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1月,《星期泰晤士報》(Sunday Times)於倫敦的伯爵廣場舉辦全國書展,吸引了數千人前往參觀,其中還包括瑪麗皇后和肯特公爵等知名人士。書展大受歡迎,主要有一個原因,包括成名作家、新進作家在內,總共幾十位作家在那兒舉辦演講;其中也有新書《啞行者倫敦畫記》的作者蔣彝。蔣彝在擠得滿滿的演講廳內,向超過七百名聽眾就「一個中國人眼中的英國」發表演講。面對聽得入神的聽眾,蔣彝表示﹕「這個國家的人相信,中國人做事的方法完全不對。可有沒有人想過,中國人對這國家的人也有同樣想法﹖你們把名字擺在姓前面,我把我的姓蔣擺在名字彝前面。在中國,結婚之後開始談戀愛。在英國,結婚之後,戀愛似乎自然而然就終結了。」演講後,蔣彝以毛筆為聽眾在新書上簽下他的中文名字,逗得大家非常開心。《星期泰晤士報》報導,「他的簽名大受歡迎。」
二十世紀起始,東方逐漸引起人們興趣。藝展、書本、文章、戲劇演出、學院亞洲文化課程,在在擴大並刺激了英美人士的視野。多位漢學家也貢獻良多,前外交官劍橋的翟理思(H.A. Giles),編了著名《中英字典》,還針對中國歷史、文學、宗教寫了許多學術論著。莊士頓(Reginald Johnston)爵士不僅是中國末代皇帝的老師,也是中國佛學、文學、儒家思想方面的學者;阿瑟?魏里(Arthur Waley)譯介了大量中國古典巨著,非凡成就極得文學界重視。另外還有一些相關文化事件:1935年11月皇家學院史無前例的「國際中國藝展」,提供英國觀眾一次難能可貴的美學饗宴;1930年代中期熊式一成功翻譯中國劇作《王寶釧》,並搬上舞台,使觀眾充份領略中國古典戲劇獨特之美;林語堂的《吾國吾民》(1935)?賽珍珠的《大地》(1931)?依恩?傑克生(Innes Jackson)的《昨日中國》(China Only Yesterday)(1938)?彼得?佛萊明(Peter Fleming)的《獨行記:中國之旅》(One’s Company: A Journey to China)(1934)以及其他書,都讓西方見到了現代中國的社會面及文化面。這所有的事件和出版品加在一起,多少去除了難以數計的刻板印象和誤會,認為中國神秘又野蠻,也對這有著傑出文明與文化的國家,多了些了解。
這種氛圍自然有利蔣彝成為成功而受歡迎的作家。在寫出《啞行者倫敦畫記》之前,蔣彝已因前面幾本力作而享有文名:介紹中國藝術的《中國眼》(1935)、記述他至英國西北部湖區旅遊經歷的《啞行者湖區畫記》(1937),以及《中國書法》(1938)。這些書全都以英文寫成,全都廣受歡迎。好比,他有關湖區的那本書,初版之後,立刻在短期內印了好幾刷。《中國眼》和《中國書法》也再版了好幾次,至今,許多國家仍視後者為該領域的經典著作。
本書作者僅僅用了三年時間,就獲得這種成功,自然值得敬佩。而只要想到,他1933年來到英國時,英文能力還非常有限,就更令人刮目相看了。蔣彝確實令人刮目相看,一位極不尋常的「普通人」,以文學、藝術成就為終生目標,而且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堅持追求此一目標。
蔣彝1903年生於江西九江一個富裕家庭。其父為著名人像畫家,對於花、鳥繪畫特別情有獨衷。蔣彝自幼接受傳統教育,研習中國古籍,做古詩,練習書法、國畫。在他成長過程中,1911年的國民革命和1919年的五四運動,都為中國人的國家意識和文化生活帶來極大震憾。受到當時先進思想衝擊,認為唯有進步的科學才能造就新中國,蔣彝選擇就讀南京的國立東南大學化學系,並於畢業後在高中教了大約一年化學。不過,中國政治上的動蕩和社會經濟的不穩定,很快就促使他決定,投身政治,以便參與社會革新與革命。他加入北伐軍,掃除軍閥,統一了國家,隨後在三個不同地方擔任縣長,包括他家鄉九江。後來,為了地方上一家外國石油公司,蔣彝和一名極有權力的軍閥發生爭端。他辭去政府公職,於1933年離開中國,前往英國,並打算一、兩年內束裝返國。沒想到,他在國外一直滯留了下去,直至1975年,才有機會重回中國,當時,距離他離開國門已經四十二年。
1933年,蔣彝剛到英國,便進入倫敦大學成為學生。1935年起,他於東方研究院擔任中文系助理講師,當時莊士頓爵士是該系系主任。後來,由於了解到中國醫藥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衛爾康歷史醫學博物館(The Wellcome Historical Medical Museum)於1938年聘請蔣彝,為其設立中國部門,安排展出。兩年後,一場空襲中,他位於漢普思德林區(Hampstead Heath)附近公園山路(Parkhill Road)的住處遭到炸毀,蔣彝才搬到牛津,直到1955年移居美國。
在英國二十年期間,蔣彝非常幸運,認識了許多藝術家、學者、詩人、劇作家,其中有中國人,有英國人。由於活躍的文化氛圍,倫敦是極少數能夠吸引中國流亡海外人士和知識份子的歐洲城市。他們經常聚會,討論各種時新議題,互相支援。且舉幾位蔣彝在倫敦遇到的人士作例子:藝術家徐悲鴻、劉海粟,著名京劇演員梅蘭芳,劇作家熊式一。同時,蔣彝也交了許多英國朋友,像是詹姆士.史都華.洛克哈特(James Stewart Lockhart)爵士、威廉.米爾納(William Milner)爵士、赫伯特.里德(Herbert Read)和莊士頓爵士。能夠進入這麼優秀的知識份子圈,對他自然大有助益,使他更明白文化交流帶給雙方的好處,也深層體會東西方文化的共通處。
到達英國不久,蔣彝就給自己取了「啞行者」這名字。傳統上,中文「啞」這個字隱喻了謙虛和智慧,在這兒,則強調出蔣彝在西方遭遇的種種困境,尤其是語言方面。這名字標示了蔣彝的新身份,也一輩子跟著他,經常出現在他的信件、明信片、簽名上。這名字還是他十二本旅行書的標題,書中記述了他在不同城市、國家的旅行經驗,以及他對東西方相似之處的探索。
經由他輕鬆幽默的筆調,至今世界各地已有幾百萬人認識了啞行者。整體而言,較之其他旅行書,他的書有兩個特點:首先,書中包含了許多蔣彝的圖畫、素描、詩作,多彩多姿的封面上還有他手寫的中英文標題;其次,蔣彝非常細膩地觀察了西方的文化活動,並與自己的母國互做比較。
《啞行者倫敦畫記》是繼《啞行者湖區畫記》之後出版的。湖區國家公園一直以令人摒息的自然美景,及與十九世紀英國浪漫主義的關聯聞名。蔣彝1936年夏天至該區旅遊後,即寫了一本書。這書原本以旅遊日記的方式寫成。蔣彝陸續將手稿寄給幾家不同出版社,得到的卻是一封接一封的退稿信。出乎意料地,過了幾個月,一家出版社決定給蔣彝的手稿一次機會,不過,他們要求修改「啞行者在湖區」這標題,因為擔心可能讓人聯想到刻板而負面的中國人形象,好比,邪惡的傅滿洲醫師。幾經折衝,出版商妥協了,同意留下標題中「啞行者」這名詞,但需加上副標「一名中國藝術家在湖區」。出版商對這書的銷售前景毫無把握,只同意給蔣彝六本書,還不打算付他任何版稅。藝評家赫伯特.里德寫了前言,稱讚蔣彝勇氣十足:「進入我們國家的殿堂,以自己的方式致敬。」里德讚美該書:成功證明「華茲華斯的詩作相當貼近某些東方情感和思想」(註1)。讓出版商跌破眼鏡的是,蔣彝的書大為暢銷,頭版一個月就賣光了。接下來再版的書,作者自然拿到了版稅,而「啞行者」這意念,也成了他隨後旅行書的標誌。
刁鳴健(M. T. Z. Tyau)寫的《留英管窺記》(1920)一書也需在此一提。蔣彝前往英國前,他的朋友曾石虞送了他這本書,當作禮物。毫無疑問,蔣彝後來決定寫旅行書,以至他的寫作方式,多少都受了這書影響。不過,只要比較兩本書,立刻就會發現,它們在主題和風格上,完全不一樣。姚是1909至1916年間於倫敦學習法律的中國學生,回到中國後,才記錄下他印象中的倫敦、他懷念的倫敦。那書總共三十章,範圍廣泛,明顯偏重社會政治面,其中包括下面幾章:〈街名〉、〈下午茶〉、〈自由之邦〉、〈家庭制度〉和〈法庭〉。相對而言,蔣彝的《啞行者倫敦畫記》就詩意些,較重印象。這書顯示,蔣彝對自己旅行書寫的獨特風格相當自信,在主題安排及敘述方式上,也複雜得多。這書包含了兩部份:〈倫敦景色〉和〈倫敦生活〉。第一部份呈現了倫敦四季中和不同氣候下的市容,突顯了中國人對自然環境的敏銳感受;第二部份則遵循英文隨筆作家寫作傳統,對兒童、書本、美術館、食物、老年等各色題目進行深思。不過,整本書合起來,卻是中國觀察家以藝術化而詩意方式重建了的倫敦。他的描述印象化而片片斷斷,獨特卻精巧,一覽無遺畫出了這偉大城市的全景。
1930和40年代,《啞行者倫敦畫記》風靡了西方讀者,之前,他們只讀過歐洲人所寫關於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書。忽然,他們發現了一個全新而陌生的聲音在談論他們的文化──他們那經常自視為較優越較進步的文化。某種層面上,傳統上身為觀察者的西方旅行作家和人種學者,成了被觀察的對象。角色顛倒了過來。蔣彝一點都不隱瞞他的族裔身份,還經常提到自己的文化背景,提到中國人。這種文學技巧不僅大膽,而且極具創意。倫敦這本書,如同蔣彝其他的書,無論語言結構、文章內容或用字遣詞,都非常中國化,英文讀者讀來,必覺充滿異國風味。不過,這些讀者一定也會為他的幽默、智慧、簡潔,甚至極具技巧的自貶所傾倒,另外就是穿插文中迷人的圖畫和書法了。他們很快發現,啞行者呱噪又溫和,他筆下的中國人世故而具人性。
本書讀者一定不會忽略蔣彝新鮮而機敏的觀察。我得強調,這些觀察經常既顛覆又啟發,挑戰傳統思想,並點醒我們,必須重新評估自己和周遭世界。許多人喜歡抱怨倫敦的霧、雨和風,可是蔣彝卻在惡劣的氣候裡發現了美,發現了樂趣。他喜歡「雨中散步,因為可以真正欣賞自然之美。」他告訴讀者如何發現並欣賞現代城市之美。除了花、樹、湖、公園裡的鴨,皮卡得利圓環(Piccadilly Circus)和攝政街(Regent Street)上的人群這種都市裡常見的景象,也可以讓蔣彝驚嘆、開心不已。他說,他喜歡觀看雨中的人群。「我看不到他們的臉孔或身體,只見得到移動的雨傘。如果那些傘是深藍色的,我很可能將它們誤認為海潮,正由我立足的地方不斷往外沖刷。」英文名字那一章也充滿創意。蔣彝說,他花了三天時間,將倫敦電話簿上的名字由第一個流覽到最後一個,並驚訝地發現,英文名字和中文名字一樣怪。他留意到,英文名字可能自相矛盾,用字可能很奇怪,姓氏尤其如此。為了強調自己的意思,他以英文姓氏寫成一篇短文,只不過,「文法是中式的」,因為動詞時態不對,也沒有冠詞。
膽小鬼(Coward Man)和黑孩子(Dark Child)──不是好孩子(Goodchild)──上漁夫(Call Fisherman)那買魚(Buy Fish)。漁夫拿鯡魚(Fisherman Handover Herring)給孩子(Child),膽小鬼煎鯡魚(Fry Herring)由灰(Gray)煎成棕(Brown)。聰明狐狸(Wise Fox)由孩子那接過鯡魚(Take Herring),和膽小鬼同樂(Full Joy)。膽小鬼拿刀子(Knife)走來(Walk Down),孩子大叫(Child Call Loud),有人(Man Want)要殺人(Man-Slaughter Child)。還有呢(Whatmore)?
表面看來,《啞行者倫敦畫記》說的是作者對一個城市的印象,實際卻是對英國文化和中國文化的比較。在討論倫敦景色時,蔣彝舉出許多鮮活實例,比較並說明東西方的相似之處。他寫道,他深知西方的種族歧視,也深感厭惡,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一些英文作家,對東方所知有限,卻錯誤百出地談論中國。蔣彝決心,以自己的筆,糾正遭扭曲的形像和謬誤的事實。與其義正詞嚴地指責那些謬誤,蔣彝選擇「找出世上所有人類的共同點」(註2) 。他自相異之處尋找共同點。在這本研究倫敦的書裡,當討論到工作時間、兒童教育,甚至對愛情的期盼時,蔣彝指出,儘管語言、膚色、宗教、習慣不同,世界各地的人還是有許多共通之處,而這些共通之處正是未來互信、和諧共處的基礎。
蔣彝也不吝於介紹一些基本的儒家思想,即祖國的傳統哲學思想給讀者。為了強調智慧、真誠、同情,他經常提到儒家思想和道德規範,好比,孝道,子女尊敬並照顧父母及長輩的責任。他提到儒家思想時,一點都不教條。相對地,他讓讀者感受到一點中國大眾哲學的趣味,並以一些精心挑選的實例、格言,喚起他們的好奇。
值得一提的是,蔣彝以不懂政治為由,幾乎在所有書裡,刻意避開這方面的話題。這種避談政治的態度並非無知,而是體現了他一貫的堅定信念,認為在促進世界和平上,文化,必將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那同時也是他的策略,在1930年代動蕩不安的時代裡,為自己尋得安身立命之道。
蔣彝一直讓人覺得,他是個快活的人。他臉上總帶著笑,文字總讓人捧腹。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卻一直存在一股深深的悲傷、恐懼、焦慮和鄉愁。蔣彝從不讓人知道內心感受,直到晚年,他才承認,他並不似人們一直以為的那般快樂無憂(註3)。蔣彝書寫倫敦這書時,生活中發生了兩件不幸。1938年春天,二十年來教導他、支持他的兄長去世了,使他極度悲傷。接著,幾個月之後的七月,他的家鄉陷入日本侵略者之手。蔣彝的妻子和四名兒女都留在中國,他們的安危前途成了他永遠的牽掛。他將悲傷痛苦埋在心裡,只偶而觸景傷情,看到假日慶祝場面、兒童歡笑、楊柳、公園青草,這些深埋的情緒才會迸發出來,變得懷舊而善感。他懷念他的家人,他的故鄉。
書寫旅行書,解讀中國文化,在在使得啞行者乘著想像之翅,回到自己的故鄉。這種假想,猶如中國人中秋賞月的傳統,至少,能夠暫時疏解鄉愁,聊以自慰。因此,較為細心的讀者,應該可以自此書和其他書裡,自充滿活力輕鬆的語調中,感覺到一絲淡淡的哀愁。
《啞行者倫敦畫記》初版至今已超過六十年。包括二次大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冷戰、尼克森訪問中國、柏林圍牆倒塌等重大書件,都為世界和東西方關係帶來了巨幅改變。然而,在此高科技和全球化的時代,蔣彝的書仍然得以啟發今日的讀者。倫敦的景物早已全非,人生的美和本質卻仍一樣,仍有待我們去發掘和珍藏。文化價值和習俗變了,人性基本上最終渴求的仍是愛、諒解與和平。因此,重新出版《啞行者倫敦畫記》,不僅只是重新出版了一本好書,還象徵對蔣彝理念和文化貢獻的認同和欣賞。我確信,讀完這書後,蔣彝的結語仍會不斷縈繞我們心頭:「我在倫敦看得愈多,對四周景物愈覺親切;對倫敦生活了解愈深,愈堅信人道、慈愛和美。為什麼人們要因種族和國籍而產生間隙呢?」
鄭達
波士頓,2001年6月
1. 赫伯.瑞德,〈前言〉;蔣彝著,《啞行者湖區畫記》(倫敦:鄉村生活有限公司,1937),xi-xii頁。
2. 蔣彝,《重返中國》(紐約:諾頓,1977),49頁。
3. 蔣彝,《重返中國》(紐約:諾頓,1977),48-49頁。
鄭達,波士頓撒佛克大學(Suffolk University)英語系副教授,正在撰寫由文化層面切入的蔣彝傳,傳記名稱暫定《啞行者:來自東方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