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從別後
時值初夏,明霞城內開滿了清泠泠的芙蕖,粉蕊碧波,景致嬌美,引得遊人紛紛駐足。
大多數人不是在河畔悠閒賞荷,便是在臨江樓裡舒心品茗,遠眺樓外水色。
不過,仍有些人不屬於以上二者,比如……此刻正坐在臨江樓一角的人。
他們所在的位置可說是全城風光最美、價格最貴的地方,但這一桌四人裡,卻誰也沒有賞過一次窗外的風光。
花錢坐最好的位子卻不賞景,這和去妓院找花魁卻什麼也不做,有何區別?
然而,最引人好奇的,並不是他們花大錢卻不賞景的舉動,而是其中幾位讓人不由得注意起來的生面孔。
坐於上席的紫衫青年模樣清俊,舉止斯文。他的話不多,從頭到尾只開了幾次口,其餘的時間都專心於品茗,因此完全沒發現幾個大姑娘頻頻對他暗送秋波。
一邊的黑衣少年則有別於紫衫青年,他的相貌並不能稱之為俊美,可奇怪的是,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便覺得那平凡五官居然莫名的柔和,彷彿含納著一股讓人倍覺溫暖的親切感。
他一直不曾開口說過半句話,只是默然低著頭,偶爾體貼地為身旁的人添些茶水,卻深深吸引著旁人。
最後一位叫人注意的,是個年約十五、六歲的青衣少女,她的容貌清秀淡雅,舉止溫婉得體,想來該是大家千金,可這樣一個嬌美的小姑娘,卻是從頭到尾說了最多話的人。
她的眉眼生得如春風拂柳般怡人,可說話時,一雙杏眼卻好似躍動的星子般,精靈古怪。
有好些公子哥兒拉長了耳,想聽聽她究竟說什麼說得如此起勁,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們雖然能夠聽見她的聲音,卻怎麼也無法清楚地聽到她所說的內容。
他們究竟在談些什麼?
本該享受佳茗、美景的茶客,大多都已分了心,暗暗注意起那桌人的動靜——
一壺上好的碧螺春,四盞上等的海棠茶碗,一紙平凡無奇的契約。
垂眼啜了口價格不斐的好茶,我放下茶碗,漾起最有誠意的笑容,輕聲道:「錢老闆,我也不贅言,就開門見山地說了!
這筆交易如同契約上所寫,一切利益,咱們五五對分,你若要的話,便蓋個章;不要的話,我們也不強求。」
話一說完,對面那兩撇鬍子的錢老闆便重重地將茶碗一放,砰地一聲,引得茶樓裡的人紛紛朝我們看來。
「妳這小丫頭是哪兒來的東西?敢跟我錢十一獅子大開口!?妳這樣跟人講價,我見鬼的就不信會有人答應!」
靜靜地聽完錢十一的怒嚎,我神色淡淡地又啜了口茶,嗤笑道:「老實說,等著和我們簽約的也不只你一人。既然這筆買賣你不滿意,那麼……慢走,不送。」
見我一臉漫不經心地說完,錢十一額前的青筋跳得愈來愈快。
「小姑娘,我聽說今日來和咱商會簽約的是無名書生,妳是無名書生的什麼人?憑什麼代他發言?」說著,他一雙鼠目地瞪向一旁正悠閒品茶的紫衫男子。
這名看似溫文儒雅的紫衫青年,正是現下風靡整個七星王朝的知名作家——無名書生。
不過,我習慣直接喊他的本名——上官無塵。
聽了錢十一的質問,我冷笑了幾聲,與錢十一沆瀣一氣地斜眼瞪向身旁的上官無塵。
問我是他的什麼人?憑什麼代他發言?這些問題我也很想問呀!我明明就是去璇璣宮練心法、養身體的,誰知怎麼會養一養,就忽然成了這傢伙的經紀人!?
現在我們在談的「生意」,是關於無名書生的「版權」。古代沒什麼版權觀念,因此盜版猖獗,其中當然也包括上官無塵的作品。
雖然我這經紀人算是被某人煩到不行,才勉強上任的,可要做,就得做到最好,所以一上任,我便亟於解決這類問題。
我的方法是和商會結盟,將出版的書印上商會特製的圖章,使盜版難以複製。當然,在遍及全國的商會聯盟控管下,盜版書自然也沒膽在市面上販售。
就結果來說,上官無塵的書能得到版權的保護,商會也能從中得利,皆大歡喜。只不過還是有人不太了解「無名書生」這四個字所擁有的商機,好比說眼前的錢十一。
此時,涼在一邊喝茶的上官無塵,感應到我充滿怨念的目光,這才微微抖了下肩膀,恭恭敬敬地向錢十一介紹道:「錢老闆,這位姑娘姓岳,是在下的得力助手,負責在下寫作以外的所有事情,如果您有什麼問題,一律向岳姑娘詢問,我的事情全由她作主。」
媽的,這渾蛋!虧他還是一派長老,居然說出這種幼稚園孩童等級的話!?什麼叫「我的事情全由她作主」?難道我是他媽不成!?
心底罵歸罵,我仍舊不動聲色地對錢十一淡笑道:「如此……錢老闆可明白了?這一紙合約成與不成,你只管對我說。當然,議價是不可能的,不怕你不信,除你之外,可還有許多人排隊等著呢!你究竟要是不要?俐落一點!」
被我不斷催促,錢十一卻絲毫不見動搖,他陰著臉,沉聲道:「小姑娘,妳找人來談生意,卻半點議價的空間也不留,已經破壞了商會的規矩。」
我聽得直想翻白眼,但還是忍了下來,耐心地回道:「有錢賺,你還管什麼規矩?錢老闆,即使五五對分,你能從中得到的利益依然相當可觀,如果你再這樣貪得無饜,這筆生意就到此為止,與你無關。」
反正上官無塵的書那麼好賣,我確實也不一定要與錢十一簽約。
見我姿態始終高高端著,錢十一終於摸了摸兩撇鬍子,疑惑地問道:「從前商會不曾有過和文人書籍的合作,因此我對這個也了解不多。就只是這些書,一年裡究竟能賺多少?」
見他終於有心商談,我瞇了瞇眼,神祕兮兮地豎起一根手指。
「一千文錢?」
我皺起眉,搖了搖頭。
「唔……莫非是一百兩銀!?」
我又搖搖頭。
錢十一這回不願猜了,一雙鼠目怒沖沖地瞪著我,問道:「到底是多少!?」
我搖了搖手指,悠然道:「是黃金一百兩。」
說完這句話,我再次啜起茶,靜靜地看著滿臉呆滯的錢十一。
悠閒地喝完一碗茶,一旁的鬼差大哥又替我滿上一碗。
如此反覆了約三、四回,錢十一才逐漸回神,啞著聲道:「只不過是本書,真能……淨利這樣多?」
見他一臉不敢置信,我笑了笑,輕聲道:「你沒聽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我的話你若不信,儘管去問問熟門點的人。」
聞言,錢十一忍不住又摸起了小鬍子,沉吟了一會兒。
我放下茶碗,最後一次問道:「這筆買賣,你要是不要?」
幾番掙扎後,錢十一脫力似地虛聲應道:「我……我要。」
買賣終於敲定,我扔下上官無塵,頭也不回地帶著鬼差大哥離開茶樓,留下他一人完成剩餘的簽約手續。
☆
是夏,拂著水波盈盈吹來的涼風,令人心曠神怡。
遊走在楊柳旁的行道上,我一邊享受著難得的好天氣,一邊樂呵呵地吃著鬼差大哥替我買來的甜糕,渾身舒爽到不行。
從現在到日落,還有好一段時間能這樣悠閒地逛大街、吃零嘴。
我邊走邊遞塊甜糕給一旁的鬼差大哥,笑道:「鬼差大哥,你也吃一點吧!每回都是你買給我,自己卻不吃,這樣多不好意思?」
鬼差大哥搖搖頭,輕笑道:「妳就吃吧,我對甜食比較沒轍,是見妳愛吃才買的。」
被他這麼一說,我反而更加不好意思,只得摸摸鼻子,繼續啃起甜糕,不再多問。
話說,住在璇璣宮的這兩年,除了每日在紫煬掌門的傳授下修習祕傳心法,便是和一干師兄姐閒話家常。
從前我就聽說過璇璣宮弟子不多,可直到進來後,才發現真不是普通的少!
整個璇璣宮上下,除了紫煬掌門,只有三個長老、七名弟子,而且其中一名弟子還不住在裡頭。寥寥數來,整座山裡一共只住了十人。
不過,人少歸少,卻十分團結,加上師兄姐們性格迥異,反倒像個熱鬧的小家庭,和樂溫馨。
這段期間,我也算正式拜入璇璣宮門下,成為第八個弟子。可我所屬的師父卻不是紫煬掌門,而是上官無塵。
一般璇璣宮長老都各收兩名徒弟,可上官無塵卻不是。在我之前,他一個弟子也沒打算收,卻不知為何認定了我。我入宮後,他死纏爛打了好幾回,煩得我受不了,只好答應拜他為師,殊不知這一拜,竟讓我往後惡夢連連。
憶起那些好似被惡靈附身的可怕經驗,我心尖暗暗一抖,趕忙停止回想。
其實,拜入璇璣宮門下的並不只我一人,鬼差大哥也被其中一位長老相中,認為他根骨不凡,是塊練武的好材料,因此收他為弟子,傳授他璇璣宮武藝。
兩年下來,鬼差大哥的功夫已遠在我之上,甚至能與幾位師兄切磋較勁,實在厲害!
這時,我們閒逛至一個藝品攤前,我覷著了一塊翠玉竹節,不知為何覺得對眼,便將它拿了起來。
小販見生意來了,樂呵呵地招呼道:「哎呀,姑娘您好眼力!這塊玉竹節不僅色澤漂亮,上頭的雕工也十分精細,您若瞧著喜歡,讓您的夫君買給妳,我肯定算您倆便宜些。」
聽聞小販將鬼差大哥誤認成我的夫君,我神色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便見他不甚自在地別過臉,看向別處,耳根燒紅。
見鬼差大哥如此反應,我心中惡念橫生,於是漾起滿臉笑意,衝著鬼差大哥嬌聲問道:「夫君,你替我看看這玉竹節的質地如何,好嗎?」最後那句「好嗎」,我刻意加重了鼻音,肉麻得連我自己也覺得噁心。
聽見我莫名嬌嗔,音調古怪,鬼差大哥滿臉通紅,以一種看怪物似的眼神望向我,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滿意地看著鬼差大哥的反應,大發惡趣地想著還能怎樣逗他,手上的玉竹節卻突然被人一把奪走,而後一聲帶著嘲諷笑意的嗓音便涼涼地自我腦後傳來——
「娘子,妳怎麼趁為夫不注意時偷漢子呢?這玉竹節的質地普普通通,水頭不好,一會兒為夫帶妳去萬寶閣挑些更好的,妳往後就別再出牆了,可好?」
用不著回頭,光聽那些混帳話,我便已知道來者何人。
我轉過身子,看也不看那人一眼,便從他手裡奪回玉竹節,對小販問道:「這玉竹節賣多少錢?」
那小販顯然因為眼前的情況而愣住,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吞吞吐吐地道:「一……一兩銀子。」
「好,我買了。」迅速決定買下,我伸手掏向腰包,手腕卻被人一把拉住。
「娘子,就說這玉竹節不好,妳怎麼還買?孩子們還等著靠這一兩銀子吃飯吶!」
沒理會那人的話,我淡定地付完錢,和鬼差大哥轉身就走,可那人卻牛皮糖似地直黏上來。
「岳小姑娘別這麼冷淡嘛!妳對犀風明明就不錯,為什麼卻老是對我視而不見?」
聽到那怨婦似的話語,卻配著個不三不四的輕快嗓音,我煩躁得眉角直跳,沉聲應了回去:「你跟過來幹嘛?不是說好日落才集合嗎?」
某姓蕭名草的人聞言,想也不想地便回道:「不就是想和妳一起逛逛,才跟來的?」
「少來!你剛從杏花樓出來,對吧?」
杏花樓,也就是俗稱的妓院,還是明霞城內最昂貴的一家。
蕭草聞言,望著我,嘖嘖稱奇:「岳小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我淡聲道:「你身上媚香這麼重,有鼻子的人都聞得出來。」
「妳怎麼知道這是杏花樓的媚香?」蕭草蹙眉問道。
「這牌子的薰香價格不斐,全城裡用得起的也只有杏花樓。」我理所當然地回道。
蕭草突然沉默了下來。
見他難得一聲不吭,我奇怪地看向他,卻發現他也正奇怪地看著我。
兩相無言了半晌,他才緩緩地道:「岳小姑娘,想不到妳還有這種潛質……」
一聽那故弄玄虛的語氣,我挑起眉,冷聲問道:「什麼潛質?」
他大聲喊道:「捉姦的潛質呀!妳未來的夫君要是知道妳有這麼潛質,肯定死也不敢上妓院。」
這一喊,怕是十丈內的人都聽得見。
這這這這……這個萬年牛皮糖、纏人精、惹禍精、蕭小賊、蕭臭草!
我邊忍著旁人投來的古怪目光,邊攥起拳頭,說道:「找死的是你才對吧?」
見我怒氣即將爆發,蕭草笑著攬住身旁的鬼差大哥,無恥地把他當作人肉盾牌,擋在身前,小人兮兮地直笑道:「別氣、別氣,大師兄可是特地來帶你們去看好戲的,打了我,可就沒戲看啦!」
某小賊的話,我當然不會聽,於是,一把將鬼差大哥拉開,痛揍了他一頓後,舒暢地笑道:「你剛說有什麼好戲看?」
撫著被揍疼的腦袋瓜子,蕭草不忘嬉笑道:「都說打了我就沒戲看,這下,岳小姑娘可後悔了吧?」
聞言,我挑了挑眉,毫不在乎地道:「沒戲看就算了,至少揍你一頓,我心情已經好了許多。」而後作勢要走,卻被人一把拉回。
「哎,岳小姑娘,妳真的不想看戲?」某小賊瞪著眼看我,好似不相信這世上怎麼會有人不想看戲。
然而,不想看戲的人確實很多,對激將法免疫的人也確實很多,其中當然包括我。
「我還想著去朝香齋吃水晶蹄膀呢!看戲有比吃蹄膀重要嗎?」我理直氣壯地大聲問道。
看出我擺明了要跟他唱反調,蕭草只好放低姿態,說道:「好吧,岳小姑娘,算我輸了,大師兄拜託妳和我一起去看戲吧!看戲的地方也能吃蹄膀,妳現在跟我去,管妳要吃多少蹄膀都沒問題。」
我瞟了他一眼,暗暗咋舌。
蕭草是個愛熱鬧、好分享的人,若是遇到一件好玩的事,不立刻和身邊人分享,他就渾身不舒服,只是我沒想到他分享的念頭居然如此強烈,可見這回確實有好戲可看。
「好吧,既然大師兄都這麼說了,只好去一趟囉!」我擺出一臉「沒辦法,是你求我的」無奈神情,涼聲道。
鬼差大哥則在一旁搖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