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從兩頭牛的哞哞聲開始
國中一年級下學期的某一堂下課,一位同學拿著報紙指著一則社會版新聞問我說:「官淑森,妳看這個偷竊不成居然搶劫的嫌犯跟妳同姓,他是不是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們的姓這麼少,應該是你的什麼人吧!」一聽,我嚇得冷汗直流,連忙支支吾吾反駁說:「沒、沒關係,怎麼可能有關係,我怎麼可能跟他有關係呢?就好像你不能說,我是『放牛班』的學生,你是『放牛班』的學生,所以我們的兄弟姊妹全都是『放牛班』的學生吧!」雖然我的比喻不倫不類,但她還是如一頭鬥敗的「牛」垂頭喪氣地走了。
「放牛班」這三個字──我跟她直插入心坎的痛。
其實,報紙上面的那個「罪人」是我排行最小的叔叔。而且,我也真的放過牛。像我這個年紀(出生於一九六八年)在台灣放過牛的人應該少之又少吧,更何況是女生;同樣地,像我有這樣一個家的也是寥寥可數吧。小學三年級之後,我們全家離開故鄉來到台北。表面上,我連續四年的放牛生涯已經結束,然而並沒有。我變成了一頭「牛」,一頭依舊逍遙在群山環繞、綠草如茵的「牛」。
唯一不解的是,不知是我放逐了家,還是家放逐了我。
一個每一塊磚頭都荒謬絕倫的家。
家,距離我越來越遙遠,近在咫尺的遙遠。
直到,從小是資優生最後卻罹患精神病的大妹,無心寫了一首詩:
這個世界
我未曾來過
但走過
慢慢地,慢慢地,我才一個字、一個字被這首詩拖了回來,變成了「人」。
法國哲學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曾說:「生命就是一段不斷變成的自我。」
我說:「書寫是不斷鼓勵自己長大的一種變奏。」
很慶幸,我終於變成了「人」。
變成了「人」,才能欣賞爸爸的小說、媽媽的散文……自己的詩。每當全家像吃團圓飯般圍在一起討論文學時,彷彿我渾身不停流動的血小板都與他們緊緊黏結在一起,化成一個個的文字癒合昔日的傷口。
不斷地寫,不停地寫,沒想到原來大妹無心寫的那首詩,早就存在於我們每一次的呼吸之中,甚至包括不認識字的奶奶。
於是,我也寫。從哪裡開始?從童年那兩頭牛的哞哞聲開始……
一塊熬了十三年的排骨
從去年開始,我就在報紙的大學聯考榜單上找尋小妹的名字(雖然她改了姓換了名,但她的姓比我的姓還要罕見)。找到了,找到了,我高興地拿去給媽媽看,不久之後打電話去學校的教務處詢問,發現她根本沒來註冊。第二年,我再找,同樣又找到她的名字。這一次,她有到這間學校就讀。
終於,我可以見到她的面了。
在出發之前,我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想要去找她,難道只有想念嗎?還是想從小妹的身上找到大妹的影子?我不知道,我的理智無法釐清如此澎湃激昂的情緒。
到了新竹的某間師範學院,我去察看課表,等待她今天最後一堂課的來臨。我在教室外緊張地來回踱步,心想第一句話到底應該跟她說什麼?是不是說「對不起,姊姊當初沒有救妳是我的不對,能不能請妳原諒我」,還是說「這幾年妳過得好嗎?不是姊姊不來看妳,而是妳的養父母規定,必須妳年滿十八歲以後我們才可以見面」……
千言萬語。
下課鈴聲響起,我告訴一位從教室走出來的同學說,我要找某某某。等待,十三年的漫長等待。終於,她緩緩走了過來,身材與體型都與大妹生病前極為相似。一時之間,我分不清到底是她還是她,先前所要說的那些話語哽在喉嚨裡,哽在她也哽在我的喉嚨裡。
千言萬語加千言萬語等於,無言。
夕陽餘暉等在一旁,兩人相視默默。不知過了多久,好像一個夢那麼久,她先開口了,﹁妳是姊姊。﹂她認出我了,那她是不是也認出我來自的那個家,一個將她拋棄的家。我記得,她離家前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姊姊,跟我們一起去玩嘛。」但這十三年來誰跟她一起玩,是不是只有回憶,我騎著玩具三輪車載著她兜風的回憶。輪子轉啊轉,轉啊轉,我的淚珠也在眼眶裡打轉,我知道,餓的是久未謀面的親情。於是我說:﹁妳在這裡等一下,我去買便當。」
她看見我哭了嗎?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們坐在校園的涼亭吃著晚餐。自她離家以來,每天我都期盼太陽快快落下,快快升起。當太陽要完全隱沒於某一棟大樓時,我把屬於我的那一塊排骨夾給了她。
一塊熬了十三年的排骨。
我們一塊熬了十三年的排骨。
小籠包裡的風景
不論在「放牛班」或「升學班」,我每天最高興的便是騎腳踏車上學和放學的那段時光(如果爸爸「忘記」來接我的話)。
某某十字路口新開了一家麵包店,某某巷子有一間牛肉麵店已經有好幾個禮拜沒有營業了,某某街上的服飾店正在大減價……有的茂盛,有的枯萎,好像那行道樹隨著季節的轉換而花開花落。
欒樹或大花紫薇有沒有「升學班」或「放牛班」?
有人擅長木工,有人專精吹玻璃,有人嗜好是雕刻……那我適合什麼?適合什麼樣的風景?
在家與學校這段路途的短暫時間中,我騎著一個人的隨堂測驗。
疑惑的青春,青春的疑惑。
答案?
在這所有的風景當中,我最喜歡駐足在一間小籠包的店鋪前面,有一對操山東腔的老夫婦總是笑臉迎人,包括對未上門消費的我。
為什麼他們每天都可以這麼高高興興?他會寫書法嗎?她會去拜拜嗎?他們的子女會覬覦他們一天的收入嗎?他會打她嗎?他們的孫女曾經是一個「賊」嗎?
疑惑的青春,青春的疑惑。
答案?
似乎是為了要獲得答案,存了大約一個禮拜的零用錢,我滿心歡喜走了進去。我點了一籠小籠包,他們送了我一碗清湯。真是美味!他們端上桌的不僅僅是他們的手藝,還有他們夫唱婦隨的秦晉之好。
他們也問我:「功課好不好?」我喝了一口湯之後答說:「不好。」他們笑著說:「沒關係,將來可以跟我們一起學做小籠包。」
一個好難回答的題目?我想起了不久前同學叫我吞進肚子的無辜蒼蠅,還有那輛殃及池魚被老師從二樓摔下的腳踏車。
那是關於我的風景,一點也不可口的風景。
我繼續吃著小籠包,想著沒有答案的答案,濃濃的香竄進鼻息。
一幅風景正看著另外一幅風景。
漸漸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