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木樁

讓我們再次從頭講述這個故事吧。
當嬰兒剛出生時，不是會呱呱墜地嗎？不知是因為害怕周圍的眼光，還是對世間感到陌生與不安，嬰兒會不停地哭泣、鬧騰，惹得大人們頭疼。
但我沒有。據接生的醫生說，我唯一的哭嚎僅是吸入的第一口氧氣衝擊聲帶所導致的連帶振動，在尚未到達呼吸節律正常的環節時，我便再也沒有哭鬧過了。
他們說我是個乖巧安靜的孩子，不像其他嬰兒般帶給周遭麻煩，也不曾為了任性的要求而鬧脾氣。他們說我可能天生比一般人還要來得聰慧，若父母會因為我做什麼而感到厭煩，我就不做；若向親戚們說些什麼他們會覺得滿意，我就去說。
人真的很矛盾，在不斷的誇耀與讚嘆中，一旦察覺到其中匪夷所思之處，這樣的「獨特」便會轉化為「異常」。
漸漸的，他們開始認定我是個怪異的存在。總是太過完美，甚至應對得體得好似能察覺到他人的心思一般。他們私下說小孩子果然還是要笨一點才可愛，說像是被看透的感覺令人很不舒服。事情演變到最後，他們決定拒絕我了，開始下意識地躲我、甚至怕我。
能想像那是多麼令人受傷的一件事嗎？
尤其對於一個孩子而言，他想做的僅不過是讓大人開心，他不明白大人的那些猜忌與心機。在這樣不斷取悅他人後得來的卻是恐懼與懷疑，使他更困惑了。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得知這並不是普通人會有的能力。
走在路上與一名戴著笑顏的陌生人擦肩而過，我便能感受到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怒；同班同學們熱情地互相留下聯絡方式時，其中有哪幾個人並非心甘情願，我也能一一點出。
對他人情緒理解並非由對方的話語、表情及舉動推敲出，而是更直接的、更具侵略性的，從對方的內心傳入我的身體中。這個能力簡直就像在作弊，沒有人能在我面前說謊，因為不論他臉上的假面戴得多麼厚實密合，在我眼前一切都形同虛設，只是徒然的偽裝。

✦

我將它稱之為「共感反應」。
它並不是那種多奇幻的讀心術，我並不會知道對方在想的具體內容，只是不知為何，我就是能夠感應到他人的情緒，不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
在知曉這並非常態，而是自己獨有的特殊體質後，我的作法不再那麼單純，而是更加明白了何謂見機行事—在善良的孩子面前假裝自己一樣純真；在為了利益所結交的酒肉朋友間擺出同樣苛刻的嘴臉……，精確的、不差毫釐的，我總是能以對方最渴望的方式對待對方。
過去的我曾天真地以為這是個得天獨厚的能力。
靠著這個特殊體質，我成功地遊走於生活中的各個角落—在學校是個勤奮唸書的乖乖牌，與朋友相處時是個取悅他們的丑角，偶爾和街頭好動分子們一起大罵社會上層（但我一點也不在乎社會上層的所作所為），然後回到家時完全沒印象自己一天究竟幹了些什麼。我沒有太大的抱負，也未曾想過靠著這能力闖出什麼名堂，只是過著得過且過的每一天。
日子久了，漸漸也對身邊的人感到厭煩了。
為什麼人們非要掩飾自己的情緒呢？為什麼總是要蒙上毫不在乎的假象呢？他們分明就沒那個本錢裝模作樣，卻還是死命地偽裝成他人希望自己成為的模樣。他們跟我不一樣，並不能全然瞭解一個人真正的心緒，這樣自顧自地以體諒對方的名義隱藏起自己的想法，說到底也只是一廂情願罷了，因為在我眼中，這個社會上的每個人好像隨時都會崩壞似的。
活在這樣縹緲的世界裡，久而久之也想為自己找些樂子啊。
從宛如家常便飯的挑撥離間，到肆意玩弄他人對自己的感情，我幾乎把人與人之間能夠產生的嫌隙全嘗試了一遍。也不為了什麼，只是想去賭賭看，會不會有出乎自己意料的反應出現呢？但人們對於他人眼光的在意程度幾乎已經可說是根深蒂固的詛咒了，在大庭廣眾破口大罵的瞬間，又會下意識地把全部的思緒給吞回去，然後好聲好氣地互相道歉，這樣的戲碼我看多了。
偶爾遇見稍微敏銳點的人、感應到自己的意圖快要被對方識破時，我也能即時打住腳步，搖身一變為那個不被任何人憐憫的可憐少年。看著他人溫柔安撫著我的樣子，連我都差點以為自己真的如此可憐。
像這樣彷彿自虐般，不斷地大量吸收著他人糾結的情緒，全部融入身體中後，再以更加扭曲的方式傾吐出來，如此日復一日的偽裝、玩弄、應和、敷衍著自己的感情與思緒，久而久之好像也已經搞不清楚……。
真正的我，究竟是什麼樣子？


✦

和涂教授的相遇，是在高二，我最猖狂的那段期間。
「你再繼續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搞死自己的。」
一個不小心計算失誤，害得自己被那群為非作歹的小混混連累進警局盤問的週末夜晚，我與那位協助警局處理少年犯罪、自稱在附近社區大學開設心理課程的教授有了這番對峙。
原本打算以裝無辜的老手法隨意糊弄過去，誰知那位教授卻說什麼都不肯輕易放我走。
「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我的聲音裡帶著哽咽，因為滿滿的害怕與擔憂而不敢直視對方。
「我知道。」教授笑著說。
「那、那我可以回家了嗎……？」即使內心充滿膽怯，我還是鼓起勇氣問。
「我可沒這麼說。」
「所以我得在這裡過夜嗎？」眼淚幾乎快要奪眶而出。
「我也沒這麼說。」
你……！
差點就不小心破口大罵了，幸好最後還是憋住了衝動。我帶著猶豫與困惑緩緩地抬起頭，誰知眼前所見，卻是對方臉上的喜聞樂見。
「誒？」
「你剛剛差點破功了吧！」
只見那位教授的眼中閃著光芒，以一副得意的表情說道。他那彷彿是在戲弄我的態度讓我怒火中燒，但我最在意的並不是這個。
為什麼感應不太到……？
他並非刻意隱藏……，不如說刻意隱藏也沒用，然而我近乎讀不出教授此時此刻的心情。並沒有臉上反應的那麼愉快，也不是被我耗在這裡的不耐煩，而是靜如止水，毫無一絲波瀾的平靜心態。
此時的我也懶得繼續偽裝了，懷疑與不解表露無遺。
那位教授在看見我的表情後，拍了拍我的肩，然後說：
「小子，我以前可是主修心理雙修諮商的，大風大浪看多了，自然沒那麼好對付。」
接著他從外袍口袋裡掏出了一張名片遞給了我：
「如果以後發生了什麼事，隨時來找我。」
現在回想起來，這句話彷彿是未卜先知般，預言了我即將陷入痛苦與悲慘的未來。

✦

事情已經演變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時，我才終於有所警覺。
「哥，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要生氣？」
客廳裡，是臉頰被毆得瘀青、倒在地上抽泣不已的親弟弟，以及緊握著拳頭、瞋目切齒著的我。
「你問我為什麼生氣？」
我瞪大雙眼朝他大吼，讓他嚇得手撐著地，磕磕絆絆地往後挪；然而這樣的舉止卻絲毫無法平息我心中發狂般的焦躁，我用力舉起右手，準備再次朝他重重一擊……。
「馮久！你到底在做什麼！」
從大門口衝進來的父母連忙拉開了我們兄弟倆，心疼地抱緊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弟弟，以彷彿看怪物般的眼神害怕地斜視我。
你問我到底在做什麼？
我勉強把持著自己最後的理性奪門而出，在馬路上狂奔著。我不能自已地緊握自己的雙拳，咬住雙唇，咬到唇齒開始散發鮮血的腥味。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麼了啊！
這情緒來源無跡可尋，只是完全無法控制從心底竄出的憤怒。彷彿感情不屬於自己般，只知道全身的血液在沸騰，心臟宛如被鉗住般擰著，身為當事人的自己卻完全無可奈何！
在逃離住家好一段距離後，我才終於能從這癲狂情緒的魔掌中抽離。我只能虛脫地癱軟跪坐在小巷角落，剛剛那彷彿被人支配的幻覺還有些殘留。我無法遏止對自己的恐懼，身體裡居然湧現出了不屬於自己的感情，而我甚至沒有能力去制止它，因此傷害到身邊的重要之人。
然而這起事件只是一切的開端。
因為自責與不安而無法回家、於街頭流離時，被無所適從的情緒所掌控的狀況越發嚴重。只要待在人多一點的地方，心中便會被各種不同甚至是相互矛盾的情緒給占領—在迷惘的同時充滿信心，在忿恨時卻又雀躍不已，身體裡非自願產生的太過豐滿、大相逕庭的情緒反應，時常讓我感到不適甚至想吐。
但這並不是我最擔心的。
偶爾、極偶爾，會不巧與那種看似人畜無害，內心深處卻充斥著強烈惡意，甚至是殺意的人擦肩而過。每當這種時候，對方那滿得溢出的怨與恨也會隨之滲入我的心中，使我也產生了相對應的情緒……。
不要！
好可怕、不要！感覺自己已經不是自己了，而是一頭被繁亂紛雜的情感所支配的怪物，將人們壓抑在心中的情緒大量吸收，然後在身體裡不斷攪爛、翻動，最後混合出各種無以名狀、既扭曲又不堪的心理狀態。
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想留住心中的最後一絲理性，試圖好好釐清這些感情究竟有哪些屬於自己。但可想而知，怎麼找也找不到，因為早在很久以前，我便已經拋棄了自我，沉迷於玩弄感情的假象之中，所以最終落到如此田地，也是活該而已。

讓我們再次從頭講述這個故事吧。
當嬰兒剛出生時，不是會呱呱墜地嗎？不知是因為害怕周圍的眼光，還是對世間感到陌生與不安，嬰兒會不停地哭泣、鬧騰，惹得大人們頭疼。
但我沒有。據接生的醫生說，我唯一的哭嚎僅是吸入的第一口氧氣衝擊聲帶所導致的連帶振動，在尚未到達呼吸節律正常的環節時，我便再也沒有哭鬧過了。
他們說我是個乖巧安靜的孩子，不像其他嬰兒般帶給周遭麻煩，也不曾為了任性的要求而鬧脾氣。他們說我可能天生比一般人還要來得聰慧，若父母會因為我做什麼而感到厭煩，我就不做；若向親戚們說些什麼他們會覺得滿意，我...

上卷
第一章 溺水之魚
第二章 尋常
第三章 交錯與重疊
第四章 已見微熙

下卷
第一章 真偽
第二章 我和你
第三章 久別與相逢

後記

上卷
第一章 溺水之魚
第二章 尋常
第三章 交錯與重疊
第四章 已見微熙

下卷
第一章 真偽
第二章 我和你
第三章 久別與相逢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