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不再相信文學的時代,我們還有《平行故事》
諾貝爾文學獎熱門候選人納道詩.彼得,傾力十八年之重量鉅作
★《平行故事》是當下文學生活中的一部鴻篇巨著。凡是讀過它的人,都不再會是原來的自己。――Iris Radisch,德國文學評論家
★你不會看過任何跟《平行故事》有一點點類似的書。――《Slate雜誌》
★納道詩.彼得是匈牙利文學的超級明星,足以和托爾斯泰、托瑪斯.曼和普魯斯特相提並論。――《紐約時報》
人們肉體之相互影響、誘惑、渴望,與相互珍存記憶的宏大故事
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的那年,柏林一名大學生在晨跑時,發現了公園躺椅上的一具屍體,這震驚了政府當局。小說以這第一幕,打開了它非凡的深度與廣度,這是回顧了無數歐洲人命運的傑作,包括了匈牙利人、猶太人、德國人、和吉普賽人,以複雜的結構和眾多的人物,從特別的視角記述了二十世紀中葉最詭譎的年代。
2005年,納道詩出版了他的最新小說《平行故事》――由《喑啞地帶》、《黑夜深處》、《自由呼吸》三部組成。故事情節圍繞著兩個國家、兩個民族、兩個家庭展開:一個是匈牙利人,另一個是德國人;兩條主線通過特定的事件和人物不規則地連接到了一起。小說包含了許多錯綜複雜、平行發展、交叉敘述的故事,故事發生的時間主要從一戰到東歐劇變(1914-1989年),幾乎橫跨了整個二十世紀。
故事發生的地點也十分複雜,其中提到的歐洲城市難以盡數;我們跟著書中人物,從布達佩斯、柏林、莫斯科,到瑞士和荷蘭,從地中海到北海。他們生活的社會與政治環境或許差異甚大,他們的性與精神的渴望看似完全獨一無二,但納道詩.彼得的作品宛如華麗宏偉的織錦,揭露平行線之間神祕迴響的關係,跨越時空,連結了所有故事。
這是納道詩.彼得的大師之作――歷時十八年寫作,甚至在出版前就已經轟動匈牙利,在翻譯為英文的四年間也讓世界文壇翹首以待。本書是中文世界第一次引進納道詩.彼得的作品,而世界文壇的口碑已向讀者保證,這部大膽、高要求、極為重要的小說,是作者最偉大的作品。
作者簡介:
納道詩.彼得NádasPéter
1942年出生於布達佩斯,匈牙利小說家、劇作家、散文家和攝影家。他的作品譯成英文的有:《回憶之書》、《家族故事之終結》、《愛》;散文故事集《火與知識》;和兩則短篇小說〈攝影的迷人故事〉、〈納道詩.彼得:自己之死〉。
1986年納道詩出版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回憶之書》,前後寫作費時十二年,他在這本書中將世界描述為一個人類身體相互連接的龐大精密的複雜體系,將「身體文學」上升到了哲學層面,此書讓納道詩一舉成名。英譯本在美國出版後,蘇珊.桑塔格曾稱它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小說,本世紀最偉大的書之一。」
1993年,納道詩被選為塞切尼文學藝術學院院士。2006年,他被選為柏林藝術研究院院士,在德國享有崇高聲望。曾榮獲匈牙利藝術獎(1989)、奧地利歐洲文學獎(1991)、匈牙利科舒特獎(1992)、萊比錫圖書大獎(1995)、法國最佳翻譯圖書獎(1998)、卡夫卡文學獎(2003)、馬芮.桑多文學獎(2006)等。
近十年來,納道詩.彼得每年都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物。他與太太現在生活在匈牙利的貢博塞格。
譯者簡介:
余澤民
1964年出生於北京,1989年畢業於北京醫科大學臨床醫學系,同年考入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攻讀藝術心理學碩士。1991年旅居匈牙利,目前定居布達佩斯。長期翻譯匈牙利和中東歐當代作家的作品,同時從事個人文學創作。主要譯著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的系列作品《命運無常》、《另一個人》、《船夫日記》和《英國旗》,和艾斯特哈茲的《一個女人》、《赫拉巴爾之書》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身體文學是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納道詩對性愛的狂熱和虔誠,讓人相信他從中看到了一個有神的宇宙。讀他描寫的情色場面,就像讓《撒旦的探戈》的導演、以長鏡頭著稱的塔爾.貝拉來拍《情人》中的一場床戲,長得令人瘋,細得讓人狂。然而,納道詩寫身體絕不止於身體,而是我們身體對歷史、家族、經歷和關係的記憶。――余澤民,作家、匈牙利文譯者
★在龐大擴散蔓延的敘事中,讀者不只是面對,而且會真實體驗歐洲半個世紀的極權主義,其使命原本是為了讓人過高尚的生活,到頭來卻只是將生活毀滅。――Joshua Cohen,美國哲學家
★一代人僅得一見的文學盛事:里程碑式的大師之作,廿一世紀的《戰爭與和平》。――《匈牙利民族報》
★我們現在就生活在納道詩.彼得的時代。你不會看過任何跟《平行故事》有一點點類似的書……好好享受吧。――《Slate雜誌》
★匈牙利最奇特、最雄心勃勃的文學成就之一。――《紐約雜誌》
★《平行故事》是「世界文學的傑作」。――CsordásGábor,匈牙利詩人、評論家
★這部書試圖完成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即重現二十世紀匈牙利人四分五裂、高壓之下的生活體驗。――Adam Langer,美國作家
★納道詩.彼得是匈牙利文學的超級明星,足以和托爾斯泰、托瑪斯.曼和普魯斯特相提並論。――Adam Langer,美國作家
名人推薦:★身體文學是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納道詩對性愛的狂熱和虔誠,讓人相信他從中看到了一個有神的宇宙。讀他描寫的情色場面,就像讓《撒旦的探戈》的導演、以長鏡頭著稱的塔爾.貝拉來拍《情人》中的一場床戲,長得令人瘋,細得讓人狂。然而,納道詩寫身體絕不止於身體,而是我們身體對歷史、家族、經歷和關係的記憶。――余澤民,作家、匈牙利文譯者
★在龐大擴散蔓延的敘事中,讀者不只是面對,而且會真實體驗歐洲半個世紀的極權主義,其使命原本是為了讓人過高尚的生活,到頭來卻只是將生活毀滅。――Joshua Cohen,美國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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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瑪爾吉特島
我有另一條生命。
他在樹林中向前奔跑,開滿鮮花的枝條抽打在他臉上。
是的,他有另一條生命。
他在逃跑。
他聽到從自己身後傳來的十萬火急火燎、大步流星步履如飛的匆匆腳步聲,聽到追逐者們粗野的呼吸;在灌木叢與樹木之間,被踩得硬邦邦的小路在他們腳下發出咚咚的悶響。
我走得太遠了,他在心裡惶惶不安地哭了起來,我走得太遠了。但他忍不住要走出這麼遠,無論他怎麼告誡自己都無濟於事,此刻他離所有的一切,離所有的人都很遠很遠。他跟危險嬉戲,感覺到自己活著,儘管他這個人在其他的時候總是能清醒、理智地審時度勢。
我把弦繃得太緊了,我把他們的情緒撩撥惹到了極限。
在微風拂面、花香撲鼻的黑暗中,不僅可能遇到小偷和劫匪,還可能遭到殺手的追獵或員警的圍捕。就讓他們殺死我吧,我不在乎,他並不是因為這個才感到害怕。這種令人難以承受的感覺,使他的興奮與黑夜的危險競相增長,直到喚起生理的快感。他在四天前發現了這個特殊的地方,直到黎明才回到家;每天他都迫不及待地等候夜幕降臨,這已經是他泡在這裡的第五個夜晚了。他仿佛彷彿沉醉於人類種學的田野調查,還不知道自己在嚴格的部落規則中該如何行事。
在這裡,人們極少相互交談,頂多能夠聽到噝噝的噓聲或短促的呼哨。他們突然出現,突然消失。他已經能認出一些熟悉的人影,那些傢伙在尋找他,觀察他,跟蹤他,或者是他跟蹤他們,但是後來他們被黑夜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裡有很多的人。
他們警惕提防,行跡鬼祟,偷摸潛行,似乎他們透過歎息、呻吟和窸窣的碎響,即使在稠密的黑暗中也能用他們的雙眼看到一切。他發現,他自己也能在黑暗中看見什麼,對此他尤其感到欣快。他的頭腦進行記錄,測量,建立聯繫,綜合資訊,存儲急需解答的問題,全負荷地不停運轉。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已經理解或似乎理解了那些人影、身形的意圖,明白了那些保持沉默、相互誘引的激情。他為自己的科學發現感到興奮不已。他看著形形色色的各種人物,揣測著他們不同的願望,嘴唇變得皸裂,他興奮地舔著,但越舔越乾幹。
蓄著鬍鬚的年輕男子現在繞了一條彎路,在他能夠走出黑暗的樹林之前,岔開粗壯的雙腿站在野徑中央,攔住了他的去路。這時候,那傢伙不僅穩穩地站在他的面前,而且粗暴地將他一把摟進自己懷裡,自從這事第一次發生,自從那人吻了他的脖子,他不僅在自己的皮肉裡記得當時肢體的接觸,而且產生了渴望。他能夠想像出這個年輕男子壞笑的臉,還有他的大肉鼻子和遮擋住嘴唇的匈牙利式鬍鬚,他能感覺到對方格外令人反感的、混合了酒精和煙菸草氣味的呼吸。就讓他吻他的脖子吧。光是這個念頭,就差一點讓他驚恐無措地昏厥過去。
這兩個人作為一個團隊相互配合;他被夾在了兩個魁梧彪悍的男人中間。他意識到了,這兩個人把他們中間年長些的那個人當成誘餌,因為在這塊地盤上,大多數男人,尤其是跟他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孩都認為他更具有吸引力。他們都把這個人當作幻想對象,他們一輩子都渴望身體的力量、魁偉與完美,那位年長些的男子只要一現身,就擊中了他們欲望的靶心。這兩個人等待著他毫無戒備地走入陷阱。他們將他們的戰略建立在那個年長些男子的身體完美的基礎上,在這場誘惑的遊戲裡,他們倆個配合默契。並不是這個或那個傢伙想抓住他,而是他們兩個想一起將他擒獲;他的這一發現,使得他對他們感到驚懼不安。而且他還意識到,就連自己不斷的逃跑也是誘惑行動的一部分,能夠增強緊張的程度;總而言之,是指向自己身體完美的持久欲望在與他嬉戲。所有他現在發現的或預先看到的一切都是上天註定的,每天夜裡都會發生許多次。在內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間不再存在有任何的區別,一切造物的準備都已經做好,現在,音樂作品只缺一段尾聲就完成了,死亡的喘息或射精。如果他順從他們,他們會無情地折磨他,用他們的牙齒將他的肌肉纖維撕成碎片,一眨眼的功夫就會把他的鮮肉吞下肚腸。
這就是他所想到的一切,他想像不出他們會做其他的事情;或者說,他不願意以另外的方式想像這兩個傢伙陰險詭詐地為他精心準備的快樂享受。
遠處煤氣燈搖曳的燈光將黑暗照得斑駁而顫抖,被踩得硬邦邦的小道和野徑隨處可見。這些男子離開樹林中的小路,潛入茂密的灌木叢,他們作為自願的獵物想要奉獻自己的身體,或者想找一個無聲地、已準備好要奉獻自己的人。這是這個地方最普通的一項基本規則。晚上十點過後,那些毫無戒心、悠閒散步的情侶們剛從這一帶消失,很快,那些脫得一絲不掛男人們的赤裸肢體就會在黑暗的深處幽幽閃現;無論煤氣燈的燈光,還是城市天空的反光,全都無法穿透黑暗照射到這裡。凡是那些想要從青澀男孩變為成熟男人的人,都不會否認這個的好奇心,他們想知道別的男人是什麼樣子。他狂熱地跟蹤他,想讓自己也變得像其他人那樣。他願意把自己想像為他們中的一員,向任何人奉獻自己的身體,或赤條條地佔有陌生人的身體,儘管他不停地告訴自己,他心裡什麼願望都沒有,只是想看看,看看。
共同的幻想變成了他們的興奮劑,使黑暗在一種常人無法滿足的亢奮中瑟瑟顫抖。
仿佛彷彿他囊獲了某種祕密的知識,這個城市的終極祕密。
如果他小心翼翼、儘量不發出任何響動地接近他們,他們會立即閃開,換一個地方繼續,尋找別人進行遊戲;或者,他們跟他搭訕,向他招手,打手勢,用牙縫發出絲絲的聲音,叫他過去當第三者或第四者。對他們來說無所謂。他們張開嘴唇吸吮或親吻,展示他們的屁股,或要他叼他們勃起的陰莖。他們嘲笑人們對婚配生活的渴望,譏諷性愛的情感理論。
在這裡什麼都可能發生。這種時候,他不得不受驚似地匆忙閃開。
但是,並非總是什麼都無所謂。
通常來講,在這裡誰都不會糾纏誰,沒有任何東西能變得長久,一刻都不會,所有的萍水關係隨時可能瓦解,想來每個人都擁有某些男子漢氣質,因此這種基於男性崇拜而建立的攻守同盟,可以跟別的人,跟任何人,作為另一個人或以任何的方式重新締結。但這些嚴格的基本規定也經常被改寫或重寫。
我破解不了這個祕密,他心裡這樣想著,茫然無措地跟著他們。
他們中有的人會突然找到一個人,找到自己的唯一,然後跟這個人一起高興得有說有笑地離開這裡。他們中有的人會在幾分鐘後又回到這裡,似乎在他們身上並不曾發生過什麼值得一提的事,他們冷漠地或失望地繼續尋找。他們中有的將衣物藏在聖瑪爾吉特修道院的中世紀廢墟之中,堆放在不見雕塑了的壁龕裡,拱門下,或兀然聳立的哥德特式風格的殘柱後,還有的人將衣物疊成一包,系繫在腰上或小腿肚上,然後用自己的赤裸招搖,炫耀,吸引別人的注意。他們像威風凜凜的部落戰士。他羡慕他們,在心裡深處溫暖地嚮往他們,儘管他對他們最應該謹慎提防,因為那些傢伙粗野、無情、強硬,並且喜怒無常。他們有的時候會抱成一團發起攻擊。他們像孩子一樣從牙縫裡發出噝噝的聲音,或輕聲竊笑著冷言冷語,他們的舉止十分造作,儘管他們擁有能夠展示雄性氣概的結實肌肉,但還是顯得很女性化氣。他們在身後的空氣中留下廉價的古龍香水味和濃重的汗味。他們不假思索地接吻,吮吸,撞擊。他們已經下定了決心,沒錯,他們將這樣無拘無束地放浪生活。
但是我還不能下定這種決心。
我無法理智地想像出,自己在這樣一個瘋狂的集體遊戲中能夠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我不能這樣輕易地做出決定,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出決定,無論是在什麼事情上。我想先看一看,先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一切,看透這些場景,因為我有一種感覺,他們彼此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侮辱或屈辱性的,我對此無法理解。我作為陌生人反感地審視自己對卑順屈從的準備不足。
我似乎審視的是一個永遠反感自己、但完全可以苟活之人對自己生活所做出的準備。最好還是立即做出決定,既然這件事情是遺傳性的。然而,假如一個人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才可以做出這個決定的話,那麼他最好還是留在小路上繼續偷窺。
不能撤離。
根據這裡的習俗,林中的小路給人以某種程度上的安全、拖延和保護,對別的人來說這意味著,我還沒有做出決定。仿佛彷彿我在對他們講:別著急,我還在尋找,我在等那個我心裡期待的未知夥伴,在我還沒有放棄自決權之前,或者說,在我還沒有找到他之前,我不想跟你們有什麼瓜葛。
另外,我還怕在草坷中踩到人屎,別的不說就因為這個,從小路上走下來也不是沒有危險的。
還有一些人,他們在無法實現的欲望驅趕下,在小路上沒完沒了地躑躅彷徨,他們懊喪地走後,有忍不住回來;這樣的人並不少。
無論他們怎麼尋找,都是徒勞,都是枉然。
他們沒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並不一定是因為他們膽怯,許多人是由於過分挑剔,或者他們抱有特殊的需求。
不可能所有的東西都能被理解。
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很願意用自己的生活換取一個更勇敢的生活,這樣他至少能理解什麼,理解這些人的冷漠,對這些人來說,什麼都無所謂,跟誰幹都行,只要能夠一次又一次地跟別人做那種事。假如他能接受每位陌生人接近他的試嘗嘗試並能夠理解他們;假如他只允許他們對他幹那種事,但是他自己並不碰觸他們。這意味著任何人都無法近身。
假如他不會由於沒有身體上的接觸而受到令人蒙羞的折磨。
他不能觸摸自己,因為這樣的動作在這裡有著明確得意味。那表明你作為自願的獵物想奉獻你的身體,那些人從各個角落在觀察他,就像他在觀察其他人一樣,一舉一動都不會漏過。只需要一個招呼的信號,他們就會撲向彼此,迫不及待地相互滿足,或者他們相互逐戲一陣,但小心謹慎地不達到高潮,然後做一個謝謝或類似謝謝的手勢,不留蹤跡地消失在黑夜深處,繼續再跟別的人遊戲。
似乎他們認為長久的牽繫是毫無意義的多愁善感。他們是同謀,只有在他宣誓遵守基本規定之後,他們才會准許他瞭解自己最小心恪守的、最危險的祕密。當然,他必須立即放開自己的身體。然而,他在自己身上找不到這麼卑順或卑順性質的東西。儘管他置身局外,毫無經驗,但是情況並沒有讓他感到不舒服,因為他一直處於害怕和驚恐的興奮狀態。他很想將自己封閉在自己體內,然而他必須保持自己的開放。
舉手投足都要裝作是他們中的一份子,這個非常重要,只要他願意,他在任何時候都能夠放棄對自己身體完整性的死命防守。否則他們是不會容忍他留在這裡的。不管怎麼說,他的精液開始悄悄地溢出。他的勃起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準確地說,是指向那些隨時隨地可能冒出的、被這裡所有人都奉為偶像、受到崇拜的任何人。指向那個他也在尋找、但還沒有找到的人。或者,更加確切地講,儘管他深深地理解他們,並且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假如他肯犧牲自己,便能以此完善自己的知識。但是,令他不解的是,這裡沒有人在尋找一個現實的生靈,而是所有人都在追逐各自的幻想。
他的欲望跟所有人有關,幾乎是所有的人,但是當一個人從他們中間走了出來,朝他走近,這時候欲望便不復存在;他的欲望不指向任何人,任何個體之人。
這就是他為什麼要逃走的原因。
他逃離某個人,這個人想要強行闖進他的世界;因為這個「某個人」對他來說意味著,他必須對這魔法般的誘惑做出回應;他的腳掌踏在堅硬的小路上發出咚咚的聲響,他像一頭野獸似的逃離某個人,相信自己敏銳的感官,盲目地抬起自己的腳。植物的手臂纏住他的身體,像鞭子似的抽在他的臉上;他撥開,折斷,掙脫,闖過。它們像用自己的末梢和觸角抱住他,想把他拖回去並懲罰他,因為他沒有向現實投降,甚至不肯就範於他身體需要的那片刻滿足。
他們的粗魯、貪婪與野蠻讓他感覺非常可怕;其實,與其說可怕,不如說是與他們接近時的那種折磨人的清醒,雖然他不能不讚賞他們瘋狂的勇敢,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瞬,但是他們連同他們的隱祕欲望一起奉獻出整個欣狂的身心,或者用他們的嘴、體貼入微的手、精心塗抹了潤滑劑的洞開的直腸為別人服務。
在他看來,他們的自由十分美麗,令人暈眩。他看到自己被俗規的繩索緊緊綁縛。
他鄙視自己的奴性,他不是厭惡他們,而是厭惡自己。他確實做了許多努力來對抗自己,幾乎可以說竭盡了全力。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一個人不能為了自由而沉陷如此之深,他至少希望自己不必陷得更深。
只是現在,他的心已經快樂、焦慮地怦怦狂跳,馬上就要掙破他的胸膛,出於恐懼和震驚的內在張力,他的呼吸幾乎停止。顯然,他無法承受比這更深的沉淪,儘管他心裡非常清楚,可他停不下來,他將繼續下滑。他不能夠碰觸任何人,絕不能像他們那樣,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對自己感到輕蔑。他為自己尋找藉口,他不能在這麼糟糕的環境裡達到高潮,即便他發現這裡的每個男人都這麼幹,那他自己也做不到。因此他要放棄這種瘋狂的尋找。他需要感情。他這樣默默地為自己解釋。道理非常簡單,他是由於懦弱才無法接受這種欣狂的情感,他腦子裡閃出一個自責的念頭。或者,他應該接受這樣的想法,世界上沒有他要尋找的人。不僅沒有這樣的男人,連女人也沒有。然而,他無法將交媾的念頭從頭腦裡剔除,他不能夠放棄這個虛榮、天真的想像,就像歌唱的鳥兒,他會找到自己的伴侶,因為他沒有丟掉故作多情的希望。
雖然很模糊,很羞怯,但他還是希望命運能夠召喚某個人來到這兒,就像把他也喚到了這裡,並且不放他離開一樣。與此同時,他對自己和這種純屬小市民式的多愁善感感到可笑之極。試想,找一個完全陌生的相像者,這個人確實只在比例上跟他有所不同。他無法把這個「某個人」想像成別的樣子,只能想像為相像者,這樣的話,這個人不可能是一個女孩。不過,這個人應該比自己要完美許多,有點像那個自己正在逃離的巨人。但是,沒有誰能像他想像中的這個人這般完美,這個人肉體與精神的傑出令人自慚形穢。
另外,他無法想像自己吻那個巨人的嘴,頂多能想像那傢伙的赤裸,在他的想像中,他能夠感覺到的頂多是,赤裸的皮膚與另一個人赤裸皮膚散發出的潮氣和溫熱相接觸。
那些與他年紀相仿的或比他年輕一些的部落戰士,那幫古裡古怪、裝腔作勢的傢伙們也無法讓他從想像中脫身。他應該擁有一個人,但這個人並不是隨便什麼人。儘管在他們面前,他總是差一點就失去平衡。他有充分的理由懼怕他們,他懼怕他們,並不是因為那幫傢伙動不動就鬥毆,而是因為他們透視到他最隱祕的、即使對他自己來說都辨識不出的某種意願,那是一個他不願意獨自闖入的地帶。
別理這個小雞巴雞雞孩兒,他們小聲地交頭接耳。這時候,他們注意到他再次出現,沿著同一條小路鬼祟地溜達,偷步走近,但仍然拒絕他們的引誘引。
他拒絕一切。
小傢伙在等他的夢中騎士呢,他們像大合唱似的齊聲笑起來。
對他們來說,世界上真沒有什麼神聖之事,整個世界都是為了滿足他們的快感而排演的一場滑稽劇。
你總不會在等勇敢的海軍少將霍爾蒂•米克洛什吧?我的小寶貝,他會騎著白馬來這裡的,他們從他身邊走過時,沖著衝著他的耳朵小聲低語,哈哈暴笑。
他們嘁喳說話的語調,就跟在蓋爾貝奧德甜點店裡消閒的貴婦人們一模一樣。
讓他把你抱到那根冒著煙的大雞巴陰莖上去吧,他們沖著衝著他的背影叫嚷。
他也沒准在等讓•馬萊。
我覺得,兄弟們,他是在等庫恩•貝拉夫人呢。
他無法避開他們,但即便如此,他對他們的挖苦並不很計較。他很快發現,不管在夜色下他們看上去是多麼的強悍、粗野,但實際上他們只是些賤民,是滿足別人性欲的奴僕,每個人都任人擺佈;也正因如此,他不能不喜歡他們。
他撒腿狂奔,逃離他們。
他渴望他們內在的力量、赤裸的肌肉、臉上胭脂的噁心氣味、貼了假睫毛的眼睛、放肆無忌的表演和魯莽滅裂的膽魄,但不是他們任人擺佈的奴性。
他在奔跑之中迷路了;由小路、野徑、車道構成的複雜系統,簡直就像那些毫無意義的、由嬌慣的幻想和徒勞的願望印在這個骯髒大地上的欲望地形圖。
假如他能看到一切,假如他可以看到他們存在的整個系統,那麼他肯定會理解的。
體驗別人的生活而無需放棄自己,無需讓他們碰觸他。
在第一個晚上,他就決定第二天白天回到那裡看一看。然而,夜裡的決定在白天徹底失去了效力。白天,他似乎只能作為鳥類學家從另一個生活中回到這塊研究基地,鳥兒們熱鬧地啼叫,歌唱,嘰喳,鳴囀,溫聲低語或相互拌嘴。他想在白天看清一個陌生人意識中的密室,可那裡的人和事物都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在白日的天光下,恰恰那些本能引導他獲得了某種切實有用的人類學知識的人們從他昨天的記憶裡消失了。由於沒有什麼能引起他的特殊興趣,因此對於黑夜裡的那個自我來說,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在那條生命中,無法觸及在這條生命的需求。或許,他必須將其中某條生命換成另一條生命,好讓他的全部存在別再如此地複雜、虛假,可以使兩條生命合二為一。他感覺到,如果他在現實生活中真的試嘗嘗試這麼做的話,那麼嗚呼哀哉,他肯定會發瘋的。或許他會沉溺其中,再也不能分清現實的不同層面和水準。有什麼事情正不可避免地發生,馬上會失控地從他手中滑脫。
當他跟什麼人談話的時候,他會努力將自己的注意力從那沒完沒了的內心獨白中轉移出來,這時候他會沉著、不懈地抱以微笑,通常來講,他這樣做就足以討人喜歡。但是,這恰恰讓他感覺到自己瘋狂的現實。即使動用他白天的這個更理智、更強大的自我,也無法釋解這兩面性的痛苦。白天,他用彬彬有禮的微笑做出的和忘掉的承諾,要比他能夠恪守的黑夜裡的承諾要多得多。假如他想進行協調,首先要對其中某一個自我低聲耳語,告訴他在兩者之間到底哪一個是另一條生命。但是這種努力並沒有成功,因為無論黑夜裡的,還是白天的,哪一條生命都不比另一條更真實或更不真實。
在能夠辨別清兩條生命之前,不向自己否認瑪爾吉特島之夜的存在,看上去也是一種較為明智的解決辦法。話說回來,禁止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不過,他不能不給自己制定一條規定,他要嚴格地留在小路上。瞧,看,觀察,但不能跟這些人混到一起,這些傢伙只希望擁有黑夜裡的自我。他要警惕地守護白天的自我,至少以婚配的理念來保持自身的完整。即便不能保持理智,也要站在瘋狂的邊緣。
他把自己交付給自己的嗅覺。
他從黑暗中感覺到氣味的脈動和波浪,嗅出煙菸草、糞便、腐化的尿液、精子、亢奮或冷卻的身體充滿敵意或友好的蒸發物,這些資訊總能準確地引導他,每時每刻。它們都使他變得像一隻動物,追隨氣味,由腳掌引領。他自己也感覺到,當一隻動物要比當一個人更加自在自如,因為他的客觀需求只通過動物水準的感官活動就能夠維持。他機敏的動物感官,也是他在夜裡的迷人發現之一。這種感受是如此強烈,以至於能讓他找到籍口消除他內心的自罪感,抹掉他的道德疑慮。然而,即便腳掌、氣味也不能在黑暗的小路上給予他徹底的安全感。
即使動用他所有的感官,也不足以用來警惕和防範。
在不遠的地方有一條路面寬闊、碎石鋪成的林蔭道,將掩映著修道院廢墟的小樹林與彌漫著濃郁芳香的玫瑰園截然分開,在那條路上也有不少排泄物的汙跡。白天,人們在這條夜晚的小路上解手,讓歡蹦亂跳、尖叫刺耳的孩子們和寵物狗在這里拉屎,撒尿,女人們則在急需的情況下躲到這裡迅速更換浸滿經血的衛生棉巾。假如他在興奮之中並沒有喪失味覺的話,換句話說,假如一個突如其來的情感衝突未能使他的嗅覺靈敏度下降的話,那麼這些腐化的氣味能夠預先向他洩露許多的資訊。
這就是我昨夜到過的地方,這就是我正待在的地方,他自言自語地抱怨人類這些不文明的陋習,我被別人的汗水、經血、尿液的臊臭味包圍著,我必須在帶著糞便的草紙和染了經血的棉花之間徘徊,躑躅,以瞭解我那未被蒙遮的唯一現實。
尋找與自虐的快感替代了快感的角色,儘管他清楚地知道,實際上他是想通過永遠的尋找,這樣書卷氣地、多愁善感地避開自身的野蠻。他想通過旁觀他人的野蠻來召喚自己的野蠻。這不可能,他的身體對此表示出不滿,不允許他這樣。
他野蠻的自我與多情的自我以平行的關係一同運轉和存活。
不能讓別人的惡臭薰染到他的身上。
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頂多他不朝這邊走,而朝那邊走。他不會由於這一點點小事放棄對自己身體運轉原理的探究與理解,也不能放棄他渴望瞭解的內心願望。有時是他那個動物的自我,有時是他那個多情的自我,相互交替地向他報告這種令人痛苦的意識缺失,他不能替代二者在道德問題上做出判斷。他既不能夠接受,也不能夠佔有那些他並不瞭解的東西。假如他不清楚這些東西是否隸屬於他的個性,他又怎麼能夠拒絕呢?想來他現在剛剛瞭解自己的個性。他該拿這個冰冷的自我怎麼辦?這個冰冷的自我,既跟他的這一條生命無關,也跟那一條無關;既跟他多情的、白天的自我無關,也跟他黑夜裡的、動物的自我無關,因為他不從任何一邊吸取可以定性的情感,他對快樂和痛苦所抱的冷漠,至少跟他對普遍接受的道德準則所抱的淡漠程度相同。
但願他的靈魂或思想擁有置身於個性之外的特性。他至少這樣看到或這樣感覺到,他跟正在自己內心展開的搏鬥並無太多干係;當然,他必須根據搏鬥的結局為個性的生命提供條件。
許多隻手從黑暗中向他伸過來,突然抓住他的大腿和兩腿之間,想親手感覺一下他肌肉的品質、陽具的狀態,特別是陽具的大小。有人輕輕地抓住他的手腕,但他看不到那個人的面孔,因為那張臉跟他貼得很近,帶著滾燙的呼吸;突然迅速地把它放到掌心,同時想用濕潤的嘴唇碰觸它。他拒絕了,一下子將所有的東西和所有的人都從自己身上撥拉開。然而他無法拒絕滾燙、潮濕、由於充盈的血管、緊繃的系繫帶和褪到冠狀緣後的包皮而顯得比例完美的陌生人陰莖的奇妙感覺,而且無法拒絕另一個人將自己血脈噴賁張的命運交到他手中的那種深厚感情。不管怎樣,他還是抓住了它,就像嬰兒抓住搖鈴。這個他不可能忘記掉,因此,他無法否認他對陰莖特殊品質與獨特性的認知。他從他謹慎、僵硬、驚恐的小手那裡學到了這個,只需要幾個霸道的男人和偶然的機會。
每根陰莖都互不相同,就跟人與人不同一樣;男人總是驚訝地發現,別人的陰莖跟自己的這條竟會如此不同。這些奇異的記憶總是強迫性地在他的大腦裡重現,但是他說不出來這意味著什麼。即便在衣冠楚楚的人們中間,他也再無法忘記這一認知。從那之後他清楚地知道,在衣服下邊遮掩了某些每個人都很想要積攢的、至關重要的生命知識。似乎人們將智慧石跟男人的陽具一起交到他的手中,但是由於他的蠢笨,不知道該拿它做什麼。儘管這個純粹的念頭――觸碰陌生人,特別是陌生男人,觸碰他的嘴唇和因長滿胡茬而散發香氣的皮膚,觸碰在持續勃起中滲出的第一滴滑潤的、粘沾得到處都是並留下污漬的精液――讓他心裡充滿了厭惡,但無論怎麼厭惡都無濟於事,他都無法擺脫掉。他刻意避免仔細查看自己的陽具。洗澡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別處。勃起的時候,陰莖會變得格外敏感,使他再也不能將痛苦與快樂分開。有一次,由於長達幾個小時的勃起,內褲跟皮肉粘黏到了一起,他不得不把它撕扯下來。
自從他發現了這個地方,他心裡忍不住要回來,忍不住再一次地試嘗嘗試,挑戰這種根本無法克服的厭惡感;他對自己身體厭惡的強度,至少跟厭惡其他所有男人一樣。他對女性沒有這樣的厭惡感,這些體驗並不影響他對女性的情感。在與她們的關係中,也無法抹掉他從這些新體驗中獲取到的知識。在這以前,每當白天他去地下通道內的公共廁所裡解手,他也很難克制住自己不警覺地注意周圍所有假裝撒尿的男人們。
他也跟他們一樣地假裝。
事實是,我有兩條半途而廢的生命,後來他這樣評價自己,一條被證明承諾的太少,另一條則承諾的太多了,在這兩條生命裡,我感覺自己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然而現在,當我在那個年長一些的男人前面狂奔的時候,我知道這一切結束了;這個男人身材魁偉,運動員體型,他的肩膀和胸脯幾乎把格子襯衫繃破了,他的拳頭像只鐵榔頭。我必須從這裡逃出去,不惜一切代價,他在心裡驚慌失措地對另一個自我說,像是在叨念什麼魔咒:假如我能成功地跑出這片樹枝上開滿黃花的日本刺槐的小樹林,回到河邊的林蔭道,那麼我就得救了。
瑪爾吉特島
我有另一條生命。
他在樹林中向前奔跑,開滿鮮花的枝條抽打在他臉上。
是的,他有另一條生命。
他在逃跑。
他聽到從自己身後傳來的十萬火急火燎、大步流星步履如飛的匆匆腳步聲,聽到追逐者們粗野的呼吸;在灌木叢與樹木之間,被踩得硬邦邦的小路在他們腳下發出咚咚的悶響。
我走得太遠了,他在心裡惶惶不安地哭了起來,我走得太遠了。但他忍不住要走出這麼遠,無論他怎麼告誡自己都無濟於事,此刻他離所有的一切,離所有的人都很遠很遠。他跟危險嬉戲,感覺到自己活著,儘管他這個人在其他的時候總是能清醒、理智地審時...
作者序
譯後記
這張桌子行嗎?(摘錄)
余澤民
兩張桌子
十年前一個冬日的傍晚。在多瑙河右岸的自由大橋橋頭,在布達佩斯考文諾斯大學的圖書館內,舉辦了一次《平行故事》讀書會活動。一向準時的納道詩.彼得(Nádas Péter)那天遲到了,原因是有人在多瑙河裡發現了一枚二戰時期投下的未引爆的炸彈,因此,佩斯這側的河濱公路被警方封鎖,計程車不得不改路繞行。聽了這個小插曲,讀者們不僅不會為他的遲到抱怨,相反地,感覺他遲到的原因恰恰為這部沉重的作品打開了一條逆行的、通向二十世紀人類黑暗歷史的時光隧道。
納道詩脫下那件帶著寒氣的棉外套,露出做工考究的西裝和淺藍色襯衫,黑色的皮鞋擦得光亮,雖然面帶安靜得微笑,但這種安靜像一副鎧甲,衛護著作家拒絕窺伺的內心乾坤。平時,不管在什麼場合出現,即使在風裡雨裡,他都會保持這副無可挑剔的英倫紳士風度。不笑的時候,則會瞬間沉浸到思想的世界,保養良好、幾乎不見皺著的臉上罩著一層孤獨與憂鬱的淡淡輝暈。他先是朗讀了《平行故事》第一章的前十幾頁,大概有一刻鐘,然後合上書,接受了他的作家同行尼邁特.伽伯爾(Német Gábor)主持的深度訪談。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當兩人在一張再普通不過的長桌後坐下,尼邁特先生開口問的第一個問題十分出人意料:
「這張桌子行嗎,彼得?」
不愧還是劇作家,尼邁特在一開場就製造出了懸念。
「什麼桌子?」
納道詩也愣了一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想,你知道我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我真不知道。」
後來,經過朋友的提醒,納道詩嘿嘿地笑起來,想起了在另一次讀書會上發生的一個小插曲:那次也是,主持人請他坐下,但是坐下來之後,他感覺到渾身都不自在,甚至心煩意亂,最後終於忍不住指著跟前那張雕花繁複、鬚繞藤纏、花裡花稍的新巴洛克書桌跟主持人說:「能不能給我換一張桌子?」
原因是,他覺得這跟自己和自己的作品風格太不和諧,對他要朗讀的文字「有損」。很快,工作人員搬來一張簡簡單單的黑桌子,他滿意地點頭:「這個很好!」
說起換桌子的事,納道詩的話多了起來。他解釋說,他之所以受不了那張桌子,並不是因為他不喜歡「巴洛克」,而是因為那是一張廉價仿製的新巴洛克家具,他說,「要是真的巴洛克家具那就好了」。
看來,他受不了的是假模假式,虛偽造作。我相信不管是誰,只要你讀完現在捧在手中的這部書,都能瞭解納道詩要求換桌子的「矯情」,因為他,至少作為作者在他的作品裡,絕不是一個戴假面的人,在《平行故事》的字裡行間,他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試圖撕下形形色色的人戴的形形色色的假面,同時也逼讀者撕下假面;任何道貌岸然的東西都無法與他的書相容。或者你把書丟下,撕爛,要嘛書把你踢開,推遠,讓你再不敢沾。
「有沒有適合這部書的理想的桌子?」尼邁特追問。
納道詩說「有」,那是在奧地利薩爾斯堡一家劇院裡,舞臺很大很深,弧形的黑色帷幕前擺著一張漆成黑色、少說能做二十個人的實木長桌,他非常喜歡,因為在這種環境下朗讀,朗讀者會聽從文字的引領。他說:「這時候真的只有燈光,只有文字,只有聽眾的特殊氛圍,那種感覺太棒了,能夠在朗讀中操縱人的情感活動。」
通過作者不喜歡和喜歡的這兩張桌子看,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對讀者最基本的苛刻要求:一是要「真心」,二是要「專心」,我們只有讀進去了,並撤除了內心的障礙和偽飾,才可能接下來談論有沒讀懂、有無共鳴的問題。說老實話,這兩個要求看似簡單合理,但在今天功利閱讀、娛樂閱讀和膚淺閱讀盛行的時代,要做到這兩點其實很難。就我自己而言,每次從打開書開始翻譯,到合上書結束翻譯,都是一個「脫掉衣服,再穿上衣服」的過程。
八張肖像
就像一絲不苟的著裝一樣,納道詩不僅在朗讀作品時講究形式感,在寫作的時候更是這樣,他需要一張像哈桑王子的飛毯一樣能帶他逆行時空的寫字桌。
納道詩.彼得七十大壽時,匈牙利的文學雜誌《ENIGMA》推出了兩冊特刊為作家慶生。給我印象很深的是,在其中一冊專輯裡登了一組納道詩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的書房照片,確切的說,是「納道詩書桌的肖像系列」,照片大多選自作者本人於一九九九年出版的題為《所有的光》的攝影作品集。
肖像I。一九六九年。
這年,納道詩.彼得二十七歲,雖然他只在兩年前出版了一部小長篇《聖經》,但已經堅定不移地認定了自己文學的宿命。他辭掉了《佩斯州新聞報》攝影記者的工作,從熙攘的布達佩斯搬到一個在地圖上都難找到的小村莊――基什歐羅斯(Kisorosz),村子裡只住了百十口人,他租下一間農舍當自己的書房,心無旁貸地潛心寫作。
書房十分狹小,桌子只能衝著牆放,一抹晨光從右側緊靠牆角的小窗投射進來,如一束境界分明的舞臺追光斜投在牆上,再從牆上折射到平攤的稿紙上和還隱在陰影裡的玻璃茶杯的一側。年輕的納道詩像聽到了使命的召喚,任外面風雲翻滾,他在偏僻、寂靜的孤獨中聽從冥冥中命運的指引。
要知道,當時的東歐還很動盪,「布拉格之春」餘波未平,捷克改革派提出的「帶有人性面孔的社會主義」的希望雖然被蘇軍的坦克無情地碾碎,但對於東歐進步的知識份子來說,他們對人性自由的渴望只會因為鎮壓而反抗性地加強,絕不會減弱。對人性自由的探究,始終是納道詩作品的主題,甚至他把人性自由作為自己與不自由社會抗爭的武器。
「你發出的每個聲音,都是被人聽到的,你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有人在祕密觀察,除非你在黑暗裡。」奧威爾在《一九八四》裡虛構的,在當時的東歐變成了現實。尋找黑暗,或許這是他遁世的一個理由,這間小屋對他來說如同一個掩體,一堵擋風牆,是能幫他逃避「電幕」監視和政治道德侵擾的祕密一隅。
就在這裡,他動筆寫他的成名作《一個家族故事的終結》。在父親遭人誣陷、厭世自殺的十年後,他孤獨地潛入了父子關係的深層。
肖像II。一九七一年。
還是在基什歐羅斯村,但只是換了一間出租房。書桌窄小,十九世紀末的布爾喬亞式樣,桌面只比桌前的扶手椅略寬一些,擺在一扇小窗前。光線灰暗,窗玻璃上的光和書桌上的光都不很亮,看上去像一台在黑暗中打開的筆記型電腦。桌上的幾疊稿紙擺放得十分整齊,或許是怕被風吹亂,上面用石子或橡皮樣的小東西壓著。扶手椅被隨手推到一旁,或許作家去燒茶或煮咖啡了,或到外邊吸菸煙,散步,沉浸到少年記憶。
從時間上推測,《一個家族故事的結束》是在這張書桌上結束的。小說所講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的五十年代,一棟老屋坐落在一個被老樹與灌木覆蓋的巨大花園深處,象徵著古老而永恆的存在。有著家的味道和童話的氣息。孩子們講述,含著酸味糖果的老祖母講述,耳朵背、大嗓門的老祖父講述,講述西蒙家族的故事,幸運與不幸,真實與傳說。現實的冷光和冷酷的寂靜打破了童話溫暖的詩意,一位少年的眼睛觀察一個猶太家庭內部矛盾與註定的敗落。故事節奏密集,敘事技巧複雜,每句話都充滿了張力,每個情節都扣人心弦,充滿了隱喻,講家族歷史,講父子關係,講父親的缺失。這部書完成於一九七二年,出版並不順利,直到一九七七年才跟讀者見面,現被譽為匈牙利當代文學的里程碑。
肖像III。一九七四年。
布達佩斯安多爾大街內的一套公寓裡,寫字臺對著一扇高大的窗戶。桌旁是與窗臺相平的一排書架,書架上只擺了兩樣物件:一盞檯燈和一尊與檯燈等高男人體雕像。
瘦削、敏感的青年男子,類似羅丹《黃金時代》的優雅體態,只是多了些孤獨與憂鬱。
大致就在這個時期,納道詩開始構思《記憶之書》。這部結構宏大、多元敘事、技巧複雜的作品主線,是兩位年輕男子之間的愛情。在那冷戰的時代和東歐的環境,還沒有作家敢這樣寫,會這樣寫。現在也沒有。
納道詩開始寫《記憶之書》,他已經被主流文壇邊緣化了好幾年,沒有發表過一行文字,準確地說,他只在朋友的幫助下避開宗教管理部門的注意,寫過幾篇戲劇評論。從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七年,他基本上是被噤聲的。所以他說,他在寫《記憶之書》,「我根本就沒有考慮到讀者,因為我都不能肯定我會有讀者。」也可以這樣講,正由於長期被噤聲,納道詩在孤獨而獨立的寫作中無需考慮讀者,進入到最純粹的創作狀態。
「就這樣,我懷著最大的孤獨投入了寫作,我對讀者絲毫不抱任何的希望。我想的只是,儘管人為獨立而戰或努力爭取獨立性,但每個人都為了獲取各自渺小的成功倖存而竭盡全力,並不知道該為自己的獨立做些什麼。每個人都成功地欺騙了獨裁統治,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自欺欺人。假如在獨裁統治的環境下,一個人生活在倖存和盈利的焦慮中,那麼他永遠會言不由衷,心思在別處,儘管這也有自我的目的和自我的意義,但已經不在乎因此產生的混亂,不會意識到為了倖存所付出的代價。他的整個生活都聚焦於倖存,但極少能看到自己的謊言。我認為,在擁有獨立性的環境裡寫小說,不存在道德倫理義務。如果一個人想擔負這樣的義務,他當然可以,那他要向神父懺悔,或像新教徒那樣直接向上帝懺悔,但這不關小說的事。跟小說有關的事情,就是以某種聲色並茂、血肉生動的形式寫下什麼。」
肖像IV。一九八二年。
納道詩獲得了西德方面頒發的DAAD獎學金,在柏林留學一年。
這間書房高大明亮,房間裡有兩張簡易書桌,一方一長,從給長桌前直背的扶手椅和方桌後低矮四方、鋪著厚軟墊的靠椅看,一張用於寫作,一張用於讀書。方桌上擺著眼鏡、書、煙菸缸和一盤水果。他在這裡繼續寫他的《記憶之書》,也正是從那時開始,柏林成了他文學世界裡的又一個支撐點,他的作品不僅通過那裡走向世界,而且,他從那裡汲養,注入自己的小說世界裡。後來到了寫《平行故事》時,柏林和布達佩斯成了兩個最重要的現場,
肖像V。一九八三年。
納道詩從柏林回到了基什歐羅斯。這時候,他已買下了村子裡的一個小葡萄園,並且加蓋了一間十二平米的小木屋做他的書房。照片上,小木桌對著大木窗,窗外烏雲密佈,小桌靠窗臺的正中央位置擺了一支白蠟燭。將近十五年,任憑世界風雲變幻,這裡都是他的文學避風港。一九八五年,納道詩在這裡寫完了上下兩卷、厚達千頁的《記憶之書》,憑著這部作品,他驕傲地躋身到歐洲大家之列。美國著名作家、評論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讀了之後稱這部書是「寫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偉大的小說」。
許多年後,納道詩在一次採訪中說:「我當時希望,愛情即使在獨裁的社會也能夠拯救個體,那麼一部關於愛情的小說至少能夠講述對自由渴望的捍衛。當然,愛情並不能拯救個體,這一點我在寫作過程中就不得不承認,只是日常瑣事操縱著我們,並被我們寫進美麗的詩篇。」從作家創作的初衷和失望後的完成看,說隱喻也好,說姿態也罷,我們可以把這部寫同性之愛的書視為一個弱小個體對獨裁體制的文學性對抗。
肖像VI。時間不詳。
布達佩斯,塔爾諾克大街。帝國氣派的大公寓房內,擺著一張古典主義風格的橢圓桌,桌面上照例是書、幾疊稿紙和傘狀燈罩的老式檯燈。在椅腳旁的地毯上擺了一疊隨手堆落的書,在視覺上,跟乾淨得近乎潔癖的地面形成了頗具張力的對照。
窗戶高大,窗簾垂地,向大幕一樣地朝兩側拉開。牆角有一尊抽象的人體雕塑立在高過窗臺的基座上,迎著斜射的日光,顯然,雕塑擺放的位置和角度是經過精心觀察之後才確定的。雕塑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幅抽象油畫,寬木條製成的畫框簡樸,與粗糲的畫面呼應,古典與現代,秩序與無序,思想與肉體,在黑白光影的空間裡達到了和諧。
肖像VII。一九九五年。
貢博塞格(Gombosszeg)是一個比基什歐羅斯還要小的小村莊,全村只有四十幾位村民,山清水秀,名副其實的桃花源。一九九○年,納道詩和相愛近三十年了的女記者紹拉蒙.瑪格達(Salamon Magda)正式結婚,他賣掉基什歐羅斯村的房子遷居到這裡。他倆相識時,納道詩只有十九歲,熱戀期間,他寫了第一部小說《聖經》。
搬到貢博塞格後,納道詩繼續與周圍世界保持距離,清醒地保持自己生活與創作的獨立性,潛心創作,他雖然是公眾人物,但沒有人能侵擾他的個人生活,這個小村莊,那是只屬於他的祕密花園,包括死亡。一九九三年三月,他突發心肌梗塞,臨床死亡了三分鐘,之後在生死線上徘徊了許久,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後來,他寫了一部特別的散文――《自己的死亡》。
想來,我們的存在都是由生與死――這兩次超驗體驗連接起來的。儘管我們不記得自己的出生,也不知道自己的死亡,但也正因如此,它們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充滿了我們思考、比喻、理念和行為最深層的時空。每位作家都出生,思考,寫作,但不是每位作家都能親歷死亡,即使親歷了,也不是誰都能夠記錄它。從這個角度講,《自己的死亡》是一本特殊的書,讓我們藉助於納道詩的體驗、記述和思考,不僅直面窺伺我們每個人的死亡,更冷靜下來反省:我們至今為止的生活是否有其目的和價值?我們有沒有意義繼續活下去?如果有,如何繼續或重新從今天開始?這部散文作品裡三分之二的篇幅是他院中的一棵野梨樹,高大偉岸,枝繁葉茂。在寫這本書時,納道詩連續一年每天都為這株老樹拍一張照片,從它四季的潮汐裡吸取靈感,然後回到書房,坐在簡易的書桌前內省自己生命的潮汐。
這張書桌是簡易得不能再簡易,是那種組合式的辦公桌。除了一把扶手椅和圍著牆的矮書架,別無其他。桌上擺著紙筆、書和一隻白瓷咖啡杯。自從搬到貢博塞格,納道詩進入了創作高峰期,九○年代的十年裡,他平均每年出一部書,同時繼續創作另一部巨著――《平行故事》。
肖像VIII。二○一二年。
最後一張書桌是在貢博塞格家中的樓上,房間佈置得像一間辦公室。正面兩扇緊挨著的大窗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牆面,透過玻璃可看到老樹恣意的枝杈。房間裡並沒有傳統意義上能挪動的桌子,窗前是一張連通左右兩側牆壁、少說也有四米長的工作臺。長桌的兩端各有一把扶手椅,想來這是夫婦倆的公用空間。
跟其他所有照片不同的是,桌子上多了一台電腦。想來,這是他與外界聯繫的通道口。我每次給他寫郵件,都能得到他的及時答覆,而且自始至終都彬彬有禮。有一次我積攢了七八個問題,他耐心的答覆居然寫滿了四頁A4紙,詳盡得不能再詳盡。
記得我剛開始翻譯《平行故事》時,去郵件告訴他這個消息。他在回信中不僅承諾我可以在翻譯過程中隨時與他聯繫,有問必答,還興奮地告訴我:「……我只想告訴您,與您平行,還有一位韓國、一位丹麥、一位土耳其、一位西班牙和一位義大利的翻譯家在翻譯同一本書。知道這個消息,是一種既美妙又可怕的感覺。到現在為止,這本書已經翻譯成了德語、英語、法語、瑞典語、克羅埃西亞語、挪威語和斯洛伐克語……」
今天的納道詩.彼得已經不懷疑自己會不會有讀者,幾乎全世界的讀者都正在讀或盼著讀他的書,說明他孤獨的堅持是有價值的,所以他在寫作的時候更沒有必要考慮讀者。可以這麼講,保持觀察、思考與創作絕對的獨立性是納道詩文學成功的祕笈。
一封郵件
從八張書房的肖像看,主人是一位沉靜、自律、觸覺細膩、講究情調、整潔到近乎潔癖、在追求細節上有強迫症傾向的人。從創作的角度看,納道詩.彼得是位冷靜、耐心、認真、追求獨創性和完美主義的學者型作家,知識淵博,涵養深厚,低調內斂,從來不在作品之外做文章。他每寫一本書,都會花大量時間做案頭工作,即便意惹情牽,也會用文字冷眼看世界,看人類,看自己。為了創作《平行故事》,納道詩走訪了多家圖書館和檔案館,查閱了無數資料,做了幾大本厚厚的筆記。雖然寫的是虛構小說,但在涉及歷史、地理、生理和心理等細節描述上他努力做到下筆有據,不留破綻。他對自己在寫作中冒出的一個閃念或設想,哪怕是半句描述性的表述,他更會認真考證,直到自己確認無誤。在這一點上,他頗像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後者在寫《星期六》時,為了寫一台外科手術,不僅穿上消毒衣進手術室觀察,而不厭其煩地向醫生朋友反覆請教,請內行人把關。納道詩關於身體文化的精湛文字,肯定沒有任何一位作家能出其左右,即使我是醫科出身,在翻譯的時候也嘆服不已。
後來,我在一本介紹納道詩的書裡偶然讀一封他於一九九九年他寫給一位在巴黎工作醫生朋友貝爾林.伊萬博士(Dr. Berlin Iván)的電子郵件,他在信中請教了三個跟醫學專業有關的細節問題,我讀完之後很受觸動,對他嚴謹、虛心的創作態度更為欽佩。
親愛的伊萬:
一、在陰莖強力勃起的作用下,在輸尿管末端的開口處會出現一種完全透明的液滴(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小滴),其黏性和顏色都與精液。它的出現似乎是導致整個射精興奮,或者說高潮過程的前聲。我覺得,這種潤滑液像是一種專為潤滑陰道分泌的體液。在匈牙利大學的教材中我只找到了幾句關於陰道潤滑、但表述含混不清的句子,但關於男性龜頭潤滑的問題一個字都沒有提到。我從來沒在任何文學作品中看到有誰提到過這一點。我的問題是,這種物質是什麼?名字叫什麼?從哪裡產生的?是什麼導致它的出現?
二、你有沒有什麼關於同樣這個問題、跟女性有關的更詳細的資料?或者(非英文的)可供查找的文獻?
三、在講述蘭波與魏崙愛情的那部電影裡,法庭的醫學專家將手指插進魏崙的直腸,隨後法庭告訴我們他們:他們獲取到了與肛交或口交相關的證據。我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也許我的笑是沒有根據的。這是怎麼回事?是詩意,還是事實?法庭的醫學專家僅憑這個檢查動作能夠做出什麼判斷?根據什麼能做出判斷?
很抱歉我問你這樣的問題,但是為了我正在寫(已經寫了十年)的這部作品,我必須從嚴格專業的角度、人類學的角度瞭解這些。
p.
這封信寫於一九九九年三月八日,毫無疑問,他在信裡提到的那部「正在寫的」作品是《平行故事》,而且從內容上看,他大概在寫第二部中〈這兩個人〉那章,在寫阿古什特和珺吉薇爾的下半場性愛(前半場是第一部的最後一章〈心寧神靜的緣由〉)。三天後,貝爾林.伊萬博士逐條回覆了作家的提問,一樣認真的口吻,一樣科學的態度,對照讀來,感覺像兩位科學家討論一個實驗資料或一個分子結構。
另外,從第一部開篇前對柏林高等研究院的兩位圖書館工作人員的鳴謝來看,他在創作這部巨著的過程中,肯定寫過無數這類的求助信。我之所以選這封郵件翻譯過來,一是因為跟讀者正捧著的這本書有關;二是問題有趣且能說明問題;三是這些「案頭工作」也屬於納道詩桌子的一部分,插在這裡沒有跑題,能夠進一步幫助讀者走近作者。
一份書單
納道詩曾公佈過一份長長的書單,都是他在創作《平行故事》的十八年裡閱讀過的相關書籍。我耐著性子數過一次,總共二○八本。書單裡主要德語、法語和匈語書,內容涵蓋了歷史、哲學、宗教、醫學、人類學、建築、文學、藝術等各個領域;第一本是阿爾瓦爾.阿爾托的《走向人類的現代主義》,最後一本是《猶太人的布達佩斯》。
八張明信片
《平行故事》出版後,納道詩雖然多次參加讀書會並接受訪談,但他談風格,談動因,談歷史思考和文學理念,他極少去談作品本身,即便評論家們從錯綜複雜的故事裡根據各自的理解梳理出一些線索,發表看法和推測,但他從來不與置評,更不會做解釋,而是將注釋作品的權力完全交給讀者。本來,《平行故事》就是一本結構開放的小說,對能夠讀進去的人來講,是墜入幽暗的無底洞,歷史是時間,人性是空間,文字只是閃灼的照明,你的悟性和思考才是作品內容。去年秋天,我和這本書其他語種的幾位翻譯與納道詩相聚,他說了一句話我印象很深:「都說這書太厚了,其實我想說的還沒有寫進去呢,如果寫,還要再加兩千頁。」這話聽起來像一句玩笑,但實際講得很認真。別的不說,單把作品面世十年裡評論家們撰寫的解讀文章全部編輯成書,肯定超過了兩千頁。
納道詩的緘口並非故弄玄虛,而是作品結構的一部分,他不想將這本書裡的門關上,封死,不想把歷史和人性切割成塊塞進一隻灌有福馬林液的瓶子裡展覽,如果那樣做,就會把一部活的作品變成了死的,雖然對讀者閱讀來說可能會變得容易,但對作品來說則是閹割。想來,納道詩用文字構築的身體殿堂是黑暗的,每個走進黑暗的讀者與其說看到的是書中的角色,不如說是站在黑暗中的自己。當然,納道詩偶爾也會為讀者提供某些指引或暗示,比如說,他曾公佈過幾幅自己在創作《平行故事》期間經常擺在書桌上的明信片,既然它們曾給作者帶來靈感,那麼我們也會從中得到某些指引。(未完)
譯後記
這張桌子行嗎?(摘錄)
余澤民
兩張桌子
十年前一個冬日的傍晚。在多瑙河右岸的自由大橋橋頭,在布達佩斯考文諾斯大學的圖書館內,舉辦了一次《平行故事》讀書會活動。一向準時的納道詩.彼得(Nádas Péter)那天遲到了,原因是有人在多瑙河裡發現了一枚二戰時期投下的未引爆的炸彈,因此,佩斯這側的河濱公路被警方封鎖,計程車不得不改路繞行。聽了這個小插曲,讀者們不僅不會為他的遲到抱怨,相反地,感覺他遲到的原因恰恰為這部沉重的作品打開了一條逆行的、通向二十世紀人類黑暗歷史的時光隧道。
納道詩脫下那件帶著寒...
目錄
目次
瑪爾吉特島
對岸
獲知自己的存在
這兩個人
伊倫娜做的雞肉飯
一種嶄新的文明
不能作為另一個人放蕩不羈
美國夢
摧毀一切
他們不能忘記
一九五七年的夏季
所有匈牙利人都是迷失者
浸泡過的枕木
最後的審判
第二部譯後記
目次
瑪爾吉特島
對岸
獲知自己的存在
這兩個人
伊倫娜做的雞肉飯
一種嶄新的文明
不能作為另一個人放蕩不羈
美國夢
摧毀一切
他們不能忘記
一九五七年的夏季
所有匈牙利人都是迷失者
浸泡過的枕木
最後的審判
第二部譯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