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場書寫失眠的行為藝術
作家、演員 鄧九雲
我也曾失眠過。
差不多持續了一年。我想失眠該是有時間定義的,必須持續發生到足以干擾一個人的日常活動,一天睡少於五小時,以及躺在床上超過多久睡不著。否則,頂多只是「睡不好」而已。
在開始失眠前,有三年的時間,我睡不好。某種情緒,從太陽下山,路燈亮起時蠢蠢欲動,到午夜爆發成眼淚。往往在哭濕半個枕頭後,我會累到睡著。睡得很淺,多夢,天亮沒多久就會醒來。睜開失去雙眼皮浮腫且充滿眼屎的雙眼,迎接新一天的戰役。
還沒親臨戰場,不知道真正的睡眠戰爭根本還沒來。如同本書作者薩曼莎.哈維失眠後,對於自己曾在小說裡寫過一句「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爛」,產生一種創作者的自我羞愧。她赫然發現自己對很爛的睡眠根本一無所知,只用了一個「爛」字,幾乎是在羞辱失眠者所經歷的痛苦。就像對一個憂鬱症患者說,不要想太多,要開心點一樣討人厭。她成了一個騙子,瓢竊了不了解的陌生人之經驗。失眠經驗讓她明白:「我們閱讀別人的文字,從中找到與之相關的東西,在共同的經驗中得到慰藉。然而字的背後並沒有任何經驗,字可以是任何物體都無法投射的一道陰影。」如同失眠者每夜躺在床上,告訴自己馬上就可以睡著了,身為書寫者的哈維,將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妳需要相信自己可以再次入睡。」
「什麼時候睡覺變成一種信仰?」
失眠的那一年,我在英國。也就是哈維所在的國家。英國多雨陰暗的天氣,的確容易引發憂鬱。我住在地鐵中央線東邊的倒數第二站,每天學習表演。出國讀書是我從小的夢想,當我抵達了夢想的邊界,卻開始失眠。原因很簡單,表演、夢想和出國唸書這三件事,在我與家人和伴侶之間失衡地拉扯著,也是過去三年讓我睡不好的主要原因。雖然最終還是抵達了倫敦,卻開始懷疑「夢想」會不會也只是一道無法投射的陰影。我很擔心,付出極大代價拿到學位後,真的就能好好表演了嗎?
那「擔心」,吃乾了眼淚,變型為更巨大的「焦慮」。焦慮讓我越來越難入睡,想著每天八點到六點的密集訓練課程,不睡不行。睡不夠就無法好好上課,在親手毀滅自己的夢想。沒有精神我不會進步,快點睡著。我真是一無是處。快點睡著。我會失敗。快睡著!這樣的話語每夜重複撞擊我的腦袋,但越害怕就越清醒。我開始生氣,變得更清醒。最後,每天太陽下山,路燈亮起時,睡不著的「恐懼」就開始醒來了。
那時的我,只知道演戲。每夜睜著眼睛聞著薰衣草精油,腦袋隨便要浮現什麼都不是我能控制的。睡眠不足時,就像哈維比喻的「彷彿穿著昨日出門」。她在失眠的這一年,找不到任何解藥,卻身體力行了一場創意書寫的行為藝術。哈維使用不同人稱視角,時而記錄凌晨世界與諮商師的對話,時而梳理回憶與提問辯證。她寫信給獨自在家中死去的表哥,用寓言口吻點出生命如同一場沒有規則與目標的遊戲,而且「會一直用正在錯誤方式玩的感覺」。你不玩,就會死。但你玩完了,還是會死。OK?
她用第三人稱開始回溯童年,離異的父母,與那隻被遺棄病死的狗。她和狗躺在滿是跳蚤的地毯上,睡著了。不知寫到這裡時,她是否能燃起一絲哀傷的睡意。無法入眠的人,用寫作來作夢,「寫作就是潛意識本身,它利用意識。」可惜不是每個失眠的人,都會寫作。也就是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做夢」的能力。
我大概從國小開始,睡前會編織故事才能入睡。女主角是我,男主角是我暗戀的同學,所以有被換角的可能。我常想了一場戲的開頭,然後就睡著了。期待能在夢中接續自己的故事,卻很少成功。隔天晚上我會接著昨天的劇情繼續編下去。哈維本來就是說故事的人,所以這趟無眠創作自然夾雜了一個「故事」。講述一個搶了提款機的男人,把婚戒掉在案發現場。這故事清楚示範如何把作者經驗轉化為小說元素的書寫過程。而我最在乎的卻是,這男人,是否因極度不安與恐懼,也失眠了呢?故事看似沒有完成,但書寫進入了尾聲。
哈維在最後留了一個夢給我們。能否擺脫失眠症,誰都不敢說。怕一說,又睡不著了。我後來是用跑步與高強度重訓,慢慢脫離了失眠症。失眠無法免疫,卻像病毒一樣只能與之共存。哈維最終給出了另一個信念,「沒有什麼事是恆常不變的。一切都會過去。當你受夠了它,它會失去立足點並且消逝,你將每晚入睡,不記得自己曾經覺得這是如何不可能。」這聽起來像後話,但對經歷過的人來說卻無比誠懇。薩曼莎哈維徹底完成了一個書寫的行為藝術。闔上書本,一場沈浸式的失眠體驗,迎接曙光。
精彩試閱:
/失眠是恐懼還是焦慮?/
一篇文章解釋了恐懼和焦慮經常被混為一談,它們隸屬在杏仁核的不同部位——恐懼是自其中央核產生,負責傳送訊息給身體做出快速反應——逃跑,呆僵,搏鬥——反之,焦慮是自負責情緒的區域產生,這是影響長期行為變化的部分。恐懼是對威脅的回應,焦慮是對感知到威脅的回應——其中的不同在於,一個是準備逃離此時此刻出現在你面前的劍齒虎(總是用劍齒虎來當例子),一個是準備逃離萬一劍齒虎突然出現在下一個轉彎處的這個想法。雖然恐懼會很快解決——你會逃跑,搏鬥或被吃掉——但焦慮沒有這樣的解決方式。為了以防萬一,你需要保持警惕,以防萬一。永遠以防萬一。保持警惕會使得感知到的威脅看起來更加真實,這需要更加警戒的保持警惕。恐懼在威脅消失後結束,而焦慮,是在鏡廳裡運作,自我久存。正如一個朋友曾經對我說的:想像力是沒有恩惠的。你無法從不存在的攻擊者手中存活。
對我來說,現在,出現了一道謎題。那麼,是什麼助長了失眠——恐懼還是焦慮?焦慮,每個人都這麼說。我的催眠治療師說是焦慮,你躺在床上很安全,但心臟卻急速跳動,彷彿老虎在場。你必須學會根本沒有老虎。
但是確實有老虎:睡眠剝奪。睡眠剝奪不是感知的威脅,而是真正的威脅,像是口渴或飢餓。是這種不睡覺的恐懼,提高了心率,使肌肉緊繃;恐懼,而不是焦慮。這就是失眠棘手的地方,因為它把恐懼施展得像焦慮一樣。恐懼是對外部威脅的回應,而失眠幾乎是獨特的,它引起恐懼,然後造就外部威脅。
我開始懷疑《怪奇物語》的製作人是否有意將這系列作為對失眠的隱喻——這就是在另一邊的、黑暗而單調的世界,怪物在那裡等待,你必須用目光盯著。
我要如何形容當我躺下來睡覺時的那種感覺,就好像從一棟五十層樓高的建築物往下墜,沒有人,沒有東西,能夠接住我?看吧,這不是在描述那種感覺。那描述的是別的東西——從五十層樓高的建築物掉下來,沒有人接住我。用一個我從未經歷過的隱喻來描述我時常經歷的事情有什麼用?我該如何形容這種加諸在我生活中的感覺——我一生中所見——沒有什麼事是已知的?沒有什麼事是生來就確定的。一切都是深不可測的。我該如何才能找到其中的核心?
你會發現,建築物的隱喻甚至都不能作為隱喻了,更何況是一些字面上意義的墜落。所謂五十層樓的恐懼,大概,是害怕撞到地面上,但真正令我害怕的是根本沒有地面。我聽過有人這麼形容他持續的焦慮感,就是當你往後坐回椅子時,你以為自己要摔倒的那一刻。就是那一刻,但存在於無時無刻。就是這樣——臨界點。這甚至跟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無關,就只是當所有堅固都消失時,那瞬間的眩暈。
/關於失眠的情緒/
「讓我來解釋一下睡眠週期,妳知道什麼是睡眠週期嗎?」
「不太知道。」
「我先來畫一個圖。」
「我只是覺得非常——」
「焦慮。」
「還有憤怒。」
「當我們想睡覺的時候,憤怒是沒有用的。」
「假設這個圓圈代表一個完整的睡眠週期。整個週期大約需要九十分鐘,而一個好的睡眠者整晚大約會有五個週期。這個部分稱為第一階段,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輕度睡眠——然後是第二階段,我們稱為中度睡眠,了解嗎?現在,總的來說,這是最長的階段,大部分時間都會花在這裡,你會非常放鬆,這時的睡眠是好的,而且可以使身體修復活力,但這並不是最修復精力的階段。最具修復性的是第三階段的深度睡眠,當妳處在這個階段時,妳的心律會下降,妳會睡得很沉,除非有什麼事或什麼人打擾妳,而即便如此,其實也很難將妳喚醒。在前二個睡眠週期中,這個階段會持續約半個小時,但隨著每個週期會逐次縮短,妳在此階段所花費的時間會逐漸減少,都目前為止一切都OK嗎?然後是第四階段,我們稱之為REM 睡眠,在這階段我們會做夢,這是一個相對較淺眠的階段,我們的心率會加快,隨著每個睡眠週期的延續,這個階段所佔比例會逐漸增加,一開始只有大約十分鐘,但在最後一兩次週期中,這階段會持續約半小時左右,然後,我們又回到第一階段——輕度睡眠,幾乎是醒著的狀態,在夜半時候,我們有可能會在這個階段醒過來,經常會如此,對一個好的睡眠者來說,這是很自然且正常的,接著週期循環又再次開始。」
「……」
「我們希望讓妳擁有一個良好完整的睡眠週期,然後再多一點深度睡眠階段。」
「問題是,一切都不對勁,有那麼多痛苦。我妹妹,我父親,我繼母,我想支持他們,但睡不著讓我筋疲力盡,我幾乎無法正常工作,我擔心一切,擔心我的家人,擔心睡不著,我沒在寫作了,我完全沒睡然後走進大學裡教課,我坐在那裡開始說話,完全不知道下一秒會說出什麼字,或將如何收尾。我還可以感覺到我的皮膚,太緊繃了。」
「妳是說缺乏睡眠會影響妳的心理健康嗎?」
「我很絕望,我想知道這情況何時會結束,我想要陪在我家人身邊。如果我可以知道,或有人可以向我保證這情況終會結束,那我還可以撐下去。」
「我不能向妳保證,這不是貼膏藥,而是幫助妳改變自己的行為和想法。」
「我不知道我的行為和想法有哪裡不對了。」
「這就是我們要找出來的。」
「我以前從來不需要什麼正確的想法,就可以睡了,我從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睡眠想法。」
「妳需要相信自己可以再次入睡。」
當我不睡覺的時候(這是常有的事),我是根本沒睡。那些日子裡我並不全然是個不好的睡眠者,我是個不眠者。我同時也是個不好的睡眠者,但睡得不好的夜晚都算是美好的夜晚,因為至少有睡。當我不睡覺的時候,與其說覺得很疲累,更像是被打了一頓。在一夜無眠的早晨,我的眼睛又酸又痛,幾乎無法睜開。我的關節疼痛。我嘴裡有一種味道,不同於任何其他的味道,只是像一種感覺,一種挫敗感。我的頭痛平均分佈在頭骨半球各處。疼痛刺痛到我頭頂上的舊傷疤。我帶著懷疑的目光注視整個世界,世上一切似乎都與我對峙,帶著敵意及仇恨。有一股力量不希望我幸福安康;感覺很針對個人。
晚上我上床睡覺,被毆打一頓,到了早晨我走下樓。然後開始我的一天,彷彿一切都很正常,我沒有被痛毆,所有人也都把我當作沒被毆打過的樣子,我就這麼活著,但就僅此而已。如果有人想要毀掉你,他們可以用奪走你的睡眠來做到這一點。當然,這是經過嘗試和測試的。
/治療失眠的方法/
「妳不該在清醒時還躺在床上。妳有聽過睡眠衛生嗎?」
「有。」
「睡眠衛生就是要讓妳的睡眠習慣盡可能穩定和規律——規律的睡眠時間和起床時間,晚上不要使用電腦和手機。」
「有,我聽說過睡眠衛生。」
「讓妳的房間保持黑暗和安靜——」
「這些我都知道,但我的房間不是暗的或安靜的,我住在馬路邊,路燈會直射進我的房間,還有不間斷的車流。」
「妳有沒有考慮過遮光窗簾?」
「我有一個。」
「遮光窗簾真的值得一試,那耳塞呢?」
「我有沒有想過要用耳塞?」
「如果噪音會影響妳——」
「也許這就是我的問題了,我沒認真考慮過要用耳塞。」
「還有,不要醒著躺在床上超過二十分鐘——床只是用來睡覺和親熱的。不是用來醒著躺著的。晚上不要太晚吃東西,不要喝酒,中午過後不要攝取咖啡因,戒糖,晚上七點過後不要做劇烈運動,睡前泡個熱水澡,但不要太熱也不要立刻就去睡,讓妳的房間保持涼爽通風。」
「這些我都做了,無濟於事。」
「過一段時間,會有用的。」
「過一段時間了還是沒用,我感覺無法得到幫助。」
「沒有人是無法得到幫助的。」
「我就是。」
「沒有人是。」
/失眠時對時間觀—之於語言的討論/
皮拉罕語沒有過去或未來的時態;該語言有兩個類似時態的形態——遙遠的事物(不在此時和此刻)會附加-a,近處的事物(此時和此刻)會附加–i。這些形態與其說是對時間的描述,不如說其內容是取決在說話者的直接經驗。皮拉罕語不像幾乎其他所有語言那樣,將經驗放在過去—現在—未來的連續體上。在英語中,我們可以將事件精準地放在連續體上:已經下過雨了,下雨了,下過雨了,下雨,正在下雨,將會下雨,將會下過雨。皮拉罕語只會說雨在(這裡)或不在。
然後,他們可以修改動詞以修飾對其提出的聲明。如果他們「晚上下雨了」,「雨」這個動詞將被修改為三個形態之一,以傳達他們如何知道下雨,即他們是否聽說過(有人告訴過他們),推論(在早上看見地上是溼的),或者自己親眼目睹。皮拉罕的語言和文化不僅是文字上的,而是以證據為基礎。你怎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如果傳聞的消息來源變得太長,涉及太多遠離經驗的步驟,那麼這件事就不再是重要的,不值得一提或回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沒有世代相傳的玄奧信仰或集體記憶,故事和神話。
這是怎麼回事,要如此牢固確立在此時此刻。真是的。我們是,我是,混亂分散在時間裡,橫衝直撞。我可以在瞬間躍至三十七歲;我可以再次回到六歲,聽媽媽一邊唱歌,一邊擦拭她珍愛的枝狀燭臺,那燭臺使她想起她沒能擁有的生活。現在我可以閃避到自身另一個可能的版本,一個能做出不同的,更好的決定的人。我可以把整個生命都投注在「如果」這個擺盪的樞紐上。我的人生是何時,直到,昨天,明天,一分鐘前,明年,然後,再次,永遠,以及從不。
在英語裡到處都是時間,最常用的單字中約有百分之十是時間的表達。皮拉罕語幾乎沒有可用來描述時間的詞語。這些就是全部的了:另一天;現在;已經;一天;晚上;退潮;漲潮;滿月;在白天;中午;日落/日出;清晨;日出前。他們的話實際上是描述性的——白天是「在太陽下」,中午是「在大太陽下」而晚上則是「在火邊」。
那麼,難道皮拉罕人沒經歷過的整個時間片段和流動?如果他們只能說「另一天」,難道他們不會在「昨天」或「一年前」經歷到不同的事物嗎?如果在某種語言中不存在的某種東西,那麼是否也不存在於使用這種語言的人的腦袋中呢?
艾弗列特將皮拉罕的生活模式描述為「活在當下」。如果你活在當下,就不需要語言上的遞歸,因為根據他們的時間秩序,沒有這種概念上的需要,去將想法或狀態結合在一起:或者是根據因果關係,或者是根據假設的結果。如果你只生活在現在,就不需要過去或未來時態。你不需要龐大的字彙量,來標定時間的實例——沿著時間的線性連續體,從遙遠的過去到遙遠的未來。這種連續體亦具有極大的彈性,可以延展成虛擬時間的垂直平面,形成一種和空間相交的時間,或者一種到處發生、不管是真實的或虛構的時間。
成為皮拉罕部落的人會是什麼樣子?不去經驗這種連續體會怎樣呢?一個人的腦袋,如果不成為無限遞歸的輪子中的輪子會怎樣呢?某種意義,這感覺是一個極大的解脫,甚至只是想像有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但這也使人覺得不太像人。然而,皮拉罕人就在那裡,就和所有人類一樣都是人。我無法想像。我無法想像除了被時間淹没之外,還能怎樣呢?時間,在每個細胞裡滴答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