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燈使

〈獻燈使〉

無名穿著藍色絲綢睡衣，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那樣子讓人聯想到雛鳥的坐姿。或許是因為無名的脖子細長而頭部大的關係吧！如絹絲般細緻的毛髮，因為汗濕而緊黏在肌膚上。他眼睛微微閉著，用耳朵在尋找空氣中的聲響似地搖晃著腦袋，想要仔細分辨出那踩在屋外砂石路的腳步聲。腳步聲逐漸靠近後卻嘎然而止。出入用的木門，像是貨運列車般嘎嘎作響地滑行。無名睜開眼睛的瞬間，晨曦就如融化的蒲公英般，黃澄澄地流洩進來。無名用力將雙肩往後伸展，挺起胸膛，像要振翅高飛般將兩手往外上揚。

此時氣喘吁吁地從門外回來的義郎，眼角笑出了深深的魚尾紋。想抬腳俯身脫去鞋子時，汗珠從額頭上啪啦啪啦地流下。

義郎每天早上會在河堤前十字路口的一家「租狗店」租一隻狗，再跟租來的狗一起在河堤上跑個三十分鐘。如繫在大地上的銀色彩帶般的河川，水量不多時流過的距離超乎想像。像這樣漫無目的地跑步，之前是用外來語稱作「慢跑」。在外來語逐漸消失的過程中，「慢跑」一詞不知從何時開始被「驅落」取代。取其「跑步的話，血壓就會往下掉落」的意思，剛開始只是說著好玩的流行語，不久就卻廣為流傳。到了無名這一代，再也沒有人知道「驅落」一詞，竟然跟戀愛有某種程度的關聯性。

雖說外來語已逐漸沒落，但「租狗店」還是繼續使用外來語來標示。剛成為「慢跑族」的義郎，因為對自己跑步的速度沒信心，想說盡可能租小型犬來陪跑較為妥當，於是就選了隻約克夏，沒想到這種狗居然跑得飛快。義郎被拉著跑到氣喘如牛甚至還快跌倒時，狗兒卻不時得意洋洋地回頭瞧一瞧，彷彿在告訴義郎：「如何？」微微上揚的鼻子，顯得傲慢無禮。義郎隔天改租了一隻臘腸狗來陪跑，卻剛好碰到壓根不想跑的狗，才跑了兩百公尺左右，就癱坐在地上動也不動，義郎用繩子將狗兒好不容易拖回「租狗店」。

歸還狗兒時，義郎稍顯不悅地說：「沒想到還真有不愛散步的狗呀！」

店家打馬虎眼地回答說：「啊？散步？喔喔！散步喔！哈哈哈！」譏笑我這老人還在使用「散步」這個早就淘汰的詞彙，就能獲得什麼優越感嗎？日常使用詞彙日新月異，保存期限越來越短的趨勢下，本以為消失的只有外來語，但其實不然，被烙上老舊印記而一一消失的詞彙裡，也有無法取而代之的詞彙。

上星期毅然決然租了一隻德國狼犬來陪跑，這是跟臘腸狗完全相反的類型。德國狼犬訓練有素，讓義郎自慚形穢，覺得人不如狗。無論義郎如何卯足全力衝刺，或中途累斃要拖著腳才能往前進，那隻德國狼犬總是緊跟在自己身邊。義郎往身旁的狗兒一看，斜眼回看義郎的狗兒展現出：「怎樣？我的表現很棒吧！」的驕傲表情。那副優等生的模樣，讓義郎很不爽，發誓以後再也不租德國狼犬了。

因此義郎到現在都還沒找到讓自己滿意的狗兒來陪跑。不過每當店家問起：「喜歡哪個品種的狗？」時，其實義郎私下也挺滿意自己支吾其詞的樣子。

年輕時被問到喜歡的作曲家、喜歡的設計師、喜歡的葡萄酒，義郎都會志得意滿地馬上回答。自認品味高尚的義郎，為了證明自己的高尚品味，收集了許多相關物品，因此花費不少的金錢跟時間。現在已經不想再將興趣當作磚瓦，用來堆砌以個性為名的透天厝。雖然說穿怎樣的鞋子這問題也很重要，但這已經不是為了扮演好自己這個角色而選擇某雙鞋來穿的問題。現在穿的鞋是天狗公司最近開始販售，套在腳上時的舒適感就好像穿著草鞋一般。天狗公司位於岩手縣，鞋子裡還用毛筆寫著「岩手製造」。這個「made」，是在已經不學英語的世代將「made in Japan」（日本製）中的「made」，以自己的方式來詮釋的結果。

高中時，義郎對於腳這個人體部位多少有點格格不入的感覺。雙腳老是無視身體的其他部位，自己沒事越長越大還變得柔軟、又容易受傷。為了包覆這樣的腳，義郎喜歡穿鋪有厚實橡膠的外國進口鞋。大學畢業後的短暫上班族歲月裡，為了不讓周遭識破自己壓根不想當一輩子的上班族，就買了雙硬梆梆的咖啡色皮鞋來穿。之後以作家身分出道，領到了第一筆版稅時，就用那筆錢買了一雙登山鞋。連到附近的郵局，都怕遇到山難似地，把登山鞋的鞋帶綁好才出門。

腳愛上穿木屐或涼鞋，是義郎年過七旬之後的事情。外露的皮膚被蚊蟲叮咬，也被雨淋。凝視著默默承受一切不安的腳板，義郎心想：「原來這就是我的腳呀！」的同時，突然湧起一股想跑步的衝動。義郎正在尋覓著有沒有跟草鞋類似的鞋時，剛好找到了天狗公司的產品。

在玄關抬腳脫鞋而顯得重心不穩的義郎，單手扶著白木柱子，指頭碰到木頭的紋路。他想著時間在樹木的內部留下年輪，而在自己體內又是以怎樣的形式被保留下來呢？不像樹木般變成逐漸往外擴張的年輪，也沒有直線向上攀升，或許就像沒整理過的抽屜一樣雜亂無章。思緒至此又回到現實，因身體重心不穩，將左腳踩在地板的義郎喃喃說道：「單腳站立的體力，好像還不夠呢！」聽到義郎的喃喃自語，無名瞇著眼睛、鼻尖朝上問說：「曾祖父，您想變成鶴嗎？」話才說出口，無名那像氣球搖晃般的脖子，倏地定在脊椎骨的延長線上，眼角散發出悲喜交織又天真無邪的氣息。曾孫的美麗臉龐，一瞬間看起來宛如地藏王菩薩莊嚴肅穆，義郎因此為之一震。義郎故意用著嚴厲的聲音說：「你怎麼還穿著睡衣？快一點換衣服！」並打開衣櫃的抽屜。整齊地擺放在抽屜裡昨晚睡前折得四四方方的小孩內衣跟上學制服，正等著衣服主人的召喚。義郎老是擔心無名會在半夜時擅自套一件衣服就跑出去，也很擔心無名喝了雞尾酒在酒吧狂歡跳舞而把衣服弄得亂七八糟才回來，於是義郎睡前都會將無名的衣服放進衣櫃抽屜裡鎖起來。

義郎說完：「你自己穿！我可是不會幫忙的！」便把整套衣服放到曾孫面前，轉身走到洗臉台，用冷水嘩啦嘩啦地洗臉。用棉製手巾邊擦著臉，邊盯著眼前的牆壁瞧了一會兒。那裡沒有掛著鏡子。最後一次看到鏡中的自己，已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記得在八十多歲時，還仔細檢視鏡中自己的臉，鼻毛長長了就剪掉，眼角乾燥就擦山茶花乳液。

義郎把棉製手巾掛在屋外的竹竿，用曬衣夾固定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使用毛巾，而改用棉製手巾的呢？毛巾洗了很難乾，也老是不夠用。但棉製手巾只要掛在走廊邊的竹竿上，會引來風吹輕舞飛揚，不知不覺之中就乾了。以前的義郎熱愛厚重的大毛巾。用完就塞進洗衣機，只要倒入大把大把的洗衣粉，就會感到奢華。現在一想，那時的想法也太滑稽可笑。可憐的洗衣機辛苦地將好幾條硬塞的厚重毛巾，咚噹啪噹地用力翻攪洗淨。操勞過度的結果，三年一到就壽終正寢，過勞而死。壯烈犧牲的百萬台洗衣機，現在都沉到太平洋海底，成為魚群的膠囊旅館了。

〈不死之島〉

海關驗照人員正想拿取我的護照查驗時，伸出的手突然間停住了。此時年輕的金髮海關驗照人員的表情僵硬，像是在找尋適當辭彙似地，嘴唇微微地顫動。就在此時，我比對方早一步開口。我說：「這確實是日本的護照，但我早在30年前就已經移居德國，現在剛結束美國的旅行返回德國。而在那事件發生之後，我可就沒再去過日本了喔」。說到這裡，我就沒再接下去了，想說的話就這樣默默放在心底。我心想：「護照怎麼會沾附上輻射線呢？這是不可能的。請不要把我視為汙穢不乾淨的東西，而避之惟恐不及。」我抽回海關驗照人員不敢拿取的護照，翻到貼有永久居留權貼紙的頁面再次遞出，此時對方伸出顫抖的指尖，收下我的護照。

對於必須藉由說出「那事件發生之後，我就沒再去過日本」這句話來證明自己的清白，讓我覺得自己有點窩囊。一聽到「日本」，2011年的時候大家抱持的是同情的眼光，但到了2017年以後，卻變成了歧視的態度。如果能取得歐盟護照的話，每次進出各國時，說不定就不用提到日本了。但不知為何，我就是沒有想去申請歐盟護照的意願。而且正因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我反而更想緊抓著這本日本護照不放。對此，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

我憤恨不平地瞪著紅色封皮上綻放的菊花。在那個瞬間，菊花花瓣多了1瓣，看起來好像變成17瓣似的，讓我大吃一驚。但綻放在日本護照封皮上的菊花，是不可能會發生基因突變的。

在紐約託運的行李沒送到柏林。我前往遺失物品保管處，將行李箱的顏色、形狀、柏林的自家地址等基本資料填好時，才發現這下糟糕了。因為我在曼哈頓的市中心，大量購買了在柏林無法買到的山藥泥蕎麥麵、切碎的納豆、海髮菜和明太子等等，把它們都放在行李箱裡。假如行李箱當中的物品被檢查，上面寫滿密密麻麻日文字的食品，鐵定會被當作危險物品全部抽出，並送至輻射汙染物品處理場吧！納豆之類的，說不定還會被懷疑是受到輻射汙染的花生在短時間內變形出現的物品。

2015年，來自日本的消息中斷之後，有關日本的傳言及神話如同蛆一樣地湧現。接著，蛆長大成蒼蠅，在世界各地盤旋。由於飛往日本的航班都停飛了，因此也無法實際前往日本，親眼確認所有狀況。雖然曾聽說過中國的某家航空公司好像在那段期間開始有飛往沖繩的航班，但還無法確認這項消息的真實性。

在福島發生意外時的那一年，就應該切掉所有核能發電廠的開關。明知道馬上又會有大地震來襲，為什麼還拖拖拉拉的呢？在媒體開始宣稱「蔓延在福島的恐慌已經結束了。」的2013年初春，我在京都停留了一個星期。那天適逢大地震屆滿兩年，聽說要現場直播天皇陛下的談話，所以飯店員工和房客們紛紛聚集在飯店休息室的電視機前面，神情不安地等待著電視直播。當然飯店的每間客房都有電視，但覺得獨自一人看電視直播很可怕的，似乎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正因漱口藥水廣告遲遲不結束而開始感到不耐煩之際，電視畫面突然完全變白，接著出現迎風飄揚、用布做的日本國旗特寫。但緊接在後出現的臉孔，並非是大家預想的天皇尊容，而是一個蒙著黑色頭套的男人。畫面嘎吱嘎吱地晃動。也許是攝影機搖晃的關係吧！男人對著麥克風，突然像烏龜般伸出頭並說道：「立即關閉所有核能發電廠的電源！這是天皇陛下的諭旨。」聽眾無不嚇呆了。蒙面的男人用著柔和的聲音補充說道：「各位，不用擔心，這並非是綁架事件，我和今天本應在此發表談話的天皇是關係極為親近的人。因此，以上的言論代表我們全體的心聲。」透過蒙面感覺到的臉頰與下顎的曲線，令人聯想到女兒節擺飾的娃娃一類。

〈獻燈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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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氣喘吁吁地從門外回來的義郎，眼角...

獻燈使

飛毛腿行遍天下

不死之島

彼岸

動物們的巴比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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