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格蘭,亨利八世冷酷地處決了他的王后安‧博林,劊子手偷偷取走王后的頭髮做成網球。在羅馬,義大利畫家卡拉瓦喬與西班牙詩人克維多展開一場攸關生死的網球比賽。在阿茲提克帝國,末代皇帝毫無警戒之心,殊不知西班牙征服者與他的情人將掀起恐怖的毀滅旋風。在墨西哥殖民地,一名主教試圖將殖民地改造為湯瑪斯‧摩爾的烏托邦。在二十一世紀的紐約,一名墨西哥作家試圖串聯所有線索,完成一本離奇古怪的小說。
本書特色
一場驚心動魄的世紀對決,一段如癡如醉的瘋狂冒險,一本嘔心瀝血的獵奇小說
卡洛斯・富恩蒂斯(Carlos Fuentes)、安立奎.維拉─馬塔斯(Enrique Vila-Matas)、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巴爾加斯.尤薩(Jorge Mario Pedro Vargas Llosa)重量級推薦
淡江大學外語學院院長──陳小雀 專文導讀
阿爾瓦洛・安利格滑稽且具有豐富見解的《突然死亡》,以獨門之道詮釋網球,充滿娛樂效果又不失睿智!
《紐約時報》、《紐約客》、《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舊金山紀事報》、《華爾街日報》、《歐普拉雜誌》、《金融時報》、BBC.com 、El País、Le Monde、The Millions、Thrillist等國際媒體盛情推薦
作者簡介:
阿爾瓦洛・安利格 Álvaro Enrigue
生於墨西哥,現居紐約。曾任紐約市立圖書館克爾曼中心研究員,普林斯頓大學拉丁美洲研究計畫研究員。曾於紐約大學、普林斯頓、馬里蘭大學任教。安利格的作品常見於The New York Time、The Believer、The White Review、n+1、 London Review of Books、 El País等。《突然死亡》是他的第五本小說,獲得西班牙重要文學出版社 Anagrama 的埃拉爾德小說獎(Premio Herralde de Novela)、墨西哥的波妮亞托斯卡國際小說獎(Elena Poniatowska International Novel Award),以及巴塞隆納小說獎(Barcelona Fiction Prize),並被翻譯成多國語言發行。
譯者簡介:
李文進
西班牙塞維亞大學西班牙文學博士,曾譯:藝術專輯《2002台北雙年展──世界劇場》(序言和創作簡介六篇)、小說《探戈歌手》、傳記《馬奎斯的一生》(西語部分)、電影《艋舺》(中文字幕西譯)。二○一○至今擔任《聯合文學》快訊專欄通訊作者,報導西語系國家文學、文化、出版動態,刊登作品達七十餘篇。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重量級作家讚聲不絕
「一位非常成熟的作家。」│巴爾加斯・尤薩(Mario Vargas Llosa),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阿爾瓦洛・安利格集各種文學傳統於一身,並駕馭自如。比起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世界觀,他的小說世界更接近普朗克的量子宇宙,並存的場域持續不斷互相影響,粒子可在同一個動作中創造與毀滅。」│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 Macías),拉美文學大爆炸代表作家之一
「故事發生在歷史快速向前推進的關鍵時刻,網球的發展逐漸成熟。故事到最後超越了小說應有的框架。」│安立奎.維拉─馬塔斯(Enrique Vila-Matas),當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巴托比症候群》作者
「一本原創佳作。是我今年讀過最棒的小說。」│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布克獎得主,《午夜之子》作者
「令人大快朵頤。」│馬龍・詹姆斯(Marlon James),布克獎得主,《七次謀殺簡史》作者
「讀《突然死亡》就像玩一場最棒的拼圖遊戲。各種神秘深奧的元素和爆笑情節貫穿全書,令讀者不禁好奇,作者究竟是如何從一顆不可思議的線球開始,創作出這麼一本小說。相較於故事裡的暗藏玄機,阿爾瓦洛・安利格更在書中流露出聰明才智、清晰邏輯以及人情溫暖。」│蘿倫・葛洛芙(Lauren Groff),《紐約時報》暢銷書《完美婚姻》作者
「『就像一場會跑的西洋棋賽,擁有優美而無限的強度。』大衛・福斯特・華萊士以他慣用筆調形容最愛的運動──網球時如此寫道。阿爾瓦洛・安利格滑稽且具有豐富見解的新作《突然死亡》,則以獨門之道詮釋網球這項運動,並引領到更輝煌的層次。他的敘述手法充滿娛樂效果卻不失睿智,非常高明!」│拉里•羅特(Larry Rohter),《紐約時報》資深記者
「以『前衛』來形容這本小說再精準不過。如同書中主角卡拉瓦喬的風格,《突然死亡》看似大膽魯莽卻充滿人道關懷」│加斯・里斯特・哈伯格(Garth Risk Hallberg),《紐約時報》暢銷書《City on Fire》(城市風雲)作者
「《突然死亡》非常幽默,是一部極為傑出的作品,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它,這也是這部小說的特點所在。內容囊括了網球、歷史、藝術與荒謬等主題。不如說,這就是一本非常值得一讀的小說。」│莉芙卡・葛茜(Rivka Galchen),作家,《我們之間,大氣干擾》作者
「《突然死亡》是一本非常特別的小說。背景既屬於熱帶又橫跨了大西洋,風格極具現代性又兼具考古特性。這本小說就像一件文學利器,挑戰我們對歷史的慣常認知。不過,別擔心,阿爾瓦洛・安利格雖然文筆多變輕佻,卻是一位非常成熟穩重的作家。」│亞當•希拉威爾(Adam Thirlwell),毛姆文學獎得主,《Lurid & Cute》作者
「阿爾瓦洛・安利格可說是現今最傑出的墨西哥作家。這是一本天才之作。」│斯科特•艾斯波西多(Scott Esposito),作家
媒體推薦:
「阿爾瓦洛・安利格使用豐潤的巴洛克自然主義筆調,間或點綴些輕挑的玩笑口吻,對所有角色的人性描寫刻畫入裏,是這本小說最迷人之處。如同書中所讚頌的藝術家卡拉瓦喬,《突然死亡》是一部經過選擇、戲劇化的描述,並善用陰影部位襯托充滿感官描繪的作品,逐步將自然主義導向世俗目的。作者也猶如一位作工精細的藝匠,錙銖部署一字一句,造就整體的宏觀與富華。透過小說機智、流暢地闡述,更富有意涵的世界面貌得以浮現。」│《華盛頓郵報》
「一本以文字描述地理空間和歷史意義的革命性小說。《突然死亡》結構不落窠臼,文中可能穿插了一段劇本、一封作者的電子郵件、艱澀的運動辭典引言,或是一本人文經典的摘要。每個章節精簡且引人入勝,隨性的筆調帶出作者豐厚的背景知識,彷彿喃喃向讀者訴說,書中球賽的高潮迭起其實都是作者的精心安排。阿爾瓦洛・安利格深知小說本質與寫作意圖的力量,他透過本書告訴我們,一場比賽絕不僅僅是一場比賽,因為賽後結果才是一場比賽的重頭戲。」│《洛杉磯時報》
「阿爾瓦洛・安利格的小說飽富學識卻一點也不枯燥乏味,作者以富娛樂性的文筆描述眼中文藝復興歐洲和十六世紀墨西哥,包括反宗教改革、西班牙人征服阿茲提克帝國、藝術史甚至西班牙語的詞綴文法等主題。藉由對比天才與凡人, 成功闡述此時期的歷史教訓。」│《舊金山紀事報》
「一本爆笑、有趣又性感的作品。阿爾瓦洛・安利格將歷史人物化身成各個有血有肉的角色。《突然死亡》與其說是一本小說,不如說是一場令人如癡如醉的冒險旅程。場景設定在十六世紀,找來大家熟悉的伽利略、卡拉瓦喬、安・博林和科爾特斯等作為書中角色,卻大幅扭轉他們的形象。這本極具原創性的大膽小說挑戰讀者對歐洲殖民主義、歷史、藝術和現代性的認識。」│Buzzfeed評選 2016 年最令人期待小說
「墨西哥作家阿爾瓦洛・安利格在他這本狂野的超現實小說裡,虛構一場發生於十六世紀的網球賽,參賽者是義大利畫家卡拉瓦喬和西班牙詩人克維多,而他們使用的網球則是由遭斬首的安・寶琳的頭髮所作。奇特的故事情節就此展開。」│Newsday 日報
「如同網球場之於網球選手,小說既有其自身限制也限制了作家的行動。 阿爾瓦洛・安利格曾揶揄地說到,一本小說只需對自身的內在連貫性負責……若是等閒之作,我們或許會看到文字間的不自然,但在《突然死亡》之中,我們絲毫感受不到後現代主義作家的矯揉造作。 阿爾瓦洛・安利格字字鞭辟入裡,藉由文字揭露帝國玩的花招把戲,並映照出其所企圖建構的歷史。」│Bookforum
「嘔心瀝血之作。」│《華爾街日報》
「引人入勝,充滿歷史意義。」│《紐約客》
「一本天馬行空的小說。」│《歐普拉雜誌》
「帶有褻瀆色彩的宏偉之作,引人一探究竟。」│《Vogue》
「大膽的敘事手法引人入勝,造就這本傑出小說」│西班牙媒體El País
「阿爾瓦洛・安利格能令讀者著魔似的閱讀近三百頁篇幅,探討歷史與文學的警世之訓。」│法國媒體Le Monde
「一部博學多聞、變化多端的作品。」│線上雜誌The Millions
「充滿創造性的一本小說。穿梭在新舊世界、現在與過去、征服者與馬雅人之間,並以一場場血淚交織的網球賽重新詮釋了這段歷史時期。」│Thrillist
「這位勇於創新的墨西哥作家,為我們展現他絕佳的說故事技巧與幽默感,字裡行間流露出作者的廣博學識。」│《金融時報》
「鮮少見一本小說如此兼具藝術性、喜劇性與文學性。有潛力成為一部家喻戶曉的作品。」│Flavorwire 線上雜誌
「一本優美佳作。《突然死亡》是我近期讀過最吸引人、最大膽直率的有趣小說。」│Vice.com
「極具智慧……阿爾瓦洛・安利格改變了我們原本的認知。《突然死亡》一本獨特的原創作品。」│BBC.com
「阿爾瓦洛・安利格的最新小說難以定義……如果你喜歡非典型小說和引人入勝的情節,這本你一定會愛。」│Vol. 1 Brooklyn
「這本小說刻畫地栩栩如生,能扭轉你對世界的看法。」│Bustle
「一場愉悅的迷失之旅。阿爾瓦洛・安利格的這本嘔心瀝血之作,讓讀者宛如徜徉在波赫士《巴別塔圖書館》的知識長廊之中。」│Booklist
「《突然死亡》好似一位大師不懷好意的玩笑之作。讀者不僅能和主角卡拉瓦喬一起飲酒喧囂、談情說愛,還能看作者阿爾瓦洛・安利格不費吹灰之力地描寫網球賽與藝術史哲學論述,流暢地在兩種主題之間轉換,清晰易懂。」│Kirkus
名人推薦:重量級作家讚聲不絕
「一位非常成熟的作家。」│巴爾加斯・尤薩(Mario Vargas Llosa),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阿爾瓦洛・安利格集各種文學傳統於一身,並駕馭自如。比起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世界觀,他的小說世界更接近普朗克的量子宇宙,並存的場域持續不斷互相影響,粒子可在同一個動作中創造與毀滅。」│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 Macías),拉美文學大爆炸代表作家之一
「故事發生在歷史快速向前推進的關鍵時刻,網球的發展逐漸成熟。故事到最後超越了小說應有的框架。」│安立奎.維拉─馬塔斯(Enrique Vila-Matas),...
章節試閱
突然死亡
根據最早的史書記載,「網球」這個詞並不是指運動鞋,而是指從這個字衍生出來的運動,它也和劍術(網球的遠親)一樣,是最早規定得穿特殊鞋子參加比賽的運動。
一四五一年,英國埃克塞特教區的主教埃德蒙‧拉西(Edmund Lacey)對這個運動的定義,就像年輕時我媽以不理性的憤怒指責我總是穿著瀕臨瓦解的Converse球鞋:ad ludum pile vulgariter nuncupatum Tenys。 在拉西主教的法令中,「網球」(tenys)一詞以方言的形式呈現,它與法院紀錄中某些具有諷刺意味的句子息息相關:prophanis colloquiis et iuramentis, vanis et sepissime periuriis illicitis, sepius rixas。
在埃克塞特的聖母堂裡,一群初學生 曾經利用修道院內院的走廊與村莊的年輕人對打。當時的網球比現在更粗暴、更吵鬧。一群人攻擊,另一群人防守,但是沒有網子,也沒有界線,大家為了搶奪分數,卯足全力將球打進得分區。這原本是地中海修士發明出來的運動,帶有靈魂救贖的意味:天使攻擊,魔鬼防守。一種與死亡、來世相關的活動。網球象徵在善與惡之間徘徊的靈魂,急著升上天堂,卻遭到惡魔的攔截。最後,靈魂和我的球鞋一樣,落得遍體鱗傷。
好鬥的巴洛克畫家卡拉瓦喬 熱愛這項運動,但因為他在球場上以劍攻擊對手致死,餘生只得在流亡中度過。案發現場的那條街道,至今仍然叫做「帕拉柯爾達」,意思就是「網與球」,以紀念當時發生的意外。卡拉瓦喬被判死刑,必須在羅馬被砍頭。為此,他過了幾年在拿坡里、西西里和馬爾他島等地逃亡的日子。在贊助者的委託下,他創作了幾幅驚世駭俗的畫作,主題皆為斬首,而頭像的模特兒就是他自己。他將畫送給教宗或代理人,如同象徵性的進貢,為的就是期望能被赦免。在他三十九歲那一年,終於成功獲得赦免,但是在返回羅馬的途中,一位馬爾他騎士團僱用的刺客在托斯卡尼海岸的艾爾科萊港,以匕首刺了他一刀。雖然他舞刀弄劍的程度,就像持畫筆和握球拍一樣熟練,但是隱隱作祟的梅毒和鉛毒使他無力自我防衛。Sepiu rixas 。
整個西班牙語世界每週有三十萬場書展舉行。幾年前我參加了其中一場。一位當地評論家見到我,忍不住對我大肆批評一番。他因為沒有時間或沒有體力讀完一整本書,或是無法將書撕爛,所以在部落格發表了言論:「他怎麼敢穿著球鞋就出現在我們面前?」Vanis et sepossime periuriis illicitis!
任何自以為位高權重的人都會抱怨網球,抱怨運動鞋,這是很正常的。我自己也時常心口不一,抱怨我十幾歲的兒子愛穿愛迪達。我們熱愛運動鞋,以致於連下雨天都渴望可以穿它們出門。但是位居高位者恨透了運動鞋,因為它們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打亂他們的生活秩序。
英國文藝復興喜劇《東方行》(Eastward Ho)的第一幕,有一位名為水銀的僕人進場,他披著斗篷,腳穿室內拖鞋,那是一種粗羊毛鞋底的便鞋,也是我們現在運動鞋最早的前身。水銀的主人看著他的模樣,擔心他即將與騙子、賭徒和殺手為伍,因此掀起他的斗蓬,赫然發現他的腰際繫著一把劍和一支網球拍。繼母親、評論家、主教和上司之後,這又是另一個揭露人因為穿運動鞋而展現出缺陷的角色。
當皮鞋表面磨損時,我們會帶它們到鞋匠那裡,讓它們接受宛如醫美的療程,呈現悲傷的新面孔。反觀運動鞋都是獨一無二的,它們沒得救,它們的豐功偉業都來自我們走路時留在它們身上的傷痕。我的第一雙Converse陣亡的速度飛快。某天我從學校回家,發現我媽已經把它扔了。
我不相信這是一種偶然:在墨西哥,當我們指某人死亡時,我們會說:「他把運動鞋給掛了」或「他帶著運動鞋先離開了」。我們是我們自己,我們在自我崩解、搞砸的過程中前進。我們穿的是運動鞋。我們從惡到善,從享樂到負責,從妒忌到性愛,我們這樣來,也這樣離開。靈魂從球場的一邊到另一邊。這就是發球。
第一盤 第一局
他感覺球的表皮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間滾動。他讓球一次、兩次、三次從地上反彈,同時用右手手腕轉動球拍把手。他目測一下球場的大小。昨晚的宿醉讓他無法承受正中午的陽光照射。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即將舉行的網球比賽是一場攸關生死的對決。
他擦乾額頭上的汗珠,再度用左手的指尖轉動網球。那不是一顆尋常的球:過度使用、嚴重磨損、比一般球的體積小,從硬度來判斷,無疑是一顆法國網球。與他習慣在西班牙打的空氣球相比,這顆球的反彈力道確實更大一些。他看著地板,並且用腳尖在石灰底線劃了一下。他的短腿肯定會在線前方一些落下:這是他在比武時的制勝關鍵,沒理由不用在球場上。
他聽到網子另一端等待發球的對手發出大笑。某位陪他前來的皮條客以義大利語低聲呢喃。其中至少還有一位是他熟悉的面孔:突兀的鼻子、紅色的鬍子、憂傷的眼神,就像羅馬聖王路易堂最近剛取得的《聖馬太蒙召》畫中扮演收稅員的模特兒。他將球拋到空中,大喊:「Tenez !」 當他用盡全力發球時,他感受到球拍的弦線變得緊繃。
對手的視線緊跟著球。球飛上了觀眾席的屋頂,擊中其中一角。那位西班牙人笑著說:「您的第一球可真是要命,搆不到啊!」這位倫巴底人原本充滿自信,確信對手是個彆腳,不可能贏得了他。詩人用快速、尖銳的聲音評論:「我們西班牙卡斯蒂亞人不僅會在牆上鑽洞,還會讀心術:士可殺不可辱!」在球場的另一邊,沒人附和他的笑話。然而,公爵從他這一方的觀眾席看著他,露出無賴般狡猾的微笑。
過了一段時間後,那位詩人的線審因其頭銜成了西班牙大公,但在一五九九年秋天,他什麼正事也沒做,只知道折磨自己的身體,損毀家族的名譽,讓自己的妻子陷於不安,離間國王的心腹。他是個肥胖、無禮的傢伙。他的臉圓呼呼,鼻子尖挺、滑稽,眼睛細小如豆,這讓他的眼神即使在展現真誠的一面時,都顯得相當諷刺。他頂著短而捲的頭髮,嘴上留著難以置信的鬍鬚,這樣的造型讓他看起來比原本更加愚蠢。公爵就像對待自己的其他事務一樣,以高傲、嘲弄的姿態出席這場比賽。他坐在木製的拱門底下,網球藉其遮陽的屋頂反彈,以判定發出的球是否為好球。
倫巴底畫家占據底線後方的中間位置,蓄勢待發,等待西班牙詩人揮拍後球的反彈。陪伴他的流浪漢支持群,這次顯得格外冷靜。詩人再度發球,再次得分。詩人將球打在幾乎與他同一側的屋頂上,使得球扎扎實實地成了對手的驟死之球。公爵大喊分數:「三十比零。」雖然他把「零」說成了「寧」,但是在場的義大利人完全聽得懂。
西班牙人更加自信了。他把右手掌的汗抹在褲子上,左手轉動著球。他滴了大量的汗在球上,多到讓他不用對球吐痰就可以發出下炫球。但那不是因為天氣熱的緣故,而是因為他飲酒過量,宿醉引發灼熱,導致他全身直打哆嗦冒冷汗。他扭扭脖子,閉上雙眼,並用袖子擦擦嘴。捏了捏球,發現這不是一顆普通的網球:它具有不尋常之處,與其說它是球,不如說它是護身符。他認為,或許是這個原因,才讓他每次發球都爆發力十足。所以,當他擔任防守方,球回到它的主人那方時,他也必須當心這顆球的魔力。
倫巴底人緊握球拍,將球拋到空中。「Tenez !」他狠狠地發出一球。當他的短腿再度站穩時,感覺到地球的運轉瞬間停頓了一秒。球在看臺屋頂上出人意料的彈跳。他使勁延展身軀發球。西班牙人企圖扼殺對手的反擊,但是沒能得逞。比分持續:對倫巴底人來說,球很幸運地壓在其中一個標記上,讓他能夠攔到反彈的球,並將它打到球場後方。漂亮的救球。但是花費時間過長,而且他唯一能夠與經驗老到的對手相抗衡的,只有不按牌理出牌的怪招。倫巴底人義無反顧地後退,猛力抽球,讓西班牙對手沒有機會回擊。
「三十比十五。」公爵大喊。在倫巴底選手的同伴中,唯一謹慎的人是他的線審:一位安靜、略顯老態的數學教授。他進到場中,用粉筆在球反彈的地方劃了一個叉。做記號前,他轉身看了公爵一眼。公爵冷漠地聳聳肩,確認記號劃記的位置無誤。
西班牙詩人沒有立刻回到他的位置上。他利用數學教授在地上做記號的時候,走向觀眾席。「他打得好極了!」公爵在他靠近時說,「你即使在最佳狀態都無法打出這樣的好球。」詩人股起腮幫子,發出了咘的一聲。「我不能輸。」他說。「你不能輸。」公爵肯定地說。
搶奪下一分是場漫長且艱難的硬仗。西班牙人緊貼著牆壁防守,賣力地回擊每一次朝他飛過來的球,有如面對百萬大軍的攻擊。「向前啊!向前!」公爵不時地大叫。但是,每當詩人向前接球,敵人揮球的力道就逼得他不得不往後退。在某個關鍵時刻,他甚至必須背對敵人,抽球反擊──很炫的打法,但不切實際。倫巴底人向前擊球,再度將球打在牆壁上。球落在離得分區很近的地方──要是進了得分區,畫家肯定會贏得這一局。「三十平。」公爵大喊。「Parità !」 數學教授用義大利語篤定地說。詩人發出一球,打在看臺邊上。球落在界內但打不到。「四十比三十,好啊!」公爵大喊。數學教授也默認。
這一分比的與其說是體力,還不如說是智力:詩人讓自己脫困,最後將畫家逼到小角落。在吊了第一個小球後,他解決了畫家。當公爵大喊「開始!」數學教授也同時喊出:「Caccia per Spagna !」
規則
網球:一種類似「掌球戲」的遊戲。一人進攻,另一人防守,接著兩者對換。若難以分出勝負時,必須靠搶球決定第三回合由誰進攻,誰防守,此回合稱為驟死之戰。發球時,球必須觸擊觀眾席的側面屋頂,從該處落到場中,再反彈。網球遊戲又稱為「帕拉」(pala),即是指該比賽所使用的球拍。球拍全由木頭製成,中間為粗弦編織的小網。選手握著球拍把手,抵抗網球劇烈、強勁的反作用力。網球遊戲採記分方式進行,但首先將球打進得分區者,即拿下一個回合。連續贏得三個回合或分別拿下四個回合者,即贏得整場比賽。
《權威辭典》,馬德里,一七二六年
斬首 一
一五三六年五月十九日早上,強‧龍波接到一件最「屎」的工作,那就是一刀砍斷彭布羅克女公爵,也就是英國王后安‧博林的脖子。她的美貌從多弗海峽遠播至廣闊的大西洋。惡名昭彰的首相湯瑪斯‧克倫威爾派人將他從法國帶來,為的就是這件苦差事。在一封簡短的信中,克倫威爾特別吩咐龍波記得攜帶做工精細的托雷多寶劍,以執行一場快、狠、準的處決。
龍波既不討喜,也非不可或缺。他英俊、放蕩,在人數不多的劊子手圈中散發出一股冷酷的氣息。這群專業工人在文藝復興的宮廷迅速壯大,他們是外國使節、首相以及貴族祕書和朝臣眼中的紅人。龍波內斂、帥氣、果決,使他具有從事某些祕密行動的特質。這類祕密行動大家都知道,卻絕口不提,因為在許多政策上都少不了它們。龍波的打扮講究,令人無法聯想到他所從事的工作是處決犯人。他手戴昂貴的戒指,腿上穿著過度裝飾的緊身褲,搭配貴族藍的天鵝絨襯衫,坦白說,這一切和他卑賤的身分一點都不搭。他有著一頭線條分明的栗色頭髮,上面繫著從女人那裡騙來的廉價珠寶,那些女人為他與生俱來掌握不同武器的好功夫而傾倒。沒人知道龍波的沉默是來自天生聰穎過人還是智商低能。他深藍色的眼睛稍微下垂,既不曾表現出同情的眼神,也未曾帶有一絲朝氣。再說,龍波是法國人,對他而言,殺死一位英國王后只是奉命行事,沒有犯不犯錯,光不光榮的問題。克倫威爾命令他與倫敦連絡,因為他覺得龍波最後這項特質,讓他在執行此任務時,顯得乾淨俐落。
不是亨利八世決定讓他的妻子死於托雷多寶劍之下,也沒有讓王后和她的兄弟一樣,受脊柱遭粗鄙大斧重擊劈開之刑。這位貴族被指控和王后同床共枕,創紀錄地被判了三個死刑,罪名分別為:不忠、通姦和淫亂。王后賜死於寶劍之下,單純是因為沒有人(包括惡名昭彰的湯瑪士‧克倫威爾)能夠忍受不鋒利的大刀破壞她完美的頸子。
一五三六年五月十九日早上,安‧博林望了彌撒,做了告解。在被綠塔總管帶走並送上斷頭臺之前,王后要求只有她的侍女有特權可以為她剪下紅色的粗辮子,並且將其餘頭髮剃光。目前大部分保存在赫弗城堡都鐸王室收藏的畫像中,包括唯一一幅王后生前的肖像複製品,她總是被畫成頂著一頭茂密捲髮的女子。
王宮臥室顯然無法激起亨利八世的性慾。他以搞婚外情聞名,對於國家大事一點也不上心。如果大家還記得的話,在某日外出打獵時,國王讓彭布羅克女公爵懷孕,當時他還和前任王后有婚姻關係。他們生下一名和媽媽一樣美麗的小女嬰,國王還因為這位小女嬰,對死刑犯展現出無比的寬容。現在,安‧博林向死刑臺走去,她知道按照王位繼承排序,她的女兒將豋基為女王,最後也果然成真。她如殉道者般,帶著精心算計過的喜悅,對著將目擊死刑的群眾,說出最後的遺言:「我祈求上帝庇佑國王,願他長久在座,為民執政,因為不會再有更敦厚仁慈的王子。」
理論上,在任何情況下,何種赤裸的事物會讓我們陷入瘋狂呢?或許只有光溜溜的動物會引起我們的騷動,但是最令我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赤裸的動物居然和我們想像中的樣子如此神似。陪著安‧博林講完最後遺言的侍女們在護送她走上斷頭臺之前,已經幫她卸下脖子上的衣物和項鍊。人們不覺得如此改變有損她的美貌:即使光頭都像有頭髮時一樣動人。
她白皙的脖子上泛著藍色光澤,顫抖地等待致命的一擊,這樣的畫面感動了龍波。根據一位現場觀禮者表示,這位外來的劊子手非常紳士,他企圖使這位從肩胛骨到頭頂都赤裸的高貴女子放鬆。他高舉寶劍,準備砍下王后的脖子時,大剌剌地脫口而出:我的劍呢?那女人抖了一下肩膀,安慰地感到似乎有死裡逃生的可能。她闔上了雙眼。她的脊椎、軟骨以及氣管和喉嚨的海綿組織在斷裂時發出優雅的劈啪聲,如軟木塞從紅酒瓶口拔出的聲音。
強‧龍波拒絕了湯瑪斯‧克倫威爾在工作結束後給他的一袋銀幣。他朝向圍觀群眾,雙眼盯著暗中搞鬼並終將王后送上斷頭臺的那名男子,他說:「我會接下剛剛完成的那件工作,純粹是為了不讓一位高貴女性的性命斷送在粗暴的屠夫手中。」他身體微傾,向出席觀禮的大臣與牧師致意,接著飛奔離開現場,前往多弗。綠塔總管也在第一時間將英國王后的粗厚辮子打包,放進坐騎的囊袋。
總管是個不折不扣的網球迷,他覺得收到的金額已經相當足夠。巴黎網球製造商將頭髮分成不同價位,在斷頭臺上被處決的人對他們來說具有特殊意義,其頭髮特別珍貴,更何況是女人的頭髮,又是紅色的,再加上她是現任女王,價值更是難以估計。
安・博林的辮子總共被做成四顆球,它們是如此珍貴,可說是文藝復興時期最奢侈的運動商品。
關於網球的高貴
首先,我們應了解網球遊戲是如何依據高超、理性的原因所制定而成的,正如同所有尊貴、有價值的藝術一樣,它崇尚自然,無關偉大的技術。舉例而言,請注意,古代的智者發明這個遊戲,認為它可以激勵最萎靡、最脆弱的年輕人,甚至令他們著迷。他們基於高貴的理由建立網球規則,避免對手在比賽中受到傷害。正如接下來的解釋,當網球在空中飛行,尚未從地上反彈時,選手絕對不能揮擊,以免接球者受傷。同樣地,選手在等待球反彈的當下,也可以清楚得知自己企圖拿下的積分是否算數。如果選手想取得優勢,他的行為舉止必須得體,得讓對手有時間恢復體力。
安東尼歐‧斯凱諾,《網球遊戲論》,一五五五年
第一盤 第二局
在第二局開始前,西班牙人走向他的線審。「他是力量型的選手,而且很瞭解球場。」公爵說,「你會拿下第一局,完全是因為他對你不抱任何期望。」「我比較年輕耶。」詩人回答,「我可以和他拼體力。」「但是你長短腳。」「那可是祕密武器,讓我變成拼命三郎。我該趨前嗎?」「他會用抽球殺死你!」「我可以吊小球啊!」「那你只能聽天由命了。你最好消耗他的體力,他很明顯持續不了多久,你就一分一分慢慢打:後退、前進、打角球。」詩人嗤之以鼻。他擦去額頭的汗水,雙手叉腰,眼睛看著地上,彷彿等待更明確的指示。要是沒有宿醉的干擾,或許他會覺得這一場球賽沒有那麼難以克服。「我們勢均力敵。」他說。「你可以選擇投降。」公爵說,「但是要決鬥也是你自己提的。」詩人盯著地上看:「我們也可以拔劍決鬥,這樣還快一點。」公爵搖頭拒絕:「又一個不光采的事,不要!只有野蠻人才動刀動劍。」詩人發牢騷道:「我到現在還沒輸過呢!」「正是。」「很好,我現在要去得分了。」在回到球場前,他向公爵說:「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們彼此都不講話!」「誰?」「他和他的贊助人。」公爵認為這一點都不重要:「那又怎樣?」「昨晚他們也沒說話。我想他們根本稱不上是朋友,你看他們。」他的對手連觀眾席都沒靠近,數學教授一臉憔悴,兩眼直盯著飄在空中的灰塵微粒。
詩人和公爵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轉向對手。畫家嚴肅的舉止沒有讓自己的情緒變得輕鬆。他比之前更沒信心,但也激起更強的鬥志。現在這不僅攸關生死,而是已經牽涉到勝敗──這樣的價值更複雜、更難以承受,因為在比劍決鬥中,輸的一方沒有繼續苟活的理由。
詩人繼續觀察他的對手。他的臉色蒼白,烏黑發亮的頭髮披散頭上。他的眉毛濃密,粗糙的鬍鬚圍繞深紅色的嘴唇,像極了女性的陰唇。詩人半閉雙眼,以便好好觀察他的敵人:強壯、結實,外表不怎麼體面,看起來有軍人一般。他就像拿坡里軍團的成員,從死亡中回到球場打最後一場網球比賽,向世人展示誰才是真正的老大。「他一直都是臉色蒼白,還是因為宿醉?」詩人問公爵。「誰?」「畫家啊。」「不知道。我剛剛都在注意他的線審。」公爵對詩人說,「你看那位數學教授,他孤獨地坐在觀眾席,來回掃視、仔細、專注且不安地盯著球場。」詩人動了動嘴唇,說:「那有什麼關係嗎?」「他是有名的教授啊!」「那又怎樣?」「他又不是白癡,那個混蛋在算計你啊!他把網球場當作撞球檯。」詩人吸了一口痰,聳起雙肩,將痰吐在地上。「開始吧!」
他撿起地上的球,大喊:「Tenez?」畫家如怪物般,站在亡靈河岸的另一端看著他,面無表情地向他示意。蓋住他左眼的頭髮隨風飄動。他的前額發亮,卻不是因為汗水,而是因為泛著油光。西班牙球員從發球線注意到,事實上,他的對手和數學教授有進行溝通:教授以手指完成一系列的數字,他有時向上指,有時向下指,有時又指向自己的身體。他將這個發現告訴公爵,同時以球拍指著這兩個義大利人。公爵縮緊下巴,感到不安。西班牙人在底線反彈一下球,將球拋到空中:「Tenez!」
發球軟弱,還擊猛烈。畫家攔著空中的球,以蠻力揮擊,將球直接打在詩人的臉上。儘管詩人企圖閃躲,但他的頸子和臉頰之間還是受到重擊。「Quindici-Amore!」 教授在現場尖叫。他的聲音如市場小販,不過不帶任何嘲弄意味。
詩人低著頭,感受遭到球擊的疼痛。為了不至於暈眩,他小心地抬起頭,搓揉受傷部位,同時也望著他的對手,想要討個交代:他從沒看過這種事。畫家雙手合十,握住球拍的把手,猶如祈求原諒。他做這樣的動作以示道歉,承認自己剛才失態,違反運動家精神。公爵眉毛附近的皮膚抽動了一下。詩人用拇指和中指按住太陽穴,接著撿起球。他不再搓揉痛處,回到發球線,準備再度發球。公爵從他嚴肅的舉動看出他的節奏被打亂了:他做了許久的深呼吸。公爵也注意到,他以不太適宜高尚比賽的方式,在網球上吐口了口水。沒人吭聲。
「Tenez!」他將球打上了看臺屋頂的邊緣,相當接近邊飾。多虧了那口口水,球以怪異的方式彈跳。倫巴底人沒去追球,儘管很明顯地,他可以接到。等到球不再滾動了,他撿起球,將球在褲子上擦乾後歸還給西班牙人,不發一語地控訴對手作弊。這個舉動產生了作用:其一,控訴他不遵守運動家精神,就像是滿嘴髒話的男人;其二,揭發他暗地裡小動作頻繁,有如修女。詩人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不悅。公爵沒有算分,他大喊:「重來!」
詩人讓球在線上彈跳,再將它拋到空中。「Tenez!」畫家等到球從屋頂上掉下來,轉動手臂三百六十度回擊那顆球,扎實的力道如釘在耶穌聖像手腕上的釘子般強硬。球再度直接打在詩人臉上,幸虧這次球稍稍偏了一下,落在他的頭頂。「Trenta-Amore!」 教授大喊。
西班牙人雙眼帶淚起身,同時撫摸著頭。當他彎腰撿球時,感到一陣暈眩。他跪在地上,猛搓後腦杓。他根本不想看球場另一邊的景象:一陣野獸般的笑聲伴隨他的對手向他襲來,直逼他的背部。「這是怎麼回事?」詩人低語問公爵,同時起身。「你快贏了,孩子,繼續啊!」「我要做什麼?」「什麼也不用做,繼續發球,勝利就是你的復仇。」
「Tenez!」球像禮物般掉在畫家身旁:它在看臺屋頂彈跳了兩次,宛若羽毛一樣,輕盈地落在球場中央。但是當球猶如石頭重重地打在詩人的卵蛋上時,他感受到畫家的反擊。他從沒看過這種景象。他如採石場的一塊巨石,硬生倒地。在化為灰燼的世界裡,他聽到數學教授鬼吼鬼叫:「Amore, amore, amore, amore; vittoria rabiosa per il spagnolo!」
Amore, amore, amore, amore; vittoria rabbiosa per lo spagnolo.
當詩人抬起頭時,連公爵再也按耐不住,笑得東倒西歪。更別說他的對手、聖馬太 、數學教授還有其他觀賽的鄉巴佬,他們捧著肚子,笑到流淚。
靈魂
法國百科全書編撰者法蘭薩‧亞歷山大‧德‧加爾索樂(François Alexandre de Garsault),同時也是許多奢侈品製作手冊的作者(例如:假髮、內衣、運動品等「不重要的藝術品」,根據他在自己《製作網球的技術》第二版中所註解的)。他在一七六七年時,還能分辨兩種網球的差異:一種是我們平常稱呼的網球,以羊毛和線製成,外表包覆一層縫合的白布;另一種叫皮球(éteuf)——在西班牙語中叫做「豬板油」(pella),這個字一直沿用到十七世紀中葉——由豬油塊、麵粉和毛髮製成。
這種皮球外表裹著小牛皮,以蘇格蘭式縫法拼接,縫線外露,類似現在的棒球。如果說,白布做的網球是用在室內(硬木或磁磚)場地,而且在打了三、四場比賽後就崩解了,那麼小牛皮做的皮球可持續使用好幾年,彈性和硬度完全不受影響:適合彈跳於修道院內院的花磚和屋頂上,與庶民以賭錢方式打球的凹凹凸凸黏土地廣場上。
二十世紀三○年代間,負責翻修西敏寺正廳屋頂的修復團隊在樑上找到兩顆皮製網球,製作年分毫無疑問是十六世紀。它們完好如初。根據一份基因分析報告顯示,構成這兩顆球的頭髮與博林家族的成員沒有關係。很正常:我們可以說亨利八世做了許多壞事,但是不能說他品味差。確實,他沒有買過,也沒有接受過任何一顆會讓他(不尋常地)被稱為鰥夫的網球的禮物。
在啟蒙時期的手冊中,法蘭薩‧亞歷山大‧德‧加爾索樂沒有解釋如何用人的頭髮製作網球。或許連他也不曉得,在文藝復興和巴洛克時期,那種材質對於室外賭博性的網球比賽是一種流通貨幣。而且,加爾索樂是實用主義者和誠實的教育家,他似乎不熱衷閱讀文學著作:在莎士比亞的《無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中,無可救藥的單身漢班乃迪克毛髮濃密,他就在許多顆網球中塞入自己的鬍子。
感謝專家針對西敏寺正廳樑上找到的網球所做的研究,也多虧安東尼歐‧斯凱諾(Antonio Scaino)在一五五五年出版《網球遊戲論》中滔滔不絕的論述所透露的某些線索,我們可以推斷皮製網球和布製網球的核心是一樣的:羊毛的基底混合麵糊。布製網球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亞麻布條,在滾動的同時,以鐵鏟輕輕拍打製成。球經過測量大小後,懸繫著一條細繩,從繫著的頂點將球等分九個平面。接著,將球轉動四十五度,從第二個頂點再等分出九個平面。就這樣,直到第九個頂點,每個頂點分別有九個等分平面。每顆球自成一個世界,一顆擁有八十一條飾線的行星。最後,對於古代人來說,那顆小行星代表人的靈魂,被裹上衣布,被粉刷裝飾。
皮革網球的製作過程也差不多,只是有時候生產的場所更加汙穢、更見不得人:拿人類毛髮當作原料有很多苦衷,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從死者身上唯一不會腐敗的部分取材,來做藝術品。皮製網球的內部捨棄了亞麻布條,取而代之的是以豬油和麵粉捆緊的髮束。這樣一來球更輕盈,更光滑,彈跳力更佳,如著了魔般。
或許,皮製網球就是因為用了人類毛髮製作內裡,所以在文藝復興和巴洛克時期,歐洲的天主教國家和正遭受侵略的美洲國家,總是將它與撒旦的行為聯想在一起。
安‧博林網球
強‧龍波一抵達法蘭索瓦城(荒謬的是,在法國國王法蘭索瓦一世過世前,這是阿弗赫的名字),就刻意走漏風聲,讓大家知道他擁有安‧博林如夕陽餘暉般色澤的髮辮,他把王后的頭髮做成網球,讓他輕易地進入貴族專用的球場觀賽,看著他們每打一局溼了一件衣裳,每打一盤溼了五件,打完一整場溼了十五件衣服的情景。他總覺得自己像剛洗完頭髮後,披上獅子鬃毛般氣派,因為這樣,他有權進入鋪著硬木或磁磚的球場內打網球,但單純只是好玩,不是為了贏錢。
網球製造者在交給他四顆歐洲史上最具魔力的球的當天,大批買家出了與網球大小不成正比的天價,想購買他的寶物:一百頭母牛、普羅旺斯的莊園、兩名非洲奴隸和六匹馬。他拒絕與任何人交涉,除了國王的大臣菲利普‧德‧夏波。
他只帶了第四顆球去見夏波。這一顆比其他三顆都小,而且原本他打算自己留在身邊當護身符。他將球包在絲巾裡,放入斗篷暗袋的最底層,確保它的安全。
夏波在更衣室接見他,同時僕人服侍他著裝。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但是這次的理由比較令人開心。為了這次的見面,強‧龍波準備了一小段臺詞,好讓他帶著迷人的雙眼加上甜美的說詞,說服國王的大臣買單,還可以從請求他變成敲詐他。夏波沒有請他坐下,也沒有讓他多說話,甚至沒有轉頭看他。他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彷彿僕人們正在為他穿上亞麻和天鵝絨衣裳。「你想要我用什麼來換那幾顆異端母豬辮子做的網球呢?」大臣問,同時看著自己一隻鞋子的前端。「我帶了一個樣品來。」龍波笨拙地從斗篷取出網球。大臣拍掉膝蓋上的衣服線頭,沒有注意劊子手從房間另一頭呈上的物品。大臣沒有轉頭看球便開口說話,「我們確定,那些球都是真的,因為西班牙國王的大使想要將辮子上的魔力轉移到自己身上,而且當他一知道球已經抵達法國,馬上發高燒。」「我既不要錢,也不要房產。」龍波說。大臣挑高眉毛,雙手攤開,做了一個介於一頭霧水與不耐煩之間的動作。「我想要一個低階頭銜,還有宮廷網球與劍術教練的職位。」「我可以安排,但是在此之前,你要把球帶過來。」「我想要國王本人親自答應這兩樣要求,而且要有證人作證,同時我要他看著我的眼睛說出承諾。」大臣挑起異常諷刺的雙眉,第一次正眼看他。「國王正忙著收復薩伏依,沒什麼時間。」他說,「不過當他路過巴黎時,我們會派人去叫你。那些球也許可以讓他感到無比開心。當我的信差告訴你國王已經到羅浮宮時,就把球帶過來吧!」
七十三天後,法蘭索瓦一世在羅浮宮藍廳召見強‧龍波,當時裡面充斥著王公貴族、求見者和資本家。這位未來的劍術與網球教練穿著一套合身華服,他訂做這套,就是為了這種場合。龍波生平第一次在三天內刮去那令人無法忍受的鬍子,並且將裝飾著廉價珠寶的頭髮梳成了馬尾,讓自己看起來更加高雅。這個裝扮對於法國宮廷來說,也許有點過於像西班牙人,但是他現在這副模樣還真像極了盜墓者。
他在院子和前廳短暫地等待。國王一抵達宮殿便立即派人傳喚他,迫不急待地想看到用安‧博林的頭髮做的網球。那天,強‧龍波仍無法完整陳述自己特地準備的講稿。埃莉諾王后也前來見證這重要的一刻:她拖著雪貂的裙擺,在國王侍從的髒靴子間磨蹭。當法蘭索瓦一世開啟劊子手花了一大筆錢(當然,是賒帳的)製作的木盒時,他的眼中幾乎散發出火花。儘管這個木盒擺在龍波家中顯得相當尊貴,但到了宮裡卻黯然失色,微不足道。
國王取出一顆網球,以專業球員的方式掂了下球的重量,壓壓它,並在手掌間轉動。他作勢將球拋到空中,以假想的球拍發球。再次用心感受這顆球。令王后感到不悅的是,國王深深地嗅聞它,表現出(雖然態度有些冷淡)渴望沉迷在球內的模樣。製作這些球的髮辮曾令亨利八世神魂顛倒,而且它的魔力也幫助過英王打敗羅馬教宗。國王終於看著龍波說:「聽說她很漂亮,是嗎?」「是的,陛下,即便她剃了光頭。」這幾個字就是可憐的劊子手唯一能夠在國王跟前說的話。法蘭索瓦一世將球拋到空中,優雅地接住。他朝大廳的方向望去,咳了一下,就像他平常會做的動作,命令大家注意,接著說:「這位新的劍術教練比大家告訴我的還要英俊,他也將在宮中教授網球,所以大家得注意自己的女兒了。」含蓄的笑聲有如波浪,傳遍整間藍廳。「我答應您的要求。」國王看著龍波的雙眼說,「而且終生有效,我們說到做到。」
突然死亡
根據最早的史書記載,「網球」這個詞並不是指運動鞋,而是指從這個字衍生出來的運動,它也和劍術(網球的遠親)一樣,是最早規定得穿特殊鞋子參加比賽的運動。
一四五一年,英國埃克塞特教區的主教埃德蒙‧拉西(Edmund Lacey)對這個運動的定義,就像年輕時我媽以不理性的憤怒指責我總是穿著瀕臨瓦解的Converse球鞋:ad ludum pile vulgariter nuncupatum Tenys。 在拉西主教的法令中,「網球」(tenys)一詞以方言的形式呈現,它與法院紀錄中某些具有諷刺意味的句子息息相關:prophanis colloquiis et iuramentis, vanis et s...
推薦序
如夢似真:一場傳遞歷史糾葛的網球賽事
陳小雀
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拉丁美洲研究博士
淡江大學西班牙文系、拉丁美洲研究所教授
淡江大學外語學院院長
球賽對一些文明而言,應是最早的體育項目之一。人類進入農業社會後,為了維持最佳體能,以隨時防衛野獸侵犯,或抵擋外敵入侵,進而產生運動,正如中國古代的蹴踘,其最早目的即軍事訓練,後來才演變成娛樂。不論何種功能,各類球賽發展至今,已是人類不可或缺的運動娛樂,每每一到溫布頓網球公開賽、或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或NBA美國籃球聯賽、或四年一次的世界盃足球賽等,球迷均興奮不已,運動賭博也隨之盛行。
美索亞美利加(Mesoamérica)各文明均有球賽習俗,雖然有些文明如阿茲提克在後期衍生出賭博風氣,但起初球賽超越寓教於樂的功能,不僅是宗教儀式,也結合天文探索涵義,描摹了蒼穹間的生死之戰、日月之爭與善惡之鬥。亦即,球賽象徵宇宙運行。日出日落,日復一日,春去秋來,年復一年,大自然的生息全賴宇宙的規律運行。倘若太陽不西落,那麼萬物就生活在永晝之中,不得歇息,作物全被晒死。如果太陽不再東昇,永夜籠罩,生物就在寒冷蕭寂中死去。美索亞美利加的印地安人害怕日蝕和月蝕現象,也畏懼其他天災,因而藉助球賽讓一切歸於正常。球員於是仿傚神明在太初中創造宇宙,將己身置於神聖的情境中協助天體運行,祈求事事順調。
至於歐洲人的網球,據信係十一世紀僧侶在修道院庭院或迴廊以手擊球的遊戲。球往上飛躍的動作代表救贖靈魂,卻在靈魂升天的途中遇見魔鬼阻攔,於是天使再度協助靈魂升天,魔鬼又在中途攔截。天使攻擊、魔鬼防守,這種雙方一來一回的娛樂,象徵靈魂在善惡之間徘徊,而如此意象類似美索亞美利加的球賽,蘊藏善惡之鬥、今生與來世交相輪迴。
不過,在球的材質方面,兩地差異頗大。美索亞美利加為橡膠原生地,古印地安人善用橡膠,製作出包括圓球在內的各種物品,古印地安人尚懂得以硫化作用增加橡膠的彈性,而橡膠在美索亞美利加文明裡即象徵「運行」、「運動」、「轉動」、「跳動」、「動力」。歐洲的球有布製或皮製,兩者做法大同小異。布製的球,包裹一層又一層的亞麻布條;皮製的球,外表裹著小牛皮,裡面的填充物則為以豬油和麵粉捆緊的髮束,這樣可讓球更加輕盈,更光滑,更具彈力。人類毛髮與彈力令人對球產生魔幻的想像,似乎由魔鬼所操控:
在地獄,靈魂和書都是球,都是魔鬼的玩具。
在美索亞美利加,幽冥群魔同樣著迷賽球。馬雅聖書《波波烏》(Popol Vuh)記載,第一代孿生兄弟溫溫納布(Hun-Hunahpú)和卜古溫納布(Vucub-Hunahpú)蹴球造成天搖地動,幽冥群魔因而不悅,也妒嫉兩人的球技,於是邀他們下冥府比賽,在殺害他們之前,偷學兩人的賽球技巧,並將兩人的球具和護具占為己有。第一代孿生兄弟雖敗給幽冥群魔而遭斬首,但第二代孿生兄弟經過各種考驗,終於戰勝幽冥群魔,最後分別化為日月。從許多文獻再再看出球的魔力,以及賽球時所引發的熱情與瘋狂。不論是歐洲的網球,抑或美索亞美利加的橡膠球,圓形的球體不僅代表太陽、月亮與金星等星辰天體,也影射頭顱,正如頭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其重要性可從「首領」、「頭子」、「頭目」等詞一窺堂奧。
墨西哥作家阿爾瓦洛・安利格將歐洲與美索亞美利加的球賽融合於小說《突然死亡》。阿爾瓦洛・安利格曾旅居紐約五年,並在哥倫比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創意寫作。他在旅居紐約期間創作了《突然死亡》,一部驚艷文壇的小說,令他贏得「時尚創造者」之美稱,分別在墨西哥及西班牙獲得文學大獎,進而迻譯為多國語言。阿爾瓦洛・安利格受阿根廷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及智利作家博拉紐(Roberto Bolaño,1953-2003)的影響頗深,然而,他卻捨棄拉美傳統的「奇幻文學」與「魔幻寫實」技巧,為《突然死亡》革新寫作風格,以網球這類時尚球賽為引子,重建許多你我所不知的精彩歷史。
為了增加奇異意象,小說以一五九九年一場虛構網球賽為主軸,描寫義大利巴洛克畫家卡拉瓦喬與西班牙詩人法蘭西斯柯‧德‧克維多,在義大利羅馬納沃納廣場進行網球生死鬥。每一局比賽之間穿插不同情節:有歷史大事,也有稗官野史;有昔日風雲人物的對話,也有今日電子郵件的交談。正負、明暗、善惡、生死等二元對立意象,藉球賽一一流洩而出。
換言之,整部小說的結構儼然網球比賽一般,隨著圓球在空中的飛躍,情節不斷在幾樁重大歷史事件來回穿梭,時間從現代的墨西哥進入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再返回現代時光,旁及其他如西班牙黄金世紀、墨西哥征服史、天主教反宗教改革、墨西哥密卻肯(Michoacán)地區的致幻野菇藝術,並適切加入網球發展史與比賽規則,也還原了阿茲提克人的球賽盛況,同時又交織著名人軼聞,窺探征服者在戰功彪炳的背後不為人知的一面,文本甚至夾雜欺瞞、褻瀆、誨淫等脫序行為。情節來回呼應,宛若球賽在攻防之間的輸贏廝殺,每一樁史實儼如一場比賽,或者,每一場比賽彷彿一樁史實,無不挑逗著讀者的情緒,更滿足了讀者的求知欲。
球:廣為人知用來玩的配備。可分為許多種類,最常見的一種裡面塞著毛髮(pelo),也是其命名(pelota)的由來。外表為圓形,由四個部分組成。它也出現在回力球遊戲當中,因此從前小顆的網球又稱
為回力球。
小說裡人物眾多,除了比賽網球的義大利畫家與西班牙詩人之外,還有安・博林、享利八世、伽利略、法王法蘭索瓦一世、科爾特斯、馬琳奇、幾位大主教、樞機主教、教皇……每一位角色時而平行展演,時而在歷史軌道上相互影響。由安・博林的辮子所做成四顆球掀起戲劇高潮,她貴為英國王后的身分與她那頭紅髮賦予這四顆球魔力,而成為文藝復興時期最奢侈,也最珍貴的運動商品。科爾特斯與馬琳奇之間的情慾,間接造成阿茲提克帝國的殞落,改寫墨西哥歷史及人種。隨著文本往下閱讀,神祕之球不僅牽引著安・博林與馬琳奇,也遊走在歐洲的斷頭臺與阿茲提克人的祭壇之間,那在舊大陸遭砍斷的頭顱幻化為圓球,被擊到新大陸的金字塔頂,霎時又變回一顆人頭,自金字塔上方滾落,運動員贏球,卻必須以生命為勝利喝采:
停戰時,埃爾南‧科爾特斯和一名士官在墨西哥高原平靜的夜晚,聽著昆蟲的鳴聲。他說:「這些野蠻人玩球時會砍掉勝利者的頭。」士官抓了抓頭說:「他們真是一群魔鬼,應該教他們輸球的人才該被砍頭。」
除了時間結構令人讚嘆之外,作者在《突然死亡》的空間經營上亦匠心獨運。畫家與詩人對決於納沃納廣場,好鬥的兩人儼然野獸,廣場瞬間返回昔日光景而成了競技場。科爾特斯以入侵者之姿,踏進阿茲提克都城特諾奇提特蘭,帝王蒙特祖馬在廣場上熱忱迎接,然而,廣場有如球場,也宛如銀河系,兩人注定成為彼此競逐的日月星辰,並即將展開一場生死之戰。甚至爾後的庫奧赫特莫克被迫面對科爾特斯時,終究得成為輸家,身體被剁成塊,燒掉、散掉。原來,《突然死亡》闡述了一個冷酷的事實,無論庭院、抑或球場;無論迴廊、抑或銀河系,一旦進入球場,必須決鬥至分出勝負。
現在畫家曉得,他參加的不是一場網球賽,而是一場獻祭。
阿爾瓦洛・安利格藉用天體、頭顱等意象,為飛躍跳動的球注入挾山超海的神奇能量,引領讀者在如夢似真中打了一場歷史網球賽。《突然死亡》的創作手法極為新穎,是一部有深度的作品,值得細細品讀。
如夢似真:一場傳遞歷史糾葛的網球賽事
陳小雀
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拉丁美洲研究博士
淡江大學西班牙文系、拉丁美洲研究所教授
淡江大學外語學院院長
球賽對一些文明而言,應是最早的體育項目之一。人類進入農業社會後,為了維持最佳體能,以隨時防衛野獸侵犯,或抵擋外敵入侵,進而產生運動,正如中國古代的蹴踘,其最早目的即軍事訓練,後來才演變成娛樂。不論何種功能,各類球賽發展至今,已是人類不可或缺的運動娛樂,每每一到溫布頓網球公開賽、或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或NBA美國籃球聯賽、或四年一次的世界盃足球賽等,球迷均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