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文字
潛藏於民眾中的豐饒的美意識••••••杉浦康平
佇立皇妃陵前
迎來獨立二十五周年和孟加拉勝利的一月二十六日,我們的車離開了沈浸在印度獨立紀念日狂歡中的德里,一路駛向阿格拉。路上三個半小時,穿越了彩虹飛架的原野,與恍若隔世優遊在柏油路上的大象擦肩而過,抵達阿格拉時早已是日暮時分。阿格拉,一座生活氣息十足的古都,低矮的房屋鱗次櫛比。
我們決定立即趕赴泰姬陵。泰姬陵籠罩在一片蛙噪的喧鬧中,那聲音尖銳悠長,時斷時續,此起彼伏。她隱隱地被黑暗托起。夜色朦朧,微光澹蕩。月光躲進雲裡,她便向暗中隱去。宛若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在做著深呼吸。而隨之而來的隱秘體驗,像閃電一樣劃過我的全身。
這座經過圖像學、幾何學上精密設計的伊斯蘭風格的陵寢,令通向她核心的甬道和人們的動線婉轉徘徊。步移景改,浮光掠影,泰姬在人們的視線中變幻莫測。來到最後一層基座時,要求我們套上鞋套或打赤腳。我選擇了打赤腳。白色大理石在腳下隱隱泛白。我在上面走著走著忽然發覺,赤腳接觸到的大理石的涼意、它的表面溫度有著微妙的差異。
我定了定神,再一次在她的周圍小心翼翼地移步,走向皇妃泰姬•瑪哈爾陵墓的核心位置。當陵寢入口的垂直牆壁泛著白逼近眼前的時候,突然一陣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一種類似人體肌膚的溫馨氣息。
赤腳傾聽渺渺之音,感受隱隱之光
這座建築用馬賽克裝飾的內壁,像服飾的花紋一樣細膩,我把身體依在它的一隅,佇立不動。溫度一下子升高。白色大理石積蓄了白天陽光的熱量。我與宛如豐腴的女性般圓潤隆起的陵寢產生了奇妙的交感。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以肌膚感覺擁抱我的泰姬陵。這是巨大的震撼。平時被西服革履覆蓋的、如死去一般遲鈍的肌膚感覺--觸覺,在黑暗中觸及大地的腳掌上被喚醒,是那樣強烈地,生生地。我甚至感覺,赤腳同時是在傾聽著渺渺之音,感受著隱隱之光。
其實,為了對這次的調查旅行做記錄,我隨身攜帶著身歷聲答錄機和照相機。它們堪稱日本技術創新最具代表性的器材,如今作為人的耳朵和眼睛的代用品得到普及,都是性能很好的設備。然而,用這些感覺的代用品卻是絕不會記錄下這一瞬間的。不僅因為現場的刺激極其微細,還因為如今的器材過度分解成了單一的感覺體系。正像這些器材象徵的那樣,我們的文明是將五感割裂開來,然後定向進化的,這一點是其後我在印度的大地上多次感受,無法釋懷的。
逆光映襯、隨風舞動的莎麗很美。每當看到它那個性化的配色之妙,以及印度寺院中那些與香火同時供奉的無數花環的絢麗色彩,我都為潛藏於民眾中的豐饒的美意識而驚歎。正因為這種潛移默化的藝術感覺從來都是無意識的,與他們的存在本身不可分割地融為一體,反而能產生強大的震撼力。
躍動的文字。音與形的結合
走在街上,牆上四處可見選舉在即的標語口號。在加爾各答用孟加拉文字,孟買和德裡用天城體文字(類似梵文)……這些字儘管是匆忙寫上去的,但卻龍飛鳳舞,揮灑自如。連立在路上的巨大交通號誌牌的字跡,都有一股縱橫跌宕的筆勢。莫非人人都是書法家?我突然聯想到自己失去寫書法的習慣,不禁頹然。當活字文化鋪天蓋地而來時,難道不是它--誰都認識卻又不屬於誰的活字這種社會化文字型態,從我們身邊驅逐了肉體化的語言嗎?
我們在三座城市見到多位文字、語言學者。其中一位書法家在為我講解印度文字特性的時候,不斷地大呼大叫,比如他把「喀」(相當於日語的第一個母音)拖長音,揮筆而大叫,無可挑剔的字型躍然紙上。這個過程在我的眼睛和耳朵裡打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
支援天城體文字和孟加拉文字的人們(相當於人口的三分之一)帶著民族主義的感傷回顧的文字,正是古代婆羅謎文字。這種字是系統的音標文字,它也是記錄瑜伽行者日常修練呼吸法時誦「AUM」(相當於基督教的「阿門」)這個人類初始發聲的文字,當看到它也被寫在載客的三輪人力車上時,我驚悟:音和形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在印度民眾心目中是「共存」的,感覺之間是緊緊地相互「聯繫」在一起的啊。
文字的「活字化」奠定了現代資訊社會的基礎。它在擴大讀者層的過程中,丟掉了文字蘊涵的魔性,印刷出來的只有文字之形,音讀演化成默讀。同時它還誘發了不可視的精神與物質的脫節……這是多麼令人痛心疾首啊。
混沌中的大調和
在加爾各答市區,道路的所有部分都對人也對牛開放,而且任何地方都可以任意橫穿馬路。更有甚者,類似摩托車上加個棚的輕型三輪車、綽號印度象的國產車、公車和卡車也都各行其是,駛往任意的方向,公路上一派混沌。
牛車也載人,而汽車在市區也像牛一樣跑。這種國產車時速不超過六十公里,況且也不需要超過。街上零到八十公里的交通工具摩肩接踵,「連續」不斷。日本人要GNP。在我們眼裡看似前近代的景象,在印度的自然中卻不可思議地和諧「共存」。這裡看不到裝置和機構要從自然中被割裂開來,在人類社會中佔據顯要地位的跡象。
這難道不是印度對已經沒有退路的我們不遠的將來提出的巨大疑問嗎?
【注】作為教科文東京出版中心的亞洲地域出版問題調查員,一行四人(包括:松居直夫婦的目的是為了探討在亞洲十四國聯合出版繪畫圖書問題並調查各國出版界情況;櫻田方子為了調查亞洲出版研修課程在各地的迴響;還有我)一月中旬從東京出發。我在印度的任務是,為印度政府委託舉辦的印度公用文字(天城體文字)活字開發研討會進行基礎調查。
《讀賣新聞》一九七二年三月十四日
後記
傳統與現代,對新的創造語法的探求
當我重讀本書收錄的對談和鼎談,並挑選反映每個人資質和思想的作品,以及與話題有關的圖版時,再一次為六位出場人物的個性組合之妙拍手稱絕。來自韓國、中國、印度,從事裝幀設計的各兩名對談者,將思維方式以及設計手法的枝葉,向著略有不同的領域延展。三國的組合使人產生紅、黃、藍三原色的聯想,其中又滲透著像陰陽一樣相位偏移的雙重結構。
來自韓國的二位對談者,其共同的課題是對韓文字的關心,但是角度有著微妙的差異。安尚秀關注到韓文字在初創時就與天、地、人的宇宙觀渾然一體,獨創了自己的韓文書體。他對古代的宇宙觀和西歐近代的結構語法進行統合,重新構築了韓文字。
鄭丙圭則更關注韓文字與漢字的關聯性,要把韓文字退回到堪稱無意識的「象形文字」的方向。他從事的是對韓文字中潛藏的象形性進行探索的設計嘗試。
與中國文化圈的二人的對談,主題集中在如何面對傳統上。呂敬人將注意力集中在現代中國所剩無幾的傳統手工藝技法--書畫、工藝、書籍印製技術等的再生與再發展上,努力將其引入他的設計語法核心。黃永松關注著傳統民間文化的精神氣韻,那些不可視的內在活力,沒有外在表現的性靈活動,對它的脆弱、易損倍加呵護,潛心於保存它並傳承給後人。
印度的二人都汲取了印度的古典精神,致力於弘揚其精魂。R.K.喬希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喚醒古代人通過修行感悟的宇宙性、身體的覺醒,使人的音聲與宇宙根源的喧囂取得一致,在身體的運動中揮筆作書。作為擴張意識的修持,他致力於誦咒,挑戰硬筆書,已經達到很深的境界。
柯蒂•特里維迪重新研讀了古代哲學著作和聖賢們留下的造型語法,摸索如何使這些大睿智在現代重獲新生,包括運用IT時代的技術。喬希投注全副身心面對古典,而柯蒂•特里維迪則以敏銳的分析與結構論,將古典和現代連在一起。
每個國家的二人,儘管說不上陰與陽那樣對比鮮明,但兩兩放在一起便足以窺視各個文化的兩面性和多面性,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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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交往的亞洲朋友中除了這次見面的六位以外還有很多。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津野先生訪談中也提及的,印度的蘇達卡爾•納多卡魯尼和台灣的李賢文先生,因為他們二位是為我和出場人物結識牽線搭橋的人。
蘇達卡爾•納多卡魯尼是與我就亞洲進行深談的第一位亞洲人,令人難忘。當時我對印度的音樂和文化特別感興趣,與納多卡魯尼就印度哲學、思維方式展開反覆的探討。當然他是現代人,對古典瞭解甚少,反而是他為自己對母國的無知愕然了。然而在一次次的交談中他喚起了記憶,告訴我一個又一個印度的大智慧。就像那些沈睡在古生代的記憶,沈積在他身體深處的文化記憶,逐漸被喚醒。
台灣的雄獅美術出版社社長李賢文先生是我第一個對話的中國人。他是一位有深厚的中國美術涵養的資深編輯,曾一度營運現代美術畫廊。他酷愛書畫,特別是近年發現了獨到的山水畫技法,達到很深的意境。
李先生在他的工作圈子和教養背景下,為我介紹了各方面的藝術家朋友。通過李先生,我建立了與黃永松的聯繫,也為日後邂逅呂敬人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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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想起來,無論韓國、中國還是印度,都對日本這個國家基礎的文化構建產生著深遠影響。印度透過佛教或印度特有的哲學以及宇宙觀等,對古代日本產生了強烈影響。隨著人的交流,中國傳入日本構成國家和文化基礎的各種載體,其中包括我們日常用的漢字在內。韓國亦然,構成奈良、平安時期文化的許多東西都是借朝鮮半島人們之手構築的。可以說日本人的血統中流進了這三國(地域)文化的強大遺傳基因。
現在的亞洲處於動盪不安的世界的核心,正在實現又一次巨變。特別是中國、印度和韓國出現了舉世矚目的變化。面對這樣的現狀,我想和亞洲的朋友們交流一下,應該如何看待從這三國繼承的文化,怎樣傳承到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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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對在首爾進行的第一次對談加以補充,鄭丙圭先生第二年來到日本時說:「過去我們從來不重視對談。當然也進行對話,但是沒有把它發表在雜誌上或出書的做法。因為在韓國,對談是瞬間即逝的,與寫文章相比,被看得很低。然而這次嘗試發現,對話可以看著對方,把自己內在的、潛意識挖掘出來,令人吃驚。我想以此為契機,今後在韓國也許會重新認識對談……」
不僅韓國和中國,在日本直到最近也把座談的記錄看作比文章低一等的形式。但是相互信賴的人坐在一起對話,心性澹蕩,會開啟智慧之門。這種做法古來有之,例如希臘的柏拉圖就是採用與青年斐多(Phaedo)交談的對話體形式記述蘇格拉底的思想留給後人的。在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思想和行為的人類社會,「對話」肯定是重要的思維方式。它的作用就像一面鏡子,將互相隱蔽的靈性呈現出來,產生超越表面對話的氣韻之交流,調動內在的精神世界,使對話充滿生機。異文化之間的對話尤其重要。歷史的、文化的差異會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彰顯出來。其樂趣盡在本書所彙集對話的展開和字裡行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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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向著光明走。對於前進方向的一步過於在意,往往忘記以前的兩步。然而試想身後的這兩步,恰恰是以一、兩千年甚至上萬年為單位的、構成自己身體的各種因數。在日本的民俗文化潛流中,流淌著中國、韓國、印度、甚至東南亞的民俗、文化。將歷史大大地向後退,深化意識、尋找話題,就會深刻意識到中國人、韓國人、印度人和日本人無處不在的共性。
我每到亞洲、體驗亞洲,與人們交談時總能感到:只要著眼於身後的一步、兩步,將談話或感性水平更深地往後退,就能產生豐富的共性。以此為基礎展開有深度的對話,也許能加強雙方的紐帶……。
在這本對談集中,除了津野先生的訪談以外,主要是我處於採訪人的位置。人們常說日語的口語中沒有主語……我認為相當於主語的位置是容納對方情感的地方。同樣地,從日式住宅的房間佈局也可以看出來,最好的房間是客房,把客人像神一樣請進來,平常空著不用。把自己空出來、讓出來,才是待客誠意的袒露(空,才能含客博大)。這本書的對談形式以及版面設計上,也滲透著這樣的心境。
這次對談集使我們確認了新形式的關係。期望以此為契機,繼續開展未來的對話。我只不過是起了個頭。希望對談中出現的朋友以及下一代年輕人,互相提出新的問題,產生形式多樣的對話。願這種共鳴成為思考今後世界的一個契機。所幸韓文版和中文版的出版計劃正在醞釀之中。中文版由呂敬人、韓文版由鄭丙圭分別以自由體進行設計。除印度以外,讀者可以讀到這本使用各自語言和各自設計的對談集。其反應和迴響令人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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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對在本書的出版過程中給予大力協助的各界人士深表謝意。首先是六位同人。他們不僅抽出對談的時間,在整理稿件和加入圖版的過程中,還要經常應對我們電子郵件和國際電話的打擾。對於在口譯、筆譯和攝影以及其他編輯工作中給予無私援助的許多朋友,謹致以衷心的謝忱。
對本書策畫階段就給予熱情支援的津野海太郎,陪同採訪並整理行文的《書與電腦》的編輯河上進;理解我那頗費周折的書籍製作、並付諸實踐的大日本印刷的加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