「北陸之龍」的名號而已,於是笑一笑說道:「傳到京都來的流言甚多,余前此只說了一種。還有一種流言,說汝篤信神佛,執著大義,欲以手中之劍斬盡天下不忠不義之徒。北陸之龍,並非余向壁虛構之名呀。」
聽到兄長與客人繼續開始交談,絕姬點頭致歉,然後緩緩地站起身來,雙手輕提著小褂的角,扭轉腰肢,儀態莊重而嫋娜地退了出去。景虎不敢直視絕姬的背影,然而也不捨得把目光移往它處,只得悄悄地用餘光護送她離去。如此一來,近衛晴嗣又說了一些什麼,他便幾乎是充耳不聞了。
直到晴嗣說起:「汝想要覲見天子…」景虎才驟然回過神來。
只聽晴嗣說道:「不必家父奏請,余便可為汝關說。然而…天子所好在於風雅,汝的相貌,卻實在說不上風雅呀,哈哈哈哈。未知對於文學藝能,汝擅長一些什麼?」
公卿眾從來最恨不肯附庸風雅之人,因為那些鄉下武士徹底顛覆了他們的傳統審美和人生哲學。當年源平爭亂,木曾義仲進入京都,便以其鄉下人的粗鄙言行激怒了朝廷,最終下詔予以討伐。其後源氏的九郎判官義經擊敗義仲入洛,民間傳說這位九郎判官乃是世所罕見的美男子,因此得到朝廷寵愛,但事實上義經真實的相貌卻並不出眾,他身材矮小、圓臉扁鼻,據說還生了一對頗大的板齒,之所以能在朝廷中站穩腳跟,全靠了自小在京都長大,在公卿化了的源氏家中長大,其後又出家鞍馬寺,深通六藝文章,得了優雅的秉性而已。
因此近衛晴嗣也便詢問景虎,是否研究過學問,倘若於詩歌書畫任何一道有所擅長,便好向天皇介紹,完成他覲見的心願了。景虎此時深感少年時代出家林泉寺的可貴,那位天室光育大師乃是當代高僧,學問淵博,文藝精深,他曾經這般對少年景虎說道:
「名刀寶劍,哪怕千年不朽不壞,過五千年,一萬年,仍然是會化作塵土的。然而學問之道,薪火相傳,只要人世仍然存在,它便永遠不會滅亡!」
景虎向天室光育學習了各門學問,既包括佛學,也包括儒學、道家之學、史家之學,以及書法、繪畫、漢詩、和歌,此外,因為他個人所好,還另訪名師學習音律,尤其對於琵琶獨有所長。
當下景虎謙遜地向近衛晴嗣提及自己多年來的所學,晴嗣提了幾個問題,景虎隨口回答,毫無遲滯——幸虧絕姬已然離去,否則他恐怕會因為緊張而變得結巴起來的吧。晴嗣大感驚異,連聲說:「沒想到鄉下之地,也有如此優雅之人。甚好,甚好,余即日便上奏天子,安排汝去覲見吧!」…
﹝血染八幡原﹞
時近午夜,天氣突然變得寒冷起來。政虎渾身燥熱,並無感覺,身旁的側近旗本卻都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膀。雖是黑夜,月色昏暗,星光倒頗燦爛,政虎偶爾轉頭,發現了這一點,於是低聲問道:「冷嗎?」
「正是,」側近回答說:「雖未起風,氣溫卻驟然降低了下來。倘若下地行走,應該能夠暖和一些吧。」
「若自認能將體力保持到早晨,那便下馬步行吧,」政虎點一點頭:「也可節省馬力。」
「已經很多天都沒有起風了,」話音才落,直江景綱卻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連續數日天氣晴朗,今夜卻驟然寒冷…倘是越後某些地方,似這般天時,黎明前後定然會起霧的,不知這川中島…」
言者無心,聽者卻不禁凜然一震。政虎皺眉想了一下,急忙吩咐側近道:「速去前面詢問本地出身的人,問問他們,這川中島是否也會起霧。」
政虎突然間考慮到了起霧的問題,幾乎就在同時,這一問題也如同一泓苦水般驟然泛了上來,困擾著武田信玄。軍師山本勘助並非川中島本地人氏,沒有料到此時此地或許會降下濃霧,但他如同越後的直江景綱一般,因為一些與家鄉氣候相近的徵兆而猛然醒覺。
勘助並沒有直接前去向信玄稟報,卻悄悄找到了小笠原長詮的家臣桑山茂見。
「聽聞桑山殿下乃是川中島本地人?」
桑山茂見點點頭:「老家在西面山中的鬼無里,也可以算是本地人吧。」
「此地這一季節是否經常會降下大霧?」
「不算常見,偶爾會有霧,但一旦見霧,日出前後必然籠罩整個平原,目視距離不足三尺—山本殿下為何有此一問,難道…」
「你覺得明晨會有霧嗎?」
「很難說呀,」桑山茂見撓一撓脖子:「連續數日的晴天,有星無月,此刻驟然寒冷,是有起霧可能的…」
山本勘助聞言面色大變,急忙趕回本隊去稟報信玄。
—「倘若黎明前下起霧來,恐怕會對我軍突襲善光寺平造成困擾。」
信玄深深地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苦笑一下,回答說:「倘若真的如此,那便只有放棄計畫了。霧中必然無法傾全力攻打上杉軍,倘若未能及時掃清善光寺平,待到政虎趕來,局勢便相當危險了。」
然而造化弄人,上天似乎對於人們越是擔心之事,越是祈禱不要發生之事,越是無可改變地要將其變為現實。濃霧在天亮以前便降了下來,武田軍一直摸黑趕路,精神都極為疲憊,人人期盼著紅日早一刻升上天際,然而曙光還未展開,霧氣卻突然籠罩了一切,行軍速度被迫更加放緩。
信玄心中還抱持著萬一的希望。直到眼前露出淡淡的白光,朝霞在無可奈何地刺破重重霧靄照射到武田軍頭上的時候,竟已變成了黃昏一般的灰影,信玄這才喟然長歎一聲,明白苦心佈置的計畫已然破滅了。
他詢問部下:「已到何處了?」
部下回答說:「估算起來,應當是八幡原……霧氣太重,如此繼續前進,恐怕辰時半以前都很難趕到善光寺平。」
「御館大人,請立刻回頭吧!」山本勘助滿頭都是冷汗,急切地建議道。
「不可回頭,」信玄沈著地回應說:「霧中行軍,方向難辨,倘若回程之時遭遇上杉軍,那便危險了。不如原地立陣,靜等濃霧散去。」
於是立刻勒束兵馬,重新排列陣勢,張開陣幕,朝向西南方向。信玄同時撒開哨探到周邊偵察,派遣使番「百足眾」前往海津城傳令—
「原計劃取消,先不必趕來善光寺平。嚴密監視西條山頂的動向,倘若政虎已然下山,那便速速趕來救援,否則不可輕舉妄動!」
「請問御館大人,如何立陣?」
「鶴翼。」
武田軍排布了一個非常奇特的陣形。按照信玄的本意,是要暫時立陣,待濃霧散去後再退兵回歸海津城,那麼排佈易守難攻的魚鱗或者方圓陣都是上佳之選——所相差者,魚鱗陣便於防備一個方向來犯之敵,而方圓陣雖然機動性極差,卻是抵禦圍攻的最牢固陣形。
然而信玄卻下令排佈鶴翼之陣,此乃虛其中心,以實兩翼、活動性較強的陣形,換句話說,乃是誘敵深入,然後以兩翼包夾的進攻形陣勢。信玄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所想包夾殲滅的,究竟是什麼敵人呢…
信玄的視線緩緩從山本勘助臉上移開,移向惱人的重重灰霧:「政虎恐怕已經看破了我的計畫…」
「什麼?!」
「倘若真的如此,正如你所言,他一定會傾全力前來進攻的。但我若排佈防禦之陣,固可保證萬全,政虎卻不會與我決戰,而定然引兵他往。如今我排佈進攻之陣,虛其中軍,政虎見有機可趁,便會前來進攻……」
「以政虎的個性,見到御館大人您的旗印,便定然會前來進攻的……」
信玄聞言,微微苦笑:「那是前日的政虎……他既已在西條山上等待了二十餘日,又何吝多等待幾日呢?只要我等能夠將政虎釘死在此地,海津城主力從後夾擊,便有勝算。」
「如此說來,御館大人是要以身為餌,引誘政虎前來進攻了,」霎時間,山本勘助的臉色變得如同死人一般慘白:「何必如此冒險……都是在下算錯了進攻的時日,實在憾恨……」
側近拉好陣幕,擺好折凳,信玄緩緩坐下,語氣平靜地說道:「若非如此行險,這一仗,恐怕我軍的失敗已成定局,只有冒險,才有扭轉局勢的可能。倘若上杉軍真的下山來攻,預計辰時半便會來到,你快去協同佈陣吧。」
話音剛落,突然有使番前來稟報:「御、御館大人……西側發現了上杉軍的旗號!」
武田軍於八幡原佈陣之時,上杉軍也恰巧開入了這片平原,因為訓練有素加上騎兵比例較大,上杉的行軍速度比武田要快很多。然而大霧不僅僅遮蔽了人們的視線,同時也隱藏了部分聲音,相互間,誰都沒有發現敵人居然近在咫尺。
上杉軍並非簡單地排佈一字行軍佇列,按照政虎的吩咐,各隊都抽調出數名精銳武士行進在本隊左右半箭之地,倘若發現人蹤——不管是早起耕作的農民,還是偽裝成各類人等的武田軍探子——全都擒拿扣押下來,以防行軍消息外洩。
卯時半才過,第三隊齋藤朝信所部數名行進在大軍東側的武士,隱約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那是武田軍的「百足」使番,正奉著信玄之命前往海津城傳令,因為催馬疾馳,即便在濃霧中,馬蹄聲也傳得相當之遠。背負著齋藤家「米府鹿子」紋靠旗的武士急忙追趕過去查看,連射數箭,雖在濃霧之中,倒也盡數中的。
「百足」使番身負重傷,伏鞍而逃。
「是百足,武田軍就在前面!」齋藤武士急忙回來稟報。朝信不敢怠慢,急忙將此消息傳回本陣。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在陽光的照射下,濃霧逐漸散去。政虎立刻下令各隊:「改變行軍陣列,要防備敵軍就在身旁!」
他的判斷並沒有錯,濃霧逐漸變淡之時,第一隊的高梨政賴和第二隊的柿崎景家幾乎同時發現了在他們東側約一町距離外,隱約現出無數紅底黃色花菱的旗幟…「是武田軍!」想不到敵人距離自己如此之近,上杉軍士們莫不大驚失色—對於武田方來說,此刻的心理震撼程度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就這樣,上杉政虎與武田信玄這對東日本雙雄因為天降濃霧,竟然在八幡原不期而遇了…
因為仍處於行軍態勢,上杉軍以騎馬武士在先,足輕和鐵砲在後,驟然遇敵,並未能及時轉變為有效的進攻陣形,若非如此,倘若上杉軍陣列完備,定能一舉將武田軍擊潰的吧。
與此相同,武田軍才剛決定在八幡原列陣,鶴翼之陣不僅未能排佈完全,並且所朝方向也有所偏差,倘若再多給信玄一刻鐘的時間,待得陣列完全,即便以少敵多,也能立挫上杉軍的攻勢吧—若能及時變陣,還可能反守為攻,將倉促而來、仍然排佈行軍陣列的上杉軍一舉擊潰。
兩軍都在準備不充分的情況下不期然於平原遭遇,如此驟起且意外的緊急狀況最能考驗一名指揮官的臨機應變能力。高梨政賴還在猶豫,柿崎景家卻搶先猛衝了出去—「不能允許武田佈陣完備!」他心中這般想道。
信玄排開鶴翼之陣,本意是要引誘上杉軍中路突進,則左右翼展開夾擊,可以扭轉戰局。然而兩軍倉促相接,越軍在西,鶴翼陣卻朝向西南方向,使得右翼暴露在外,缺乏別部的配合防護。政虎與柿崎景家都敏銳地看清了這一點,因此景家才要搶先衝陣,阻撓武田軍完善陣列,政虎則直接將突破點擇定為武田右翼。
「連番猛衝,定要撕毀這武田鶴的右翅,」政虎冷笑著吩咐道:「獨翼難飛,武田便只有崩潰一途了。倘若敵軍左翼敢於前來救援,孫左衛門,你率遊騎阻隔之!」
對應政虎的車懸之陣,信玄連番下令要右翼第二陣向後收縮,以方便左翼在適當的時機向西移動,投入戰場。擔任武田右翼第二段指揮的正是信玄嫡子太郎義信,他知道在第一段已然崩潰的前提下,倘若自己倉促後退,定會為上杉騎兵所趁,導致陣腳大亂的。於是緩緩收束兵馬,利用騎兵小隊的遊擊騷擾、鐵砲和弓箭的遠端壓制,以及長柄隊的方陣防護來阻遏越軍的衝鋒,緩緩向後退去。
「太郎那小子在做什麼?怎麼速度如此之慢 」身處本陣的信玄不耐煩地嘟噥道。其實陣前收縮,絕對不能輕率,不能心急,更需具備相當成熟的指揮技巧,信玄並非不瞭解這一點,倘若指揮右翼第二陣的乃是普通家臣,甚至是客將,他或許都不會如此苛求的吧。正因為是自己的兒子,並且將來還要繼承武田的家業—「真是無能!如此無能,怎能放心把武田家交到他手上!」愛之深而責之切,正因如此,信玄才會惱怒於義信的行動緩慢吧。
—正是這種過度的苛責,六年以後,竟然釀成了武田父子相殘的悲劇……
激烈的戰鬥持續了將近兩刻鐘時間,左翼第一段的主將武田典廄信繁已然多次派人前來求戰:「請允許在下增援太郎,或者收縮拱衛本陣。」
然而信玄卻總是搖頭:「時機未到!」
時機要什麼時候才能到來呢?上杉軍氣勢如虹,絲毫也不顯疲態,也不知自己派往海津城傳令的使番是否已經趕到,海津的兵馬會不會兼程前來救援—
而在戰陣的另一側,直江景綱也已多次向景虎進言說:「不如將主力盡數押上,一舉摧毀武田右翼……倘若過多遷延,海津的敵軍趕來救援,我軍遭受前後夾擊,那便很危險了。」
政虎伸出手來,輕輕撫摩著自己頜下鋼針一般未剃盡的鬍鬚,緩緩回答道:「不可,倘若如此急躁,我便沒有強有力的預備隊以突擊武田本陣了。即便這一仗取得勝利,卻無法取下信玄的首級,那又有何益處?」
前陣的使番前來稟報:「敵軍防禦異常嚴密,連續三輪衝鋒都無法突入。」剛剛退回武田信繁所部千餘人得令匆匆向西增援,卻遭到上杉方游軍黑金孫左衛門等將的攔阻,正在惡鬥,突然數百面蕪菁戰旗捲起滾滾煙塵,瞬間已到了眼前。一將當先大喝道:「在下柿崎和泉守,典廄大人,可敢前來應戰嗎? 」
上杉軍朝後退卻,武田信繁並不追趕,勒束隊伍,繼續向西。然而就在他暫時緩下一口氣的霎那間,突然十數名敵騎兜成一個圈子,如同閃電一般楔入了弓箭隊的側面。鐵砲、弓箭,最怕的便是疾奔中的戰馬、側面衝鋒的騎士,雖然只十數騎,卻瞬間便將信繁隊攔腰割為兩段。
武田信繁被迫舞刀來戰,一名敵將哈哈大笑道:「你真的不肯與我較量嗎?這不是來了嗎?」此將非他,正是柿崎景家。當下景家揮舞澤瀉槍,與無奈應戰的武田信繁戰到了一處。
馬上作戰,主要運用的兵器就是長槍和太刀,各有優劣,各有長短。長槍利在沉重,攻擊範圍也廣,缺點在於單手運用不靈活,雙手運用又必須脫韁,除非膂力大、馭術精的武將,否則無法得心應手。太刀單手使用,攻防均甚靈敏,但缺點在於攻擊範圍太小。越後武士很多人使用超過三尺的太刀,最長竟有四尺二寸的,雖然仍舊比不上一至兩間的長槍,卻可以極大程度彌補這一劣勢。甲州武士卻沒有使用如此長刀的習慣,信繁的戰刀乃是傳統的三尺刀身。
兩將相遇,平原對決,武器上以柿崎景家佔優,加上景家臂力驚人,招數精湛,雖然信繁也是甲州有名的勇士,卻瞬間便被壓在了下風。信繁無心戀戰,交了三、四個回合,駁馬便走。然而此時黑金孫左衛門也已反身殺回,他從身旁鐵砲手中接過一挺鐵砲,吹燃火繩,遠遠地瞄準了武田信繁——
「轟」的一聲,鉛彈從信繁鼻端擦過。人馬俱是一驚,速度一緩,柿崎景家早衝近前來,背後一槍,將信繁刺落馬下。景家隨即也跳下馬來,拋卻長槍,撲過去按住還在掙扎的信繁,左手掀開頭盔,右手從腰間拔出脅差,口稱:「典廄大人,請原諒。」先在頸部一抹,割斷喉管,然後奮力一切,斬下了首級。
武田兵將們見狀齊聲慘呼,接著就有數人挺著長矛直衝過來,刺向柿崎景家。景家如同游龍般矯健地翻身躍起,揮起短短的脅差,竟然一擊便蕩開了所有長矛。然後他把武田信繁的首級高高舉起,大聲呼喊道:
「武田典廄的首級,我和泉守親手取下了!」
親兄弟——被倚為左膀右臂的典廄信繁的陣亡,這一消息傳到武田本陣,信玄立刻感到眼前一黑,心想:「完了。」海津城的增援還沒有消息,但即便春日等人趕到,打贏了這一仗,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損失如此慘重,竟然連信繁也……甲越爭雄,事實上勝負已分了。
然而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便不容得自己後退。倘若換了旁人,大概早就心膽俱裂,轉身上馬便奔逃無蹤了吧,但精神異常堅韌的信玄卻不會如此,他立刻下令:「收縮兩翼,都來保衛本陣!」
使番不停地在戰陣上來回穿插奔馳,一道道情報傳遞到政虎面前—
「報,後備甘糟隊已與武田軍接觸。」
「報,武田軍兵力雄厚,甚為勇猛,甘糟大人快要支援不住了!」
政虎下令道:「鯰川信濃守,前往接應後備,不求取勝,只要儘量拖住武田軍就好!」才從前線趕回來的直江景綱提出:「在下也前去救援吧。」政虎伸出手去,拍了一下景綱的肩膀:「千萬小心。」
「御館大人,」直江景綱嚴肅地說道:「此戰我軍已然勝了七分,不必追求全勝。倘若時機不到,御館大人您寧可撤退,也不要貿然對武田本陣發動突擊。」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
直江景綱才剛離開,柿崎景家就提著一顆血淋淋的首級,馬蹄帶風地直衝了過來。「那是誰?」政虎悚然一驚。景家把首級舉高,咧開大嘴笑道:「哇哈哈哈,這便是武田典廄的首級!」
「很好,」政虎興奮地一把拔出腰間太刀:「此乃全力突擊武田本陣之時了!」
終於結束了嗎?政虎在心中想道,與武田的長年爭戰就此將拉下帷幕了吧。只要踏破武田的本陣,取下信玄的首級,便可徹底控制整個川中島地區,將奧信濃交還給村上、高梨等將,有自己在春日山城坐鎮,這些外樣之間將不會再起紛爭,那麼越後的南線將可保障無憂了。
只需鎮定了奧信濃,自己便可再度進入關東,徹底消滅已斷臂膀的小田原北條氏,將秩序和藍天呼喚回來。待到鎮定關東諸國,自己便可揮師上洛,完成援救義輝將軍的宿願,此後高張幕府的大旗,討伐仍想為禍世間的凶徒,和平、秩序、安定徹底到來的一天,也將為時不遠了吧。
等到了那一天,自己的使命也便結束了,便可遠離這既令人熱血澎湃又使人沾染無益鮮血的戰場,交還毘沙門天的神劍,去專心求慕大道和佛國了。這值得憧憬的一天彷彿就在眼前展現…
衝吧,去取下信玄的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