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光

第二章
植物性、社區及機構整合：菜園生產管理的諸種脈絡
菜園日常：從植物特性及外部資源整合說起

外國學者研究新界原居民的作品汗牛充棟，尤其居住在新界幾百年的血親氏族。事實上，二戰後的香港是曾經一度成為研究中國，尤其傳統中國社會、文化和宗親的重要地點，由於當時新中國不輕易容許外國人進入，而香港則是英屬殖民地，與中國內地一河之隔的新界，就成為了國外學者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櫥窗。上世紀六十年末，一位來自瑞典的人類學家Göran Aijmer來到新界的沙田區進行田野研究，研究成果在1980年發表，書名叫《沙田的經濟人》（Economic Man in Sha Tin ）。這本小冊子對關於新界和農業研究的歷史意義，在於作者將焦點對準在新界租田耕菜園的內地移民，而不是原居民。

《沙田的經濟人》有趣之處，在於作者區別了不同耕種模式的文化及經濟意義。按作者的分析，原居民的農業／經濟活動及組織形式，源於祖先及血親；土地及農業活動就是由祖先至他們當時，一直延續及不斷延伸下去的中介。種植水稻傳統乃是同姓族人存續的核心活動，物質上為自己和家人族人補充營養，文化上則是慎終追遠、榮耀及報答祖父輩將良田留給自己；好好耕耘農地，也是本代能為下一代所做的其中一事。例如，種植水稻的主要農務，全部都扣連每年循環的春秋二祭，第一茬水稻插秧不能先於清明節。第二茬水稻的收割亦不能早於重陽節。也就是說，重要的農務環節，都要先拜祭祖先，向他們奉獻及祈福後，才能進行。

相比之下，春秋二祭對於種植蔬菜的非原居民農夫而言，意義卻完全不同。種植蔬菜基本上與祖先無關，無法從祖先衍生意義；因為蔬菜最終的對象是市區人口。種植水稻的農務需參考祭祠和節日，供應市區的新鮮蔬菜卻因為市區的市場需求年終無休，不論清明重陽佛誕聖誕，均需要每天新鮮收割和運輸。這種從原居民角度看來缺乏「意義」（更具體一點，宗族意義）的生產行為，對Aijmer來說，其實無異於一個現代社會小企業家的經濟活動；菜農的性質，亦無異於九龍半島或香港島任何一個理性的經濟人。他的行為判斷建基於對投資和回報的計算，他所受的限制就是價格波動難以預測的市區市場。

筆者認為，Aijmer對於理解新界戰後農業轉型的突破性意義正正在此，將對所謂「蔬菜革命」（vegetable revolution）的理解，放到整個戰後香港社會發展的脈絡裡。進一步來說，要理解二戰後的新界農業發展，眼光也不能只投放在界限街以北的泥土，而是需要將當時正在經歷劇烈都市化及人口膨脹的九龍及香港島包括在分析裡。換言之，香港社會在二戰後的發展，並不是單純以製造業來取代或排斥農業；恰恰相反，正是九龍和港島的都市化和工業化，帶動新鮮蔬菜和其他農產品的需求和市場，而這需求和市場本身引發了新界農業地貌的轉變，由市場導向程度相對較低的水稻種植，轉型為商業菜園，以及後來的其他養殖業。

重提這本四十年前發表的小冊子，因為其分析示範了如何將菜園的生產活動及發展趨勢，置放在整個社會的動態裡，也因為作者將菜園農民描述為手腦並用，需要不斷計算、反應和判斷的行動者，以作者自己的話：「商業菜園與生意人的企業無異，除了披上了土頭土腦的農莊外衣 」。此刻無論是對於認為菜園代表著與世無爭的看法，抑或是認為農業純粹就是受壓迫的弱勢，四十年後重讀Aijmer的分析，都是一帖上乘的解毒劑。

然而，作為一本優秀的人類學作品，《沙田的經濟人》的重點放在說明菜園農民的經濟理性，嚴格地，而且系統地重組了他／她們的投資、使費、信貸、營銷等面向。筆者希望補充的，是再退後一步，視菜園為一種介面——介面的一方是銷售渠道，是社會的狀態和需求；而另一方面則是泥土、氣候和生態等。以經濟理性來編織農業的故事未嘗不可，甚至能非常緊貼農民實踐的邏輯，但農業裡有許多野性之物，不容易被理性的邏輯計算或捕捉，例如不同品種的蔬菜本身。蔬菜的「野性」，在於每種蔬菜有自己的特性，與期說是農民動用其理性來行事，不如說菜園就像個舞台，農民與蔬菜在共舞，農民做一個動作，蔬菜以長勢來回應。農民對其品種的理解及觀察越深，就越可預測他／她所做的每個步驟會引來的反應，任何特定品種在每個菜園都會引發出每個菜園獨特的生產管理流程。農民的經濟理性不可能排除蔬菜的「野性」這因素，惟這個因素卻永遠難以馴服或想當然地被計劃或操作。

近年媒體和社會對本地菜、本地農業的關注，往往側重於環保面向，以至於至今仍然佔本地蔬菜生產大宗的常規和信譽農場，就因為其慣行農法的操作，產生了不少理解和接受上的張力。但如果我們就視菜園為泥土和社會的中介，現今仍然在運作中的菜園，值得深入了解的倒不是有機和常規模式生產的對立，或急於判斷兩者的善惡，而是這些菜園接駁著甚麼的外部資源，如何進行生產計劃和管理，實現了甚麼意義和效果？以至兩者之間有甚麼互動、相通之處及可以互相借鏡的差異？本章以幾個菜園為具體案例，嘗試從作物的植物特性及如何整合外部資源這脈絡，加深對菜園生產管理（其實也即是農民日常工作）的理解。

第二章
植物性、社區及機構整合：菜園生產管理的諸種脈絡
菜園日常：從植物特性及外部資源整合說起

外國學者研究新界原居民的作品汗牛充棟，尤其居住在新界幾百年的血親氏族。事實上，二戰後的香港是曾經一度成為研究中國，尤其傳統中國社會、文化和宗親的重要地點，由於當時新中國不輕易容許外國人進入，而香港則是英屬殖民地，與中國內地一河之隔的新界，就成為了國外學者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櫥窗。上世紀六十年末，一位來自瑞典的人類學家Göran Aijmer來到新界的沙田區進行田野研究，研究成果在1980年發表，書名叫《沙田的經濟人》...

序
林志光（香港有機生活發展基金主席、香港農業3.0項目團隊）

收到阿周發來的書稿，到下筆寫書序之際，時間竟然相距了差不多一個月，季節的步伐並沒有停留，深秋的紅葉隨隨落下，無序地鋪在泥地上，色彩斑駁，再慢慢地釋出養份。這個豐富自然的過程，正好與閱讀本書的心情相遇，一段一段的章節，一個接一個的案例，同樣也在豐富我對香港菜園農業更深層的認知。

說真的，進入書稿的內容並沒有想像中容易，有些段落甚至需要反覆回頭再看，驟眼呈現的是行業伙伴多元的實踐經驗，作者花了很大的精力，提煉整合大量的信息內容，引領我們進入不同年代本地菜園農業經營者的視角，嘗試還原蔬菜產業鏈的結構，分析背後的發展邏輯。本地農業屬建基於家庭模式的小型作業，大家手上並沒有水晶球探測社會變化的衝擊，往往只得依賴家庭模式經營者靈活的基因，尋找轉化與適應策略，形成一套跨越年代的生存哲學。社會發展與政策改變了農業的發展空間，行業伙伴則不斷進行轉化調整來回應時代，本書的內容也着力於展示這種動態的關係及其複雜性。

這本書的資料與思路源頭，可以回溯至阿周自己多年前文化研究的博士論文，結合近兩年參與香港農業3.0項目的案例研究成果。整個編寫的過程，猶如進行了一次文化研究與案例研究的嫁接，農業的內涵需要以超越單以產業的邏輯來理解。本書的開章部分，引證了單以數據來“計算”農業的限制及缺失，結合理論框架及本地具體情況，提醒大家需要重新以“關係”的視角來認識本地菜園行業。作者選擇以菜園作為副題，用意在於突出農業產銷與家庭結構、生活規律之間形成密不分割的關係，量化數據可以服務市場與政策的論述，但往往無法定義生活的機制。

進入第二章，對於關係的視角作出了更具體的拓展，並嘗試提煉菜園生產管理的幾種脈絡；蔬菜生產建基於對植物的馴化，農民與植物之間需保持一定的尊重關係，植物性對農友的生產節奏形成一定的制約，農友反過來也能把握植物性的特徵來提升農場的產能。此外，農耕本質上是一個自然資源整合的過程，農民為了改善自己的產能及銷售，同樣需要對社會資源進行一些連結，形成新的合作關係，建立自己的網絡。本章詳細記錄了三個不同年代的案例，讓我們看到城鄉互動在近代農業發展中怎樣形成一個支持體系，拉闊對菜園生產管理的想像和理解。

第三及第四章嘗試對本地菜園產銷系統進行“補遺”，亞洲區域的農業農村屬接近原著民模式的社會結構，跟工業文明社會不同，制度化與非制度化兩種機制微妙地結合與並存，從而發展出一套社會秩序。因此，前殖民年代建立的蔬菜統營制度，一直沒有全面覆蓋蔬菜的批銷及欄商的角色，因此，非制度化的部分雖然存在久矣，但官方的資料一直十分有限，以往主要集中在寥寥數份學術論文中作過傳釋。本書以較完善的篇幅論述天光墟作為統營制度以外存在的必然性，在本地蔬菜銷售層面，時間與空間交替的版塊。作者把這一段重要的歷史，放置在非學術性的出版物中介紹，看了以後，感覺做了一段寶貴的補充。
看到最後的部份，我們既然會更明白農業的複雜性，菜園行業的營運者因應社會發展進行轉化，也讓大家稍為改觀，不能概括地論述本地農業夕陽化，從本書的經驗印證了這樣的理解也許過於單一。全書最後的部分帶出較為年輕的有機菜園發展史，今天在香港我們說有機耕種是本地農業的花開斜陽，社會的接受程度相信已經提升了很多。過去二十多年，有機菜園的推動者進行了大量的探索，把有機農耕的概念與模式進行本地化，結合近年社會對於本土文化價值的重視，本書嘗試還原菜園發展歷史的脈絡，希望也能給與熱衷本地化探索的伙伴提供一些新的養份。

2021年下半年是本書寫作的高峰期，阿周都會在農業3.0項目團隊每週的例會裡，分享書稿的內容及寫作時的心裡狀態。記得十月份的一次會議中，他談及自己在書寫過程的定位，原話說道：「希望這是一部嚴謹、莊重的作品，因為我希望通過這本小書的出版，對本地菜園的前輩與伙伴，傳達一份發自內心的敬意。」

因為書名“夕陽之光”的緣故，落筆前的黃昏，特意去看了一趟日落，雲彩瞬間萬變，太陽下降的餘光淡化成漫遍天空的底色，星光也開始亮於另一方的天際，夕陽時份原來也是充滿動態變化、能量交替的時段。感謝阿周及農業3.0項目團隊的付出，土地教育基金及鄭肇祺博士在農業研究過程上的指導，各受訪農友寶貴的經驗分享，以及漁農自然護理處提供項目經費支持。最後，祝願阿周、Jenny及瓜瓜繼續在農場的水土下健康成長。謹代表項目團隊把這本小書傳遞給熱愛本地農業的朋友，祝願大家在耕種裡找到生活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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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之光》推薦序

鄭肇祺 （臺東大學文化資源與休閒產業學系，人類學家，自2007年起進行香港農業研究）

對農田的首個記憶，是八歲時第一次出外旅遊，跟家人造訪農業大國印尼，媽媽隨手摘下一串稻穗給我。第一次摸到稻穀，似懂非懂地把玩手上的顆粒，我第一次感受到風吹草動下，稻浪的寫意。

我們這一代香港人，大部份都是在家以外的地方獲得農田初體驗。有人是清明、重陽節回鄉祭祖時，在廣東、福建認識稻田、菜園、雞舍、魚塘。有人是在英國、加拿大、澳洲，看見一望無際的小麥田、畜牧場。寸土尺金的香港，農田、農夫好像是教科書裡的圖案，畫一畫、寫一寫，大家都知道「粒粒皆辛苦」，但有誰真的跟著農夫去拔草，讓自己的汗水一滴一滴流下來？

更何況，1990至2000年代，黃金稻田在香港基本上已消失，用作菜園的土地待價而沽，農業朝不保夕，產業鏈條搖搖欲墜。

看似是夕陽行業的香港農業，實際上卻是七彩繽紛的晚霞，讓愈來愈多人引首以望。

讓這道晚霞散發著不同光芒，是很多香港人的共同努力得來。有機農業的出現、常規農業的轉營、蔬菜行銷策略的多元化、農業團體的血汗、假日農夫的投入，新舊農夫的汗水，甚至消費者的熱心串連，交織出一道漂亮無比的農業光譜。

周思中博士及香港農業3.0團隊的《夕陽之光》一書把這道光譜描繪出來。農業3.0計畫旨在重構產業鏈條，讓不同農業持份者共學共作，並彰顯農業的各種價值。有別於過往社會各界悲觀消極的語調，阿周（作者）透過紮實的調查，批判分析，並更全面地審視生產者、中介人、機構團體的參與。雖然挑戰不斷，但本書裡所紀錄的人，都讓香港農業（尤其蔬菜產銷）刻畫在其動人的生命故事裡。阿周則負責以細膩的筆觸，引人入勝地「講故事」，以文字把產業鏈串連起來，直球回應農業政策的不足及帶來的契機。

遊走在農場之間並不容易，阿周及研究同仁都有農耕、居於鄉郊的經驗，而又能筆耕，如我的一位報導人所說：「你的這支筆對我們來說，很重要!」我作為香港農業3.0計畫的計畫書起草者之一，看見本書的出版，有說不出的感動。用一把鋤頭、一副身軀和一支筆，阿周親身經歷農業的變化，並紀錄下讓人神往晚霞。而且，因有著人文及社會科學的訓練，阿周能從數據、歷史文件中找出種種端倪，又能在泥土、作物、灌溉水之間，娓娓道出人和植物、物質的關係。另外，藉作各種口述歷史及訪談資料，阿周從在地觀點及經驗出發，彌補過去香港農業研究中，較少著墨或深入討論的部份。雖然研究的洞是補不完的，但本書將成為香港農業紀錄中，不可或缺的一員。

2017年時，我在塱原的稻田裡，與長春社、農夫及體驗者一起，收割黃金色的稻穗。參與香港農業研究的十年，我認識到上百位農夫、消費者、政府官員、商人、土地正義運動推動者、另類生活運動參與者、學者、社區支持農業推動者等，而在2020年起參與農業3.0計畫，更藉著團隊成員，認識願意在農業中持續發光發亮的周邊服務提供者，進一步理解到，要維持產業鏈的運作，每一顆齒輪、每一條鏈條都不可或缺。從綠色生活的實踐，到五顏六色蔬果的產出，到近年黃金水稻的復興，都讓我感動不已。

誠意推薦《夕陽之光》一書，讓你我一起打開五官，在菜園中邊吃著新鮮美味的蔬菜，一邊欣賞香港人汗水、淚水與笑容交織的農業文化。期待您讀畢此書後，穿起雨鞋，拿起鋤頭，用雙手舉起泥土，與我們一起學習與土地及植物對話。

寫於2021年11月10，於臺東市遙望永遠的家－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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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望秋草 野人耕夕陽 ( )
許寶強（教育工作者，著作包括《資本主義不是甚麼》、《回歸人心》、《情感政治》、《缺學無思》、《限富扶貧》等）

上世紀80年代，英語學界曾圍繞「庶民能言說嗎？」(Can the Subaltern Speak？) 進行了一糸列的文化政治論爭。問題由G. Spivak 提出，她自然並不是說位於底層的老百姓不會講話，而是由於文化資源、政經權力的不平等，庶民的話講了也是白講，由此延伸的問題是：如何才可以讓庶民的聲音被認真地聆聽？作為公共溝通中介的知識分子，在此問題上又可扮演什麼角色？

儘管沒有直接參與這個源於40年前英語學界的爭論，但既投身農務又勤於筆耕的本書作者，透過仔細的文獻研究和田野調查，運用平易近人的文字，卻無心插柳地回應了「庶民能言說嗎？」這個到今天仍需認真面對的問題。

日益被邊緣化的本地農民，尤其是耕作幾斗種至幾十斗種地的小農，大概算是屬於社會底層的庶民。他們自身的故事，在政府統計等宏大敘事掩蓋下，幾近消音。周思中嘗試引用來自田野的細緻觀察和深入訪談的資料，反讀(reading against the grain)官方的數據，從中發掘出「農業式微」時代香港農民被長期忽略的豐富故事。「農業式微」加上引號，意味著將官方或主流論述懸擱，代之以活生生的人和植物，以及他們與制度/機構之間的互動，訴說出一個個複雜多元、人間有情的菜園故事。

《夕陽的光》嘗試照亮和激活的，不僅是「不能言說」的菜農，還包括被視為「產物」或「食材」的蔬菜，以至被視為單一的「市場」和僵化的官方規管。要將這些包含農民技藝、土壤植物、經濟政治等不同的面向整理揉合，並以簡潔可讀的文字表述被消音的故事，絕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不過，集農藝、政治學、文化研究與電影評論等技藝於一身，本書作者的書寫，從內容到文筆，大底已做到了讓庶民言說的第一個條件；而第二個條件，則有待編輯、出版、印刷、發行及零售書店去完成，好讓本書能以最合適的樣貌送到最合適的讀者手中；最後的一個條件--讀者的閱讀文化和土壤，卻無法僅透過本書的寫作和出版去完成，需要另覓蹊徑。

周思中曾說，「農場是一所學校」。我想，他應是指農場是很能讓學習發生的地方--尤其是在正式的大中小「學校」已不再鼓勵學習的時代。農場之所以更容易讓學習發生，除了因為它不計算學分、不頒授學位、不用交功課、沒有時間表等等將學習導向滿足他人要求的安排外，還源於其開放與不斷變化的性格：種子土壤、四時天氣、人力投入、機器技術、政策規管、市場價格、文化習俗等無常的因素，均會影響農場環境、植物生長、社群關係。因此，只要仍然保有好奇心，走進田間，總不致於空手而回。

兒童踏入農場，往往不忌憚尋東問西、左觸右探，很容易就能發掘各種奇趣經歷、新鮮知識。然而，經歷了長久的缺學無思規訓，心中早已填滿各種來自學校、傳媒、政府、KOL等既定的答案，受這些陳腔濫調、固有成見阻礙的青年學生和成年人，就算有機會走進農場，恐怕也不一定可以用開放的心靈接收和回應田間遇到的新鮮事物，自然也難以讀懂本書所訴說的農民故事。換句話說，要成功讓庶民言說，得同時改造讀者的視野和聆聽的能力，重新孕育像兒童般的好奇心。

於是，除了田務筆耕，本書作者還夥同親友，包括Jenny與瓜瓜，將農場發展成一所鼓勵兒童和家長學習的地方。種菜亦樹人，以農藝和教育補充筆耕，為打造庶民能夠言說的最後一個條件去除雜草、撒下基肥，亦增添本書的厚實。閱讀《夕陽的光》的朋友，倘覺得部分內容一時難以明白，未必是由於作者的書寫過於「學術」，或概念過於「抽象艱深」，也許是由於我們從未有機會帶著好奇走進農場，又或早已失去用開放的心靈接觸新鮮事物的習慣，因而難以看見或聽到庶民用生命訴說的故事。

2020年初夏出現的一句口號是「我哋真係好撚鍾意香港」，當中承載了不少民眾的情感，因此廣為流傳。然而，我猜想，本書作者，或許與我一樣，其實對這口號並不特別感覺強烈。香港自有很多可愛的地方，例如過去幾年於公共政治中看到的守望相助、有情有義、齊上齊落，又例如令本地人感覺親切的奶茶、廣東話、無厘頭；不過，我城亦有不少讓人討厭之處，包括爭先奪利、論資排輩、缺學無思。

早年曾參與保衛天星皇后菜園村的周思中，曾被視為「本土派」。然而，與依據國族認同的本土身份政治不同，本書作者情之所繫的「本土」，大概更多是身土不二、以農為家的底層庶民；借用馬國明的話，就是「與被壓迫的祖先相認」。於是，我又猜想，一位願意花大量時間和精力，用心聆聽農民的故事，努力讓被消音的言說得以重生的作者，他用以表述「本土」情感的「我真係好撚鍾意XX」版本，會不會是：唯有田家事，依依似故鄉 ( )？

1. 出自唐朝儲嗣宗五律《南陂遠望》。序從此題，除了想捕捉本書作者的田間身影，也因為周思中的筆名叫「阿野」。
2. 同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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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楔子

某個初秋的黃昏，一位年屆八旬的農民站在田邊，以鐵水管、鐵絲網及一些從附近垃圾站撿回來的棄置鐵閘、膠卡板等物料，一呎一呎的修補著防止野豬闖入的屏障。他沒好氣地對筆者說：「就算聽日要入棺材，我都要圍起塊田，保住啲菜！唔係點種落去！」

這位農民以火爆見稱，與鄰居甚至地主的關係說不上特別好。此前他已有記不起多少批番薯、粟米等作物被群豬吃光。無論如何，老農帶著材料、工具及粗壯的身軀，緩慢但堅定地築起圍欄，保護農作物，繼續種植，箇中那種慷慨面對挑戰的氣慨，近乎威嚴，叫人肅然起敬。

把「式微」視為問題開端

由於近年各種社會動態，本地農業再次成為日常生活的一個鮮活、象徵生命力、希望和承傳的元素。各式各樣的農莊、親子活動、老農辛酸、新農決志的故事、繽紛的四時本地農產等，在社交媒體以至主流媒體的世界裡，有如本地生產出來的時令農產，供讀者大快朵頤。

有趣的是，有興趣的讀者如果追尋下去，嘗試發掘本地農業的前麈往事，可找到的記述往往卻叫人黯然神傷。對本地農業歷史發展的流行說法，無論將生產模式或時期分得多麼仔細，故事都離不開有如治亂興衰等老掉牙的框架：新界農民數百年來以種植水稻為生，出品質素達出口級別，二戰後大批由內地走難來港的農民在香港將水稻田轉作菜園，開展了本地農業近代的所謂「蔬菜革命」，以至其他家畜、家禽、塘魚的養殖，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內地改革開放後，打通了北菜南調的通路，本地農產價格難與價廉物美的內地進口貨競爭，本地農業走向無法逆轉的式微。

從本地蔬菜自給率近年於2%水平徘徊這點來看，上述的香港本地農業發展軌跡，難免看似不爭的事實。然而，這流行說法一來與本地農業作為媒體話題及社會存在的情調大異其趣；二來，這種純粹以數字或趨勢為基礎的視點有點高高在上，像個歷史判官一樣，以事後眼光來概括本地農業走過的路徑，沿路的風光難免都錯失了。雖然路徑通往自給率2%這個讓人無奈的水平，但沿路風光究竟如何，卻又鮮有文獻記載。本地農民的前仆和後繼，汗水與激情，彷如從來未發生。

另一方面，關於農產品的數據，銷售一環當然是重要的記錄對象，這些數據的整理也是產量、產值以至自給率等數據的基礎；然而，農業不只銷售，遑論記錄銷售的數字。如果我們的眼光由冰冷的數據，轉移回到農民具體的生產環境，就會發現，所謂農業「式微」，其實是包含著一連串的思考、判斷和行動。

農業就如同許多生產行為，將蔬菜售出並收回貨款，是整個生產環節的最後一幕。正常情況下，這一幕也是啟動下一茬生產的重要前提。讓我們試想一個過去的情境，同一條新界東北村落裡的幾位農民，他／她們慣常地每天清晨前將蔬菜推到粉嶺軍地天光墟交貨及擺賣，菜價按所謂「早水」、「正水」和「尾水」等有時高有時低，多變的天氣因素也間中對菜價起推波助瀾的效果。老農都會記得，天光墟有個茶檔，農民飲茶灌水，交換市場資訊，然後又回自己的農地搏殺。他們大概都曾經歷八九十年代曾因為「毒菜心」事件，本地蔬菜的需求被推高而賣出過幾茬利潤很高的蔬菜。另一些時候，同樣品種和質素的蔬菜在天光墟卻無人問津，甚至開始發現同一個批發市場越來越多大貨車，運來產地並非新界泥土的大量蔬菜。

他們如常地作息和工作，偶爾發現一兩個同村農友「洗腳上田」，農地被轉手和從此荒廢，還繼續耕種的農民究竟是如何理解他／她所置身的環境和條件變化？下一茬還下種嗎？要不要轉別的品種？要不要試試其他的銷售渠道？如果菜還是無法批銷出去，自己的積蓄夠不夠下茬菜的生產成本？虧本的話可以多捱幾茬？子女就學和生活費如何張羅？市區有沒有其他工作機會？還是乾脆也學農友洗腳上田或提早退休？要不要加個燒烤爐或搭個休息棚，在田裡舖一小段石屎路，在村裡貼告示宣傳有格仔田可租？

在整體產量由八十年代一直下滑到近年的這四十年間，農民可沒有水晶球看透未來。2%的自給率容或是個極低的數字，所謂「式微」也似是某種離身的、外部評論的說法。銅板的另一面卻是有一批農民（例如楔子提及的老農）以他／她們自己的方法及能力，消化或克服了下滑其間的各種不利因素，繼續整地、播種、施肥施藥、培土搭棚、採收出貨至今。甚至，決定退休和結業的農民，他／她們在這段期間的奮鬥和掙扎，為甚麼不也是本地農業發展軌跡裡的元素？這項研究裡所討論的「農業」，嘗試包括統計數字以外的種種計劃和實踐，在變化中的社會關係及制度脈絡中重新理解農業的內涵及意義。

農業3.0團隊嘗試鬆開對於本地農業的流行看法，不將「式微」視為對本地農業的蓋棺結論，而是將之視為問題的起點。讀者眼前這本書，就是這研究的一項成果。

研究方法

是項研究在2020年1月至2021年10月期間，與60個生產型農場進行了146人次深入訪談，與46位蔬菜產業鏈持份者（包括官方批發市場、菜欄、小店、物流業、農資店、餐廳、農業及環保相關的非政府組織等）進行了89人次深入訪談。

先介紹農場的採樣原則。按漁護署的統計數字，目前香港農場數目為2500個，截至2021年初獲有機資源中心認證的農場數目為127個，而參與漁護署籌辦的「有機耕作支援計劃」的農場數目為327個。各種不同認證狀態的農場數目容或不斷在變，有機農場的數目仍然只是全港農場總數的相對小部份。

本研究深入訪談過的農場數目，常規（當中大部份為漁護署註冊的「信譽農場」）與有機農場的比例為1:2，換言之，並不緊跟全港農場總數裡常規與有機農場的比例。本研究的採樣原則大致屬於「立意抽樣」（purposive sampling），由於我們研究問題之一是本地農場如何克服或消化不利農業發展的種種因素，故受訪對象農場主要以目前還持續地生產的農場。至於有機農場方面，因為有機農業的發展主要集中於2000年之後，故現存的有機農場均成立於本地蔬菜產量已持續及大幅下滑的年代，是項研究有機農場的訪問較多，一方面由於我們假定有機農業應為本地農業往後發展的主力，二方面亦希望就不同生產面積、不同勞動力人數、不同銷售渠道的有機農場，能收集更豐富數據。另一條線索是管理方式，與國內蔬菜生產基地動輒數百畝以至過千畝，又或者歐美等地的農場以公頃計，香港的菜園面積顯然偏小，在這面積偏小的光譜中，我們仍然想了解三幾斗種面積的農場，與二三十斗種面積的農場，在管理方式有沒有分別，以至了解在本地語境裡，面積大和小的農場的生存環境及經營策略有沒分別，所以在挑選樣本時也特別將農場面積分為不同的類別，儘量考察。

深入訪談主要環繞四個方面，研究團隊就農場／創辨人的基本資料、生產計劃與管理、銷售渠道、發展與轉型等設計了半開放式問卷（詳細問卷見附件一），嘗試了解不同生產型農場的營運方式。所謂營運方式，簡單而言就是農場的生產管理及銷售渠道的組合。種植固然是農民的主要工作，若收成的蔬菜無法在市場上出售，農產無法實現農夫投放了的資源及心血，另一方面，在田裡無法出售的蔬菜，農民同樣需要付出時間和體力處理，田地才能清空繼續種植下一茬作物。本地農戶以種植時令蔬菜為主，這些作物與水稻、小麥、粟米、大豆等穀物有別，難以長時間儲存，換言之，生產管理和銷售渠道的同步及協調，是生產型農場能夠持續地生產的基礎。

研究團隊希望了解「農場每斗地每年可產幾斤菜」，對許多農戶來說或者不是個容易馬上算得出答案的問題，惟更重要的是這個數字之所以能成為現實背後的具體操作和考慮。每個受訪農場的案例，其實就代表著在香港當下這個蔬菜自給率極低的環境裡，仍然可行（或至少仍然實行中）的運作模式。深入訪談都由研究團隊的成員到農場實地進行，尤其關於農場生產管理方面的資料，實地考察印證了高手在民間的說法，農民因時因地制宜的技術與流程，實地考察往往收獲豐富。

至於產業鏈其他不同持份者，大致也沿立意抽樣的原則進行。蔬菜產業鏈由大量不同的環節所組成，農民種植要播種，播種之前需要各種農資店，供應如農業機械和工具、種籽、培苗用具、肥料等各種資源。農作物適合採收時，需要物流支援（農場不一定配備車輛），以至下游批發到零售或餐廳等的不同銷售渠道。以上種種不同環節的持份者，我們也儘量訪問與及到相關的活動現場進行考察。研究團隊並沒為這組持份者設定問卷，而是收集經營模式、遭遇甚麼困難、如何應變、與農場的關係等，目的同樣是儘量收集產業鏈裡不同持份者之間的關係與互動，不同環節的面貌。嘗試還原將本地農產由農場到餐桌的路徑，及不同環節所面對的處境及變化趨勢。

當然還有文獻搜集。由英殖時代相關政府部門的年報和刊物，報章雜誌的報導，菜聯社、蔬菜統營處的出版物等，都是珍貴的資料庫。

如此將拼圖組合，我們就會發現，農業不再是自外於社會的、一成不變的孤島；與此同時，農業也不是純粹受到社會、政治、經濟等動態所支配的純粹受體。反之，我們將會看到，農業其實不斷重組自身以回應社會的變遷，農業也持續地挑戰我們既有的觀念、地理想像及身份的內涵等。

本書的編排

第一章會首先鋪陳香港本地農業的一些基本資料和統計數字，尤其是刊載於政府相關部門年報裡的基本資料。仔細閱讀這些資料和數字後，不難發現其呈現了關於本地農業的一些趨勢和細節，同時也有更多值得我們深問下去之處。接著是農場深入訪談收集所得的簡報，概括地表述當前仍然在香港進行農業生產的農場和農民的面貌。

第二章描述和探討菜園日常，具體來說即是本地菜園生產計劃和管理方面的不同面貌。流行對農場的描述及分類準則，大概包括有機／常規、以耕作面積分為大、中、小等。按收集所得資料，本地菜園不算多，卻五花百門，專職生產有之、兼營休閒活動有之、個體農戶有之、大型非政府組織編制下的部門有之、由常規種植轉型有機有之、第二代回農場參與並活化農場業務有之。本章先不按慣常的分類來歸納或概括，嘗試以幾個具體的例子，突出本地菜園幾個與生產管理過程相關或會觸及的面向，它們是：一、與所選擇品種的關係；二、與周邊社區或其他資源的互動；三、獨立運作及社福機構或非政府組織的屬下菜園的分別。

銷售方面將分作兩章來探討。第三章討論蔬菜統營處的今昔演變，由統營制度實施的歷史時間及任務，到菜統處與新界各地的蔬菜產銷合作社的關係，到八十年代以來的種種重大發展及變遷方向，讓讀者了解這個成立原意為專攻本地蔬菜的批發市場。如果不將菜統處視為一組靜態的蔬菜批銷制度，而是將之理解為一個具官方色彩的本地蔬菜批發市場，與同樣批銷本地菜園蔬菜的民營批發市場及港商經營的「特區菜」之間持續的張力以至角力，我們將會看到一幕又一幕業界演義。

第四章則介紹菜統處以外的不同類型批銷途徑及行業結構，包括粉嶺、長沙灣及港島西區的蔬菜批發市場，與及於政府管理批發市場以外經營的菜欄。面對七十年代末開始改革開放，農民北上興辦菜場，對本地批發市場，無論是天光墟、市區菜欄或蔬菜統營處，均是重大的轉折和挑戰，就這對本地蔬菜產業鏈而言的歷史時刻，本章亦會特別探討。

第五章討論大約近三十年以來的有機農業動態。上世紀九十年代，早於漁護署及民間獨立第三方認證機構推動有機農業，本地已經有少量以商業模式營運的有機菜園，不依賴傳統的菜統處及天光墟等市場，拓展出自己的銷售網絡。千禧年開始，漁護署及有機資源中心均開始推動有機耕種標準及第三方認證，制訂了官方提供的有機支援服務，及有機農產品在市場流通的認證制度。有機菜園千禧年後在香港的普及，卻又很大程度上得力於民間團體的努力，近十年來政府的各項收地及發展新界的項目，也為有機菜園的發展增添一些貼地的元素。這一章將結合政策、認證制度、生產計劃管理、銷售渠道、社會關係及網絡為切入點，檢視有機菜園的面貌及動態。並以三個具體有機菜園的案例，呈現不同狀態的有機菜園處境。

結語部份總結了幾點穿插全書的觀察及趨勢，嘗試論述本地菜園農業作為一個充滿隱性知識及實踐主導的行業，若土地繼續流失、從業員持續老化或青黃不接，其實真正的損失是甚麼，或意味甚麼。

序
林志光（香港有機生活發展基金主席、香港農業3.0項目團隊）

收到阿周發來的書稿，到下筆寫書序之際，時間竟然相距了差不多一個月，季節的步伐並沒有停留，深秋的紅葉隨隨落下，無序地鋪在泥地上，色彩斑駁，再慢慢地釋出養份。這個豐富自然的過程，正好與閱讀本書的心情相遇，一段一段的章節，一個接一個的案例，同樣也在豐富我對香港菜園農業更深層的認知。

說真的，進入書稿的內容並沒有想像中容易，有些段落甚至需要反覆回頭再看，驟眼呈現的是行業伙伴多元的實踐經驗，作者花了很大的精力，提煉整合大量的信息內容，引領我們...

目錄
序──林志光
《夕陽的光》推薦序──鄭𦘦祺
獨立望秋草　野人耕斜陽──許寶強
換算表
前言
第一章 從農業數據走進菜園
第二章 菜園日常：從植物特性及外部資源整合說起植物性、社區及機構整合：菜園生產管理的諸種脈絡
第三章 蔬菜統營大業及其例外
第四章 天光墟、官辦批發市場及當代欄商：蔬菜流通的實況速寫
第五章 花開斜陽：有機菜園的模式、市場及處境
結語：「農業式微」不是甚麼

附錄一：農場深入訪談問題
附錄二：香港農業研究資料選輯
鳴謝

目錄
序──林志光
《夕陽的光》推薦序──鄭𦘦祺
獨立望秋草　野人耕斜陽──許寶強
換算表
前言
第一章 從農業數據走進菜園
第二章 菜園日常：從植物特性及外部資源整合說起植物性、社區及機構整合：菜園生產管理的諸種脈絡
第三章 蔬菜統營大業及其例外
第四章 天光墟、官辦批發市場及當代欄商：蔬菜流通的實況速寫
第五章 花開斜陽：有機菜園的模式、市場及處境
結語：「農業式微」不是甚麼

附錄一：農場深入訪談問題
附錄二：香港農業研究資料選輯
鳴謝