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工人文學,不止於工人
黎漢傑
工人?文學?很多人聽了之後會覺得奇怪:工人有多少個會寫文學?工人寫的都叫文學?雖然這是一個老掉牙的問題,卻還是有爭辯的必要。因為工人文學,不止於工人。
我們說女性文學,作者其實都不一定是女作家,例如白先勇就有好多以女性為主角的短篇小說,塑造的女性角色都各具面貌,連身為女性的旅美作家於梨華都說:「在廿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沒有任何一位作家,刻畫女人,能勝過他的。」同樣,說工人文學,作者當然包括工人,但其實一般大眾都可以寫工人文學。當我初看這部文集,發現很多得獎者都是我熟悉的好友。他們都不一定是工人,但是他們透過模擬、觀察、想像,去理解、融入當下的工人階層,去寫出工人的聲音。
例如吳其謙的新詩〈寬頻人〉就是模擬寬頻人的視角去表達他們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不斷尋找推銷對象的無奈:「在無盡飛掠而過的側面中/狩獵一雙瞳孔/『極速寬頻上網月費只需──/一七八』/以華麗的口號追趕/不可修飾的銷售額」,整日的辛勞都可能毫無所獲,迎接他們的只是一個寂寞的夜晚:「草木褪色/扶手涼了/廚房燈熄滅/是時候收起易拉架廣告/把僵硬翹起的嘴角和小腿曲張的靜脈/塞進行囊」,即使叫喊到喉嚨乾渴,也無濟於事:「和許多個夜晚一樣/床頭放一杯開水/龜裂的嘴唇塗抹凡士林/起床時慣性檢視/開水微降的刻度/黏附嘴唇的褐色死皮」。更可悲的是,這種情況,寬頻人每一天都在重複循環著:「高聳的商廈沒有崩塌/高速公路沒有折斷/城市依舊輪轉不息/寬頻人如常拉起易拉架廣告/在人來人往的天橋推銷/優質未來」詩人模擬寬頻人的日常,讓人感受到工作的辛酸、社會的冷漠,這無疑就是工人的文學。
吳孟穎的散文〈李師傅〉則是以一個在場的旁觀者角度,寫自己在工作上遇到的一位老師傅,剛開始作者並不是十分欣賞李師傅:「由於李師傅不厭其煩,實事求是的作風,讓原本十分鐘的事情變成一個多小時,於是等我們好不容易完成裝機,已經是四天後的事情了。」工作時間增多,當然會抱怨,但是後來才發覺老師傅的用心所在:「其實愛問問題的人才是人才,你看他一邊問,也一邊學。偶最怕那種表面上都不問問題,等偶們走了以後才亂改線路的人。」李師傅細心講授、嚴格考核當地員工,其實就是為了盡自己的職責,務求在離開之前,讓他們可以完全理解機器的運作,能夠掌握所需的技術。對比以前的拍檔:「Tony 很不喜歡印度,他認為那是個既髒亂又落後的國家,所以他總是很有效率地裝機,快速地教育訓練,然後離開。有時候我覺得印度操作員根本沒聽懂,但Tony 總是說沒關係,有問題他們自然會想出辦法來。」Tony只講究快,其他事情一概不理,這襯托出李師傅工作態度的可貴,更是對工人形象的歌頌。
呂少龍的〈風喉佬〉則可以說是引用賦體入小說,仔細鋪陳風喉佬的工作:
樹熊哥用刀片沿垂下來的出風喉移除包裹喉身的保溫棉,棉絮如雪花紛飛,直至接駁處露出螺絲;然後從腰間的工具袋掏出一把電動螺絲,下梯上梯作出連串多個動作,技巧純熟地獨自折下一個又一個風喉與風嘴。
對於安裝空調系統的步驟,他開始掌握到一些線索。他把喉身編有相同號碼的風喉歸類,然後按圖索驥,推著四輪鐵車把眼前眾多風喉逐一派送到圖則顯示的地方。早一陣子墨斗來過在整個地盤彈墨,原本一片混沌的工地彷彿一下子放大成井然有序的圖則,到處是地平筆直的墨線。他循著手中圖則和地上墨線確認位置。
對安裝風喉的程序,完全是說明書式的描述,即使是外行人,也能夠清楚理解風喉佬的工作内容。小說雖然是想像,描寫的風喉佬,是樹熊哥和敘事者,但其實一切都是作者經過多年的觀察與體驗,提煉出風喉佬幾個典型的日常片段。所以,故事雖然虛構,但所寫的風喉安裝經驗,卻絕非單純靠虛構而來。
回到開初的話題,所謂工人文學,其實不是指工人寫的文學,而是指寫工人經驗的文學。這讓我想起我們的藍叔——鄧阿藍,現在大家都會同意藍叔是工人,更是本地工人文學的代表,但是他曾在一篇訪談〈一路走來 ——屬於工人的詩人:鄧阿藍〉提過,即便從小開始就一直生活在草根階層,他也不是一開始就寫與工人有關的作品:
藍叔在開始寫詩時,也不是以工人、基層為對象。由於當時浪漫主義文學流行,而且正直年華,起初所寫的文字都較唯美,題材多以個人感性表達為主。後來,涉世日深,在工人的體驗中,遇上更多的不公不義,感受到弱勢社群的困窘,以及他們於社會制度中被壓迫的處境,「種種社會思想咁就會衝擊你,自然就會令人改變,自然就會反思文藝究竟係點樣嘅呢。反思到唯美嘅個人感受係唔足夠,亦都會有局限,自己個人嘅文藝觀係好狹窄。」
由此可知,工人文學,並不是一個帶有階級烙印的命定標籤,而是一個值得所有人去追求、去開墾的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