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在《死亡與臨死之際:西藏的傳統》(Death and Dying: The Tibetan Tradition)這本書中,作者格蘭.馬林(Glenn Mullin)認為:「若要學習死亡與無常,恐怕沒有比自己上師過世的事實,更具有教導的力量了。」
我很幸運,師父去世時,剛好就在他印度的聚會所裡。從醫學角度來看,穆塔南達尊者(追隨者暱稱他為「巴巴」)離開軀體的原因是心臟病發作。從他離世前的數個小時開始,他每次提到自己,都是以過去式的語態來表達。對於這點,並沒有人特別注意,這是因為悉達瑜伽(Siddha Yoga)的師父們(被認為是「成就完美的高人」)常會說些神秘難解的事。
晚上十一點半,聚會所的鑼響了;一般只在日出及日落時才響的,因此讓人感覺有些奇怪。陪襯的是低沉而持續的誦念聲,還有斷斷續續、像是在建築工地聽到的撞擊聲。由於來自印度部落的工人常會三更半夜進行工事,連舉行婚禮也是如此,因此,相較之下,聽到誦念聲還讓人覺得奇怪些。我和三位女士共用一間宿舍。我們在房內聽到外頭走廊深處有疾行的腳步聲,接著有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低聲說道:「巴巴病了,歡迎大家都來參加誦念。」
於是我們忙亂地穿上衣服,快步下樓。因為距離靠近了,誦念聲及撞擊聲因此變大,情況也顯得更加令人困惑。如果巴巴真是病了,為什麼還有人在這時把他(院子裡的)房間隔壁的靜坐房地板拆掉呢?這樣不會打擾他嗎?就在這時候,有個尊者走上前來,輕聲低語:「巴巴離開肉身了。」當時我並不相信,不可能就這樣走了。他怎能離我而去呢?然而,當我環視周遭,卻發現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除非巴巴給了明確指示,要在他死後立即開始準備墓地,否則誰會在這時候拆地板呢?
我隨處亂走,頭暈目眩,坐下只會更痛苦,所以便一直走。這時起床的已有幾百人,到處都是人,每個都是被嚇呆的樣子。有些人像是一捆什麼似的、搖搖晃晃跌落地上,嘴裡誦念著,但全身上下無法動彈。其他人則是以強有力的動作,清掃拆除東西後的碎片塵土,就挨著那些嘴裡誦念的人身旁不過幾尺。持續而低沉的誦念聲,似乎具有容納整個宇宙痛苦的作用。我也跟著別人做同樣的事,先是誦念,但總不對勁,就改成打掃了。
早上三點左右,到處走動的我逛到安里,這是位於庭院下層的一家咖啡館,西方人常來此處聚集。每張桌子旁都能聽到與巴巴有關的故事:他的一生,他的事蹟,有些是幾天前的事,有些則遠溯至十五年前。淚水、歡笑,有的人仍無法相信發生的事,有的人則充滿感激之情。空氣中充滿了神的加持。神的加持移到人的形體上,並顯現在一些我曾經認為有限的人。就那麼一次,他們身上的業力暫時消失,他們的自我也不見了。平日我對他人(及自己)的看法的那些侷限觀念,此刻都消失了,眼中所看得到的,只有光,每顆構成空氣的粒子都像是被點亮了。
我的心完全靜止了,感到自己裡頭就像有一池清晰、透明的光。只因為活著、處在當下的每一秒,我的心便充滿了喜悅,近似於青春期那種一閃即逝、自由自在的仰慕所帶來的清明與歡喜,所不同的是,此時的愛意不再需要對象。只因其滋味甜美而加以欣賞、品嚐,就夠了;此時,這種喜悅的起點與終點,就在我的心跳之間。每一刻都是清新的──只是這點,就該好好品嚐。
巴巴的「大三摩地」讓我的生活有了全新的開始。也正是因為他的緣故,這新的生活完完全全屬於我。如此珍貴的禮物,就算我不停地表達感激,又哪能表達得完呢?直到今天,他仍活在我心裡。世上只有另一樣禮物,比這個來自成就師父的禮物更耀眼:那就是,他們總要留下一位活生生的繼業師父來繼續支持、引領信徒,幫助他們達成最後目標。巴巴將悉達傳承交棒給一位親近的弟子──他從她五歲起就開始訓練她了──奇芙拉撒南達尊者,現在大家暱稱她為麻依上師。
前年夏天,我到紐約州南瀑堡穆塔南達大師聚會所拜訪麻依上師,同時修習了一門名為「真有死亡這回事嗎?」的課程。一天下午接近傍晚,課程大約進行到一半時,美麗的女尊者要我們都閉上眼睛,進行深思。她問道:「問問自己:『死後,我要到哪裡去?』」她還沒說完,我就聽到自己的心裡出現響亮的聲音,說著:「到巴巴的心裡。」很顯然的,這句話並不是來自我的意識。那年夏天,離開卡茲基爾山區時,我心裡感受到新的喜悅,這喜悅便是來自我似已知道自己終究的歸宿。
不知為何,等我一回到家裡,就開始著手收集各方師父死亡過程的故事,並輸入電腦,感覺有本書正在成形中。
原先我所想到的書名是《鑽之光:偉大人物死亡過程》,這是因為我母親去世後的某次經驗而有的。她一生八十九年的歲月,最後那幾年,她總不讓我們為她買禮物,卻又在我們一同出去吃午餐時,喜歡到購物中心的珠寶店看閃亮的鑽石,且一看良久。她的結婚鑽戒在過了比半個世紀還久的時光後,已經出現裂痕,看來,她心裡似乎藏著某種渴望。
一九九三年情人節的前一天,她安詳地走了。之前一個禮拜,她曾經心臟病發作。接著的禮拜天早上,在我們冥想的時間,我看到相當清晰的異象:出現在眼前的她,就站在巴巴的導師寧洋南達薄伽梵身旁,揮舞著雙手,欣喜若狂,臉上的喜悅之情無法形容,背後看起來似乎有根巨大的冰柱。接著我便聽到她說話,幾乎像歡呼一般:「他給我鑽石!他給我鑽石!」在我看來,這證實了一件事:薄伽梵給了她內在的光,而這正是她一向所渴望的、真正的寶貝。
幾年後,一九九五年八月,九十三歲的父親到我們家度過生命最後兩個禮拜。儘管多年來,他從未對我的瑜伽修行表示過興趣,但他喜歡聽我那卷由巴巴誦念《嗡南嘛濕婆耶》(Om Namah Shivaya)的錄音帶,這是悉達瑜伽傳承入門的祈禱文。去世前幾天,他要我很簡單地向他說明巴巴.穆塔南達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告訴他,巴巴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追尋神,並且在師父的引導下,達到神覺的境界,與神合而為一了。這樣的說明似乎解答了他的疑問。
父親去世前大約三個鐘頭,我問他是否想聽那卷由巴巴誦念的祈禱文錄音帶。他的回答令我感到十分驚訝,他說(這也是他最後說的話):「到他來到為止。到他來到為止。」我並不確定這句話的意思,但覺得這句話就像件禮物,讓我內心感到深深的歡喜。我知道,不論「他」以什麼樣子前來,都會是最完美的。
父親死的時候我能夠在場,讓我得到或許是前所未有的、與他貼心的感覺,那就像是件神聖、光榮的事,同時也是個特權──因為他讓我參與了他離去的場合。悉達傳承教導我們,信徒家中七代之內的所有成員都會得到悉達師父們的加持與保護。這是很明白清楚的,我的父母便是如此的受到照顧,同時也使我對於這項教法的真實與奇妙有了更深刻的體認。
我在父母臨死前與離去後所體驗到的明確加持給了我靈感,把這本書名改成《優雅的離去》,這標題在我靜默時很自然地浮現。不過,當別人問起我為何要編纂此書時,我卻答不上來。我當時確實不知道。我的意識並沒有察覺到背後的理由,直到幾個禮拜前,我才開始明白。那時,我先感到胸痛,便走進附近的急診室,心裡想到的是輕微的心臟病發作。五個鐘頭之後走出來,得知自己已是肺癌末期,而且已轉移到骨髓。回頭想,我早已開始使用較短的尺度來看待自己生命時間的長度。我在不知情的情形下,便已開始忙於編纂這本用來幫助自己「優雅離去」的訓練手冊了。
得知這個消息後,我再次回頭,找到一向能夠滋養我的源頭──到我的導師那裡尋求幫助。給麻依上師的訊息才寄出,我對這世間的覺察力就有了大變化。過去在意識上始終無法明白的此生業障,突然間能夠看清楚了。許多讓人出奇的、對於生命、死亡的洞見及了悟,就像下雨一樣降臨了。有個早晨,在冥想中我有了異象。近距離的,我看到麻依上師的臉,她躺在地上,張開雙眼,朝我開心地微笑。「我與你同在。」她說。接著異象消失了,然後相同的場景再次出現,但這一回,她的臉整個是半透明的,我聽到這句話:「蘇希拉,我跟你一塊兒死。」然後,她為我解答了一個重大而實際的問題,是關於目前及離去之間這段時間的問題。「冥想時,每天死去一點。」她說。這次的經驗真是件意義最非凡的禮物了,我因此深深知道,麻依上師會在這條路上時時陪伴著我,到時候也會帶我度過那關口。在得知罹患肺癌末期之後一個月,到進行腦部放射性緩和治療的第十天(也是治療的最後一天),我終於能夠前往南瀑堡,親身與麻依上師在一起幾個禮拜。同時,我的內心也開始體會到上師更廣大的慈悲。由於放射性治療的副作用,在我到達的同時,消化方面也出現問題。麻依上師出現在冥想中,告訴我:「把你的食物獻給我,我會把它轉成能量,轉成光。」從此以後,每餐我都這麼做,食物就像甘露一般,再無困難的便吃下去了。我在這段時間所接收到的深刻洞見與領悟,似乎也在內心深處安定下來了,我就像被突然彈射到某個狀態中:單純處在當下的心裡面。這狀態裡,毫無恐懼,沒有欲念。因此,有人要我以精深冥想為主題,對超過一千人的聽眾講話時,我一點也不焦慮。(這相當反常,因為在二十多年的悉達瑜伽修行歲月裡,我對此類要求,內心總暗藏著深深的恐懼。)由於我受到加持而擁有這一狀態,這次的談話講來便十分愉快,可說是我與「自己」一次自然而舒暢的分享。在談話中,我曾提到大家其實都在這個(將死)過程中,房間裡出現一段短暫的靜默。但等我加上一句有人說我只是替所有信眾「先做上一回」罷了,靜默立刻被哄堂大笑所取代。
如今,回到家裡,加持仍不斷降臨。在這越來越接近死亡旅程中的每一天,我可以感受到上師與整個悉達團體全部的支持。我或許可以說,當每天多透露一點死亡經驗的同時,我的心裡甚至還懷著期待。前往南瀑堡之前,某次冥想中,麻依上師要我回想過去二十年來自己曾有過最深刻不凡的冥想經驗。然後,她說「大冥想」,也就是至上的冥想,將超越所有這些經驗,是完全無法想像的。
如果這本書能讓即使只是一人,在離去時心中更充滿恩典、充滿光、充滿對神崇高的愛、對神的了悟,那便已超出它原本的目的了。 蘇希拉.布萊克曼 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九日星期六下午,蘇希拉.布萊克曼平和而意識清楚地辭世了。在她所追隨的性靈傳承裡,這一天是光明節,也是新年的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