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 蔡明亮電影講座 》 是繼吳宇森導演與侯孝賢導演之後,第三位世界名導演受邀到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一個星期,作九個不同題目的電影講座的講稿結集而成,其中一次在光華文化中心舉行(與電影學院合辦)。蔡明亮導演這次講座早在 2010 年已經規劃,暑假期間有機會碰到台灣來香港的老同學孫正國與彭麗娟女士,初次提起我的計劃,孫正國答允回台灣找蔡明亮,看他能否抽一至兩星期來香港,很快孫正國說蔡導演的時間可以安排。
而此時剛巧台灣在香港的光華文化中心跟我們聯繫,說他們將邀請蔡明亮來香港做有關台灣電影的講座,於是我們馬上答應,共同邀請他來香港。蔡明亮香港之行逐決定下來,行程分兩次:第一次在光華文化中心與電影學院各做一次講座(時為 2010 年 9 月 15 日至 16 日),然後他回台灣。第二次隔二星期再來香港,以駐校藝術家計劃在電影學院一星期,作一系列的講座。其時是 2010 年 10 月 3 日至 9 日。
在這一系列的講座中,他特別提到他跟香港有特殊的情意結,打從他童年時代開始,在馬來西亞的古晉就看了很多香港電影。當然還有馬來電影、印度片、西片、甚至香港拍的潮州語片、台灣電影,偶而也有中國大陸進口的影片。他特別提到,這次來浸大電影學院做講座,自己好像踩進了一個陷阱,最主要原因是小時候看了不少港產片,可以談的東西太多了,反而覺得很矛盾。因為他實在太喜歡香港電影了,看了很多精品。換句話說,他是喝香港的奶水長大,可是自己又很反骨,這話從何說起呢?他說在自己從影 20 年的歷練已經從開始時進入體制,慢慢走到體制外,不少人包括香港這邊的人都用特別眼光看他,所以內心有予盾。
談到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已組成為全球華人的娛樂重鎮,也是娛樂產品的發源地。這主要原因是香港的政治格局所造成,周邊的地區包括中國大陸在建國初期,一邊倒向蘇聯,與美國為首的民主國家對抗,而受到美英等盟國的封鎖。海峽對岸台灣國民政府則因內戰敗退台灣,痛定思痛之餘為了防共而實行白色恐怖統治,實施軍事戒嚴。斯時作為殖民地的香港反而在夾逢中得以生存,不左不右而其實是左右並存,一個自由的港口城市,成為國、共兩黨政治的異見分子的避難所。也是他可以喘口氣進而施展拳腳的地方。
在一個沒有思想桎梏,可自由奔放地天馬行空,於是手創作人才輩出,特別是娛樂如電影電視等作品。在這裹百花齊放,自然而然地也輸出到各華人聚居的地方,如星、馬、泰等。這些作品或多或少填補和滿足了海外華人一個「文化中國」的想像。
小時候的蔡明亮在古晉的廟會裹,看到香港片 《 翠翠 》 ,深受感動,女主角林黛因此片一炮而紅。他也看了沈從文小說改篇的影片 《 家 》 、 《 春 》 、 《 秋 》 和 《 菜園 》 等。同時看了邵氏和電懋兩家公司鬧雙胞胎的 《 寶蓮燈 》 。其時林黛、林翠和葛蘭等一串串的名字紅透東南亞。當時的華人社會看電影是全民運動,營造了一個很特別的氣氛。放眼香港電影,數十年來拍出了很多精品,其成就遠遠超過了其他的藝術。
蔡明亮看電影第一次掉淚是看了香港片 《 楊門女將 》 ,也因為這部影片而慢慢學會了看戲曲片,以及一連串張愛玲編劇的影片如 《 太太萬歲 》 、《 情場如戰場 》 、 《 南北和 》 和 《 南北一家親 》 等。還記得其中的男主角梁醒波飾演餐館的老板,他那活生生的形象以及張愛玲的精神猶在,令蔡明亮印象難忘。林黛的 《 不了情 》 和鄭佩佩的 《 大醉俠 》 ,前者歌曲令人百聽不厭,後者女主角令人驚艷。繼 《 大醉俠 》 之後胡金銓執導的 《 龍門客棧 》 ,成了華人武俠片的經典。而 《 龍門客棧 》 後來竟然變成為蔡明亮 《 不散 》 一片拍攝時的組成部份,且用了胡導演的音樂,可見該片對蔡明亮的影響有多深了。
當年香港拍武俠片的導演都是胸中有墨水的文人如張徹、岳楓、胡金銓。另外秦劍、陶秦、朱石麟等,都是有修養有內涵的導演參加了這個行業,毋容置疑令整個行業的素質得到提升。蔡明亮特別提到唐書縱的 《 董夫人 》 ( 60 年代末,她後來更拍了 《 再見中國 》 和 《 十三不搭 》 等片,其後辦電影雜誌「大特寫」, 80 年代移居美國),片中影像特別美,一幅幅中國山水畫的構圖,強烈的感染力深深地打動了少年的蔡明亮。
70 年代末香港電影新浪潮,導演如許鞍華、方育平與譚家明等,他們都有相對的自主權,但一也不能不有所妥協。換句話說為了市場也得小心翼翼地拍,期望得到市場的回應。不管怎麼說,香港新浪潮的崛起也同時得到社會的回響,問接或頁接刺激了當時台灣的新導演們,使他們 1984 年脫穎而出,吹起了台灣新電影的號角。台灣的情況顯然跟香港不一樣,在 80 年代之前仍然處在戒嚴時期,一切相當封閉。當商業電影走向底谷,失去了觀眾沒有市場,連明星也沒有了,林青霞也到香港拍 《 東方不敗 》 去了。所以,電影沒有人看,不能怪侯孝賢,也不能怪蔡明亮。因為蔡明亮一年才拍二部影片,那有能耐搞壞台灣的電影生態呢?
試看 1982 年第一次將香港無線電視台的電視劇 《 楚留香 》 引進台灣,在當年的「金鐘獎」會上觀摩,由中視星期日晚八點至十點首播,一鳴驚人,收視率竟達 70%,破了全台灣的記錄以後,後來也沒有人能打破。原來香港電視劇可以拍得那麼好,征服了台灣的觀眾。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其時的台灣電影已失去了自己的本上市場。最令蔡明亮津津樂道的是台灣當時的大氣候, 1987 年蔣經國宣佈解嚴,越年解除報禁。頓使人們累積對知識的渴求,加上台灣本來就有厚厚的文化底蘊和傳承,自然而然地整個社會的能量得到釋放。大量外國電影如德國(法斯賓達)和日本片(小津等)的進入,使台灣電影終於有再次萌芽的機會。因為人們有了自由的意識,自由的環境,創作主動權完完全全地掌握在創作人的手上,而這種自由意識表現在蔡明亮的身上,是他可以一直用李康生當主角。
他仍記得三歲的時候,他看了一部上海粵劇片《 追魚 》,一部講述窮書生與假千金的故事。女主角王文娟演魚美人,她雖然不是大美人,但她很會演戲。一個拍她從水裹漂浮上水面的鏡頭,是那樣美,至今他的腦海仍然有這個影像,揮之不去。後來,他又看上海的 《 紅樓夢 》 ,就算他再不喜歡上海,依舊忍不住感慨這個了不起的地方。
法國電影是影響蔡明亮最深的一個源頭,特別是布烈遜和杜魯福(特呂弗或楚浮)可說是他的至愛。杜魯福的 《 四百擊 》 (Four hundred Blows)和 《 日以作夜 》 ( Day for Night )尤甚,前者則是導演自傳式作品,他將自己情感放進電影,甚至將電影當作自己的問題去思考,打破時空限制,亦可作蔡明亮自己的問題;後者講的是拍電影的現場,每天碰到的困難不斷,狀況頻生沒完沒了,而影片都沒有太多太複雜的情節,很對蔡明亮的胃口,是他最喜歡的影片。以至每當他寫劇本的時候,被卡住了,寫不下去了,就看 《 四百擊 》 ,很奇怪,看完就想通了,就能繼續寫下去,這不是奇蹟是甚麼?
在講座中,蔡明亮提到他從影的經過,敘述得很詳細。他在大學修的是西洋戲劇,並曾擔任過一部電影的場記。畢業後寫了二、三年的兒童電視劇,以及三十集的連續劇 《 不了情 》 ,播出收視很好。跟著拍攝了十三個電視單元劇,其中三個獲得「金鐘獎」。隨後寫過幾個電影劇本,包括張佩成導演的 《 小逃犯 》 與 《 風車與火車 》 ,王童導演的 《 策馬人林 》 。
畢業後 10 年即 1992 年才有機會正式執導,那就是中影公司的徐立功找他拍 《 少年哪陀 》 ,從此才正式踏進電影界。他隨後拍了 《 愛情萬歲 》 、 《 河流 》 、 《 你那幾點 》 、 《 天邊一朵雲 》 《 不散 》 、 《 黑眼圈 》 、 《 臉 》 等九部作品。他在創作的過程中,並沒有將自己放到一個工業的概念(或模式)去做。相反,是將自己擺在手工業的概念去思考。結果是《 臉 》 ( 2009 )成為法國羅浮宮的館藏影片,在在說明了蔡明亮電影的藝術價值和個人的藝術成就。
放眼今日台灣的電影,他認為沒有一個地方沒有一個環境是完美的,他希望大家記得,這個世界從未缺少電影,也從未缺少觀眾。換言之,台灣電影不賣座又怎樣?觀眾還是有電影看啊!曾經有人提出要台灣做印度的寶萊塢,蔡明亮覺得不可理喻。原因是如果拍了寶萊塢或好萊塢的電影,那又怎樣呢?它們真的不缺你一個。還是讓台灣永遠是台灣電影吧!
他期望浸會大學電影學院的學生在完完全全自由的概念下發展自己。做電影是要動腦是要思考的,無論你是思考市場,還是思考作品,必須要去思考而非跟風。也不是思考安全的概念,而是創作的概念,是反叛的概念。完全自由地發展自己就是一種理想 ─ 達到曲高和寡,只要自己有曲,寡眾才會出現。若果沒有這個「曲」 ,即沒有向上提昇,「寡」才會出來。好的曲應該留下未使用,可惜的是,在現實世界好與壞統統都給丟掉了。因為它們都不賺錢了。退一步說,一些戲種一些影片不賺錢了,是否可以給它一點時間和空間,培養它賺錢呢?而非拋棄呢?又或者不要把賺錢的想法加進去,那麼它可能會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蔡明亮的想法,無疑為我們提供另一種思考的方向,也是多元社會應有的包容!
在談到電影學院同學的作品: 《 雙城記 》 《 Delilah 》 與 《 人有三急 》 時,蔡明亮總結時說同學的作品超出他的想像,這一趙「沒有來錯浸會大學的電影學院」,確實給同學們很大的鼓勵與肯定。而同學們聽了蔡明亮的講座,他那非一般的看法和多元的論述,各人的收穫也超出同學們的想像。
《 蔡明亮電影講座 》 能夠出版,首先當然感謝蔡導演所做的一連串講座。還有電影學院「電影電視與數碼媒體製作碩士」課程第九屆的同學將講稿整理為文稿, Monna 提供照片, Apple 的校對,高凌與鄭雅昕的封面設計,以及陳家樂博士的最後校正。常然還有天地圖書公司的顏總編的盛意促成,在此一併致謝。
左伯棠 2011.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