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爸爸的游擊歲月
紀念父親李熙安
文/李光真
日軍要他供出對方的行蹤，爸爸推說不知道，於是先被反擰兩臂、倒吊在房梁上6個小時；之後被倒立灌水，等肚子鼓脹如懷胎十月時，再用鐵鍬一陣亂打，讓冷水從口鼻噴出。
*
父親去世18年了，這其間我先是忙著工作家庭，離開職場後又忙著交遊玩耍，除了每年清明掃墓外，幾乎沒有為爸爸做過什麼事。爸爸孤身一人來台，直至92高齡去世，再也沒回過河北省吳橋縣的老家，因此他走後，我和那個陌生遙遠的祖籍地就斷了線，無從追憶，更談不上什麼思鄉懷舊。
然而，不知為何，我的書桌上總放著一本爸爸和朋友合寫的小書《津南抗日忠魂》，裡面的內容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戰爭十年、抗日加剿共的血淚紀錄，是我那斯文白淨、連殺雞都不會的書生老爸一生最重要的經歷，也是糾纏著他，至死不放的夢魘。
還記得爸爸離世的前幾天，因為譫妄連夜吵鬧，醫院看護不肯來，連同房病友也搬離了，我一個人躺在病房小榻上，半夜忽然聽到爸爸大叫，「日本鬼子來啦，日本鬼子來啦，小玉、小真，快逃啊！」我迷糊中驚醒，一時真不知身在何處。推推爸爸，他渾身顫抖得厲害，我安慰他說，「爸，沒事，沒事，這裡沒有鬼子，你放心吧。」爸翻身不響了，我卻再也睡不著，心疼爸爸時空錯亂，更心疼他在鬼門關前掙扎的當頭，最掛念的竟還是我們這兩個嬌養柔弱的女兒！
特務生涯驚險記：酷刑留命 髮妻情深
爸的夜半哭聲，其實我很熟悉。從小就常聽到他在夜裡「娘啊！娘啊！」地嚎哭，每年除夕上完香，爸爸也總是關在房間裡，出來時一臉黯淡，甚至在年夜飯時掩面悲泣。因為他是家中獨子，奶奶總把他放在手心裡疼，有一個故事他講了千百遍：某次冬夜回家，奶奶遞上一碗飯，爸爸餓急接碗時，失手把碗摔在地上，「你奶奶還以為我是嫌菜飯不夠熱，她難過地直哭，我卻沒有跟她解釋！」
爸爸雖然嬌慣但也很爭氣，十六歲就考進天津師範，畢業後一直擔任教職。民國26年蘆溝橋事變爆發、日軍入侵，首當其衝的華北陷入無政府狀態，爸爸在同學和同鄉的牽引下，加入了「國民抗日軍」，也就是由張國基司令率領的「津浦縱隊」。
當時日本雖然在軍事上所向披靡，但佔領後卻無力做實質統治，爸爸加入的抗日游擊隊就是每天突襲騷擾、牽制日軍行動。爸爸有過幾次驚險行動，像是去炸鐵路以切斷日軍補給線，埋雷管以狙殺日本軍，或是受命去清理日軍屠殺後的村鎮；他看過平民百姓屍橫遍野的慘況，不時聽聞同志戰死或被砍頭槍決，自己也有隨時犧牲的決心。
說來悲哀，爸爸在津浦縱隊裡的同志，死於日軍的不少，死於共產黨的更多！民國29年，張國基司令被共軍鬥爭處決後，縱隊群龍無首，只好從游擊戰轉入地下工作，爸爸表面上在日本偽政府的教育局裡當督學，實際是趁著去各地學校視察之便，暗中吸收青年學生加入國民黨，以組織並串連各項抗日剿共行動。
小時候看《揚子江風雲》、《長江一號》等抗日諜報片時，爸爸總是說，「這算什麼，我們當年比這還驚險呢！」說完，他就撩起汗衫，讓我們摸他後腰上巴掌大的烙痕。
那是民國33年，爸爸本身的特務工作沒有敗露，卻因督學身份，被牽連入其他同志的案件中，日軍要他供出對方的行蹤，爸爸推說不知道，於是先被反擰兩臂、倒吊在房梁上6個小時；之後被倒立灌水，等肚子鼓脹如懷胎十月時，再用鐵鍬一陣亂打，讓冷水從口鼻噴出。最後還用鐵棍擊裂了兩條小腿脛骨，再用「自來火」（火柴）燎烤後腰，讓爸爸痛得幾度昏迷，只求速死。
由於問不出什麼，爸爸後來以「違反軍律」被判刑一年，羈押在北平大牢裡。爺爺為了讓爸爸在獄中少受點苦，賣了二十畝地，不斷地往返探視；獄中營養不良，爸爸結褵多年的大媽為此變賣首飾搬來北平，以便就近照顧，幫爸爸送飯送暖。
「如果不是你大媽，我早就死了！」爸爸說，同房五位睡地板的難友中，其他四人都感染肺結核去世了，爸爸當然也害怕，他的求生之道就是早晚背誦〈正氣歌〉，然後半夜起身，靜坐到天明。
來台後，爸爸一直保持唸〈正氣歌〉的習慣，臥房裡還掛著朋友送的四大幅正氣歌楷書。只是他不知道，肺結核並沒有放過他，他92歲那年在浴室裡摔倒，就醫後才發現，原來結核菌早已轉入骨頭，把一大節脊柱蛀空了，所以一摔就斷。
逃難來台響悲歌：青年喪母 半百娶妻
民國34年，爸爸從日本監獄出來，還來不及慶祝抗戰勝利，國共內戰已接續上演。眼看情勢危殆，同志都起意逃難，但爸爸是獨子，高堂俱在，說什麼也不願離家，卻又因身為國民黨特工，早就列入共黨的擊殺黑名單中，爸爸的師友門生天天登門苦勸，最後硬是把他架上了開往台灣的船。
沒想到一登船，竟傳來奶奶吞金自盡的消息！奶奶這樣做，是為了讓爸爸安心逃生，不要再以家鄉為念，如果可能，還希望當時尚無子嗣的爸爸想辦法娶妻生子，為李家留傳一脈香火！
奶奶的犧牲，是爸爸無法承受的重。在船上驚聞噩耗後，爸爸悲慟大哭，大病一場，整整一個月航程都無法起身，全賴幾位難友悉心照顧。為此，來台後每逢大年初一，爸爸一定要宴請他們，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
爸爸有一肚子的抗日剿匪經，但命運卻開了他一個玩笑──來台十年後，眼看此生不可能反攻大陸，年過半百的老爸終於認命，透過朋友介紹，娶了同樣擔任教職的客家籍媽媽。
在殖民教育下長大的媽媽，23歲之前一直以為自己是日本人，她曾捱過糧荒、躲過美軍大轟炸、送過兄長赴南洋參戰、動員學生慰勞皇軍，「終戰」那一天，媽媽聽著日本天皇的廣播，痛哭失聲，沒想到她的阿公把她拉到一旁，偷偷說，「傻瓜，哭什麼？是『我們』贏了啊！」
因為體質嬴弱，媽媽直到37歲才為了想生孩子而決心出嫁，雖然嫁給「抗日分子」，仍不改她對日本的愛，她看日文雜誌《文藝春秋》，唱日本歌，和娘家人用日語交談，還心心念念想去日本看望老師。
有趣的是，爸媽都是個性沈穩平和的讀書人，他們對各自的過往都完全瞭解，也完全包容。只是，每當媽媽柔柔地唱起日本民謠〈桃太郎〉時，爸爸總會以悲亢的〈大刀進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回敬，然後媽媽就會微笑著暫時噤聲，讓爸爸享受一下「勝利」的快感。
為了爸爸每年一度的大事──大年初一晚上的感恩宴，媽媽也特別去跟廚藝家傅培梅學做外省菜，什麼貴妃雞、乾煎黃魚、紅燒蹄參……，一放寒假就開始選食材、料理乾貨，等當天客人進門後更是忙進忙出，一刻不得閒。媽媽是出了名的賢良溫順，客人讚聲不絕，爸爸那份得意勁兒就可想而知了。
感恩宴上，除了當年照顧他的船友，還有幾位來台後一直單身的天津師範同學兼同志，每位都是同生共死的患難之交。看這些伯伯叔叔文質彬彬，三句不離教育本行，還喜歡拿彼此生活上的小癖好開玩笑，他們哪來的膽子摸黑在大山裡伏擊鬼子、絞殺八路軍呢？我當時懵懂，現在也仍然想不透。
驚濤裡一片波紋：夜半夢醒 故園難回
爸爸在台灣生活平穩，除了夜半的夢魘依舊外，戰爭創傷表面上已不留痕跡。但民國74年母親過世不久，兩岸開始融冰，從家鄉捎來的信息也多了起來，有共黨邀請回鄉的示好信，有散居各地的堂表兄弟問候信，其中也夾雜了大媽的來信。
記得爸曾給我看過大媽的照片，當時已近八旬的老人，居然還是鵝蛋臉，一雙大眼亮晶晶的，想必年輕時是個美人。共黨統治後，大媽受爸爸的國民黨背景牽連，最後在百般交迫下，改嫁給一位有五個女兒的鰥夫。爸爸得知實情後很難接受，他雖然周濟親友，也捐款在家鄉蓋學校、打水井，但對於大媽希望能來台團聚的懇求，卻遲遲不肯答應。
曾有一度我不能諒解，心想，原來男人這麼自私，什麼恩情、思念都是假的；但現在想想，除了不願大媽奔波、擔心兩人隔閡多年已無法共同生活外，爸爸最顧念的應該還是我和姊姊，不希望年邁的大媽成為我們的牽累吧？
爸爸還有一件遲遲無法下決心的事，就是返鄉一趟，去為爺爺奶奶上墳掃墓。問他原因，他恨恨地說，「我怎麼敢回去？我當年可是殺了好些個八路的！」尤其對岸對他在台灣的狀況似乎摸得很透，更增加了他的戒心。
不敢返鄉掃墓，想必是爸縈繞心頭的痛。有次他一時激動，居然說，「我們年輕人只想著殺敵報國，誰來招就加入誰，哪裡去分什麼國民黨、共產黨？！」這話出自一位黨齡超過一甲子的忠貞黨員之口，當時真把我嚇了一跳。難道堅持了一輩子的漢賊不兩立，到頭來一轉念，才發現竟是如此荒謬無謂嗎？
爸爸是時代驚濤裡的一片波紋，在命運擺弄下奮力求生。他的故事或許終被遺忘，但閃現其中的幽微光芒，卻激勵了有幸一瞥者如我。謹以此文紀念爸爸，也紀念那個時代，和那些同樣奮力掙扎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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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故事集 作者：亮軒 出版社：長歌藝術傳播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8-08-10 語言：繁體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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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介紹 - 資料來源：TAAZE 讀冊生活 評分：
圖書名稱：父親故事集
★追憶動蕩年代中的父親故事。
★用最樸實溫暖的筆，紀念最深沉偉大的父愛。
★47位作者的心聲集合成時代的磅礡巨響：親愛的爸爸，您寫下了一個時代！
「父愛是一部震撼心靈的巨著，讀懂了它，也就讀懂了整個人生！」高爾基如是說。
《父親故事集》由四十七位出生於民國三十至五十年代的作者，為他們辛苦了一世、流離了一世的父親，留下或燦如明星、或微如螢光的故事。他们不刻意歌功頌德，只是真誠地寫下成長過程中所知所感的父親（或繼父、公公）形象，戰亂流離的國軍、日軍徵調的民伕、海外落番的僑民、逃離鐵幕奔向自由寶島的人士、勤苦謀生的農、漁、工，甚至歷經前清、日治、民國，名字不斷遞換卻不認得自己身分證的原住民……平凡的、不平凡的父親群像，合起來就是一個時代，一個動盪、變遷、風雲際會的大時代。
作者群中也有相當多知名人物，但重點不在於這些人的名氣，而是子女筆下追懷的有血有肉的真實故事，有的翻出了社會底層的困頓，有的寫出了人性中最真最善的美好質素，不論是笑是淚，都真實地留住了時代的深刻記憶。
作者簡介：
47位作者按姓名筆畫順序排列如下：
王素真 王維妮 王嶺梅 王麗齡 田 欣 江璧如 吳玉華 吳 任 吳麗琴 李弘正 李光真 孟慶延 屈捷妮 易瑩嫺 林 芝 林長祥 林隆達 亮 軒 施筱雲 胡娟娟 胡瓊櫻 夏 紅 孫美茹 張月馨 張松蓮 許金枝 連勝彥 郭富麗 陳愷璜 陳銘磻 曾安田 黃勻祺 黃友佳 楊玉如 楊傳國 楊樹清 劉惜君 蔡芳定 蔡爾平 鄭詠珊 濤 玉 薛幼春 魏麗慧 羅茵如 羅英奕 羅茵媞 羅姿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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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父親李熙安
文/李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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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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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施筱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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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留住這些或燦如明星、或微如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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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序
001 爸爸 謝謝您寫下了一個時代
文/施筱雲
005 落番船長的海上經營之道
我的公公黃章掘
文/王素真
013 守護父子相續相承的雕塑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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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維妮
021 守口如瓶 愛家如命
情報破譯員公公顏祥熹
文/王嶺梅
029 餘生不歸路 烽火有情天
父親王大舜的日記一瞥
文/王麗齡
039 奇異恩典 做漢學家的兒媳婦
我的老美公公田浩
文/田 欣
047 如撒哈拉沙漠般的愛
憶我溫柔的慈父江禎一
文/江璧如
055 人飢己飢的淑世情懷
一道菜裡懷想父親吳學篪
文/吳玉華
061 幽蘭依舊 翰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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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資料
- 作者： 亮軒
- 出版社： 長歌藝術傳播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8-08-10 ISBN/ISSN：9789869572248
- 語言：繁體中文 裝訂方式：平裝 頁數：384頁 開數：25
- 類別： 中文書> 華文文學> 現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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